余然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对他完全不符合记忆中的讥诮言辞,感到茫然。
这世界,还是她原来的世界吗?
14 上课
隔天,余然回到学校,发现班上的气氛古古怪怪的,同学们有人兴高采烈;有人面露羡慕;有人冷眼旁观。她刚一踏进教室门,比她先到一步的余丽霞立马迎上去把她拉住,扫视了下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其他同学。拉着她到外面的走廊阳台上,说起悄悄话。
余然听她说完,眼角轻抽,心道,真倒霉!看来当采蘑菇的小姑娘是逃不掉了。旋即,她联想到那次跳着跳着皱纹纸做的裙子掉下来的尴尬场景,脸色刷得一变。难道重生一次的她,依然逃不过成为全校“知名”人物的惨剧。一想到六一儿童节那天,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跳舞。余然弯弯的眉毛打起了结。
“我不想跳。”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知道这机会多难得吗?”
余丽霞的杏仁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这种机会是赶着都轮不到的。要不是余然是班主任郑英的得力助手,否则也轮不到她去。就同上次选学校军乐队,不是三好学生,一般人想进都进不了。余丽霞很羡慕能够参加军乐队的人,倒不是羡慕他们能吹号打鼓,而是羡慕他们的服装。白色的类似军装的制服,穿在身上非常帅气。
“我还有书画展呢。要是再跳舞,会来不及的。”余然笑眯眯地找出最恰当的理由。她打定主意,等会班主任找她商量这事的时候,她就用这理由婉拒。
余丽霞一听,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你来不及的。还是书画展比较重要。对了!不止书画展。郑老师听说你会绣花,打算让你再交一副作品去参加手工制作的展出。”
“不会吧!怎么什么事都轮到我去?”
余然顿时傻眼。她什么时候变成香饽饽了?以前的她可没这么受欢迎,不管什么比赛展览都拉她去参一脚。况且小学里的手工制作展览,也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是拿易拉罐之类做个花篮、烟灰缸、西式的桌椅或是拿娃娃酸奶的瓶子做个穿裙子的娃娃,拿钩针棒针勾点打点小玩意,拿纸叠点小东西……
“一会郑老师就会来找你的。能者多劳,你辛苦了。”余丽霞怜悯地瞥了眼面色不太好看的余然,对她频频受老师召见的待遇,颇感同情。太受老师喜欢,有时并非好事。尤其像余然那种喜欢安静做事的女孩子。
“上早读课了,我们先回教室里去吧。”余然趴在阳台上眺望操场上的停车棚,发现班主任郑英骑着一辆自行车进校门。她连忙招呼余丽霞进教室。
一回到座位上,坐在她前头的钱伟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不等他开口,余然手脚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回家作业,双手捧到他面前,眉眼弯弯地说道:“组长,作业本,请收好。”
钱伟斜睨了她一眼,单手接过作业本,坐回原位。一见他转身,余然揪揪鼻子,做了个鬼脸。忽然旁边噗嗤一声,她偏头一瞧,同桌席治国趴在桌子上,拿语文书挡住视线,一个人偷笑起来。他脸型比较帅气,肤色又白,成绩也好,在班上挺受其他同学喜欢的。
不过,在班上和余然的关系一般般。两人同坐的课桌上,中间用刀刻得三八线清晰可见。余然稍微越过边境一点,他的手肘就会一击过去,往往弄得正在专心致志写作业的她措手不及,一笔划过整个作业本。
想起旧事,余然心里顿感不悦,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话音未落,她一愣,感觉自己今天有点小题大做。居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小事。思及此,余然面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埋头做事。
闻话,席治国止住笑声,咳嗽了两下,一本正经地坐正身体,双手拿住语文书,摇头晃脑地读起课文来。坐在讲台上负责监督的班长戈静雅瞧见了,面孔拉下来,拿着教鞭走过来,生气地阻止:“席治国,认真读书。摇头晃脑干什么?”
席治国懒洋洋地抬起头,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旁装模作样打开书本的余然,落到拿着教鞭站在眼前的戈静雅端庄文静的脸庞上,撇撇嘴角,不屑一顾地说道:“电视里的私塾都这么读的。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的教,学生在下面摇晃着脑袋跟着背诵。我这是在学古人。懂不?班长大人。”
他一向看不起班长戈静雅,认为她仗着老师的权势,喜欢狐假虎威。
余然一听,紧紧抿住嘴巴,强忍住要破口而出的笑意。她对戈静雅没意见,认为这年纪的女孩子爱慕虚荣是正常的;喜欢给老师打小报告也是正常的;爱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和男孩子不对盘,也是正常的。
“你——”
戈静雅当下气得脸孔微红,狠狠瞪了眼毫不在乎的席治国,转身走到讲台边,拿起粉笔盒里的粉笔,在黑板的左下角记上席治国的名字。凡是不好好上早读课的人,都会被记在黑板左下角。等老师来了,再作处置。黑板的右下角,往往记录值日生的名字。
“喂,你名字被记上去了。认真点读书,”
余然透过语文课本,窥看了眼黑板,低声提醒同桌。心里暗暗好笑,觉得小时候的同学们都太可爱了。长大了一派端庄文静的戈静雅小时候的气量居然如此小!转而想想,又觉得她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反而比较真实。长大了,大家都学会了戴上面具过日子。学会了大人的寒暄客套,讲的话不再真实。
忽地,她脑子里忽然想起关于戈静雅的一件旧事。谣传她家嫌贫爱富,踹了行过聘礼的未婚夫,另攀上了家境富裕的人家。
“随便她好了!不就被老师喊到楼下的办公室里去谈话。我就当去参观学习了。”席治国冷哼一声,侧过头,眯起单凤眼瞅着好像变了一个似的的同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他的双眼是正宗的单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似有水光流动其中,摄人心魂。
余然被他一盯,人禁不住发虚,深怕同桌产生怀疑。於是横眉冷对,装出一副很凶悍的泼妇样,低声道:“你盯着我看干嘛?又不是我写上去的。快点读书,戈静雅一直盯着你呢!”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讲台上,气呼呼盯住席治国不放的戈静雅,感觉自己要再不乖乖上早读课,肯定会被席治国牵累,名字一块跟着上黑板去。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以前不是不在乎这些的吗?”席治国满眼的怀疑。
“大少爷,就算我吃错药了。好不好?”现在的余然不是小时候的余然,她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何况经过之前的反省,她心态也摆正了很多。
没提防见余然会开口喊他大少爷,席治国当场怔忡,呆了半响,讪讪地回过头,拿起语文课本,认真读起来。在朗读的过程中,他不时用眼角偷窥余然的动静。对她突然改变的性格很不适应。
坐在讲台上的戈静雅目不转睛地盯梢了一会儿,见席治国没再开小差,也就在早读课结束前,心满意足地拿起黑板擦,擦掉了他的名字。
席治国名字消失的刹那,余然忍不住轻吁一口气。
15 旧怨
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上午两节正课,一节副课,十一点十分,上午放学的钟声准时敲响,随着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响起,孩子们纷纷站起来,步出教室门,走路回家吃午饭。
余然和几个好朋友说说笑笑的一路走回家,刚跨进前堂屋,便听到厨房间传来一阵阵切切私语,她心里起了一阵狐疑,蹑手蹑脚地凑近,正打算偷听,不想她二伯母边月娟眼尖,一眼就瞅到偷偷摸摸的她,上前一把揪住她,拖进灶台后堆放稻草结烧火的地方,压低嗓音:“然然,待会不要惹你奶奶生气,也不要多问,什么都不要说,只管吃饭,知道吗?”
“嗯?”余然不明白,眨巴着眼睛瞅住二伯母不放,希望她给详细抖露点内幕。边月娟一脸的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段往事?毕竟这是余奶奶的私人恩怨,她做儿媳妇的不好说长辈的是非。
她大伯母刘根娣瞧见了,忙凑过去,小声说道:“是你奶奶以前的徒弟来了。”
徒弟?余然一愣,秀气的眉毛微皱。以前她貌似没见过这个人来看奶奶那。难道因为她重生,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来的轨迹。於是本不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那——本该出现的人,会不会消失呢?
一想到以前给予她帮助的人都会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消失,余然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人死不要脸。以前为了所谓的前程出卖你奶奶,现在又为了前程来找你奶奶。”大伯母性子温吞,但脾气却不温吞,对忘恩负义的小人,尤其恨之入骨。
“当年你奶奶被她害惨了。要不是她,你奶奶也不至于不能绣东西。她的一双手,就是在那次毁掉的。”二伯母紧接着补充。
“她来找奶奶做什么?”余然绷紧脸皮,强压下心口沸腾的怒火,冷冰冰的问。
“还不是贪图你奶奶的绣活。想要请她去当什么大师,带徒弟。”二伯母不屑一顾地说道:“她也不想想,要不是她,你奶奶的手还好好的,至于……”她怒极之下,连话都说不出口了。一张脸拉得老长,面色也青得厉害。
“然然,你奶奶受了一辈子的苦。你是你奶奶唯一的希望。你可要好好把你奶奶的绣活学到手,把它一代代传下去。”大伯母最遗憾的是没能养个女儿继承婆婆的手艺,现在她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余然身上,指望着她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哦。”
余然懂事的点点头,眼光若有所思地探向传来激烈争吵声的中堂屋,从里面声音的高低程度就可以判断出,里面的对峙有多惨烈。余奶奶的性子外柔内刚,看着好说话,脾气一上来,能把老公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驯得服服帖帖。她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冷着一张脸,冰冰地看着人,就会令人自动望而生畏。据余然的朋友们说,余然生气时的模样,与她奶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没两样。
二伯母和大伯母给余然一一细数了过去的旧怨,越听,余然心里的火越大,觉得奶奶不值,竟然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为了前程竟然去告密说奶奶是资本家。害得奶奶被拉出去批斗游街,生生折断了手指骨。又因为她是资本家的身份不对,医院里也不肯给治疗。这一来一往耽搁了不少时间,最后只好私底下去求范医师草草接骨,开了张药方子,由余然爷爷去山上找了点草药包扎,结果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再也做不了精细的绣活,只能干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二伯母打开锅盖,拿饭碗盛了小半碗饭,放在灶台面上,招呼余然:“然然,你先吃。菜都在碗橱里。吃好了,好去上学。不然会迟到的。”
大伯母见时候不早了,叮嘱了二伯母几句,在门口朝着中堂屋瞟了几眼,转身回位于第二排的自己家去忙活。
“奶奶她……”余然犹豫片刻,咽下了冒到嗓子眼的里话,默默端起饭碗,走到碗橱边,打开纱门,随便夹了一些菜,端着饭碗坐到小板凳上,埋头吃起来。
现在的她人小言轻,大人根本不会把她一个孩子说的话当一回事。何况这事牵扯很大,不是她能多话的。突然间,余然痛恨自己的年纪,为什么这么小?在这关键时刻,不能帮奶奶一点忙。想着奶奶此刻的心情,余然顿时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端着饭碗,呆呆地盯着砖地上的缝隙,出神。
“走,给我走,带上你的东西,给我滚——”
伴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重喝,一个打扮得很洋气的女人极其狼狈地被余大伯父和二伯父俩人连推带搡地赶出中堂屋,穿过厨房间时,那女人瞅了眼端着饭碗冷冷盯视她的余然,精致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了悟。
余然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传说中的余奶奶徒弟,细细打量她身上的穿戴。一身茄紫色的西装套裙,紫色的高跟鞋,齐耳的卷发,发丝下露出闪着金光的金耳环,颈子里挂着一条吊了鸡心坠子的金链子,拎着东西的右手无名指也同样戴着一枚嵌宝金戒指,在与大伯父和二伯父的纠缠中,袖子不小心往上滑,余然眼利,一眼瞧见她不算白皙的手腕上,套着一个手指宽的金镯子。
八十年代金子虽说不贵,但对于月工资几百元的人来说,全身上下戴满金首饰也是一种奢侈的消费。一般都是家里娶儿媳妇,才会备齐,作为聘礼送到女方家。而新娘子也就结婚当天戴一下,平时最多戴一只金戒指,其他都会好好收好。按照老一辈的人话说,金戒指戴一天,就等于磨掉一顿豆腐的钱。
大伯父和二伯父硬是把那女人连带着东西一块赶到大门外,余奶奶紧随其后,冷着一张脸站在大门口,望着还想上来求她的女人,语气平静地说道:“当年,我就说过,就当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我师徒情谊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今天,我依然是那句话。我就当没收过你的徒弟,你我师徒的情分从此犹如此筷……”说着,余奶奶脸色一沉,将手中的竹筷子一折为二。
清脆的咔嚓声响起,二伯父和大伯父都不动声色,知道这回老娘是真怒了!
那女人见到了,面色骤变,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一边磕头一边求道:“师傅,我知道错了。求你老不要驱逐我出师门。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跑去公社告密,说你私底下买卖绣品,走资本主义路线。我那时也是没办法,他们逼着我,恐吓我说,要是我不去告密,就拉我们一家去游街示众……”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滚落,熏花了她画得精致的妆容。从余然的角度瞧去,只觉得化了妆的女人果然不能随便哭,一哭比鬼还恐怖三分。她一点也不可怜这女人,只觉得她很可恶。因为害怕去游街,就出卖待自己如同亲生女儿的师傅。这种行为堪比禽兽。不对,连禽兽都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人呢?
任她哭得满场都是看热闹的村民,余奶奶的脸色都没改过,连眉梢都没动下。她冷冷的目光扫视围在四周的人,对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行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能是余奶奶在村子上的余威犹存,辈分较大的缘故,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见她沉着脸不说话,渐渐地都很识趣地息了声音,偷身离开。
大伯父和二伯父见人都走了,狠狠地瞪了眼赖在水泥地上不起来的女人,走到余奶奶的左右两旁,劝道:“妈,别跟这种女人一般计较。你消消气,我们还是回去吃饭吧。然然,你还不快来扶着你奶奶。”
大伯父余尤康递了个眼色给端着饭碗的余然,要她赶紧过来给余奶奶顺顺气。
余然见了,急忙丢下饭碗,小跑到余奶奶跟前,双手挽住她的胳膊,眉眼弯弯地说道:“奶奶,十一点多了,该吃饭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眼角的余光掠过没人理睬的女人,发现那女人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心中不由一惊,暗道,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16 余波
吃过饭,余奶奶急匆匆地赶余然去上学,自己关上门,蹒跚着脚步去了村子西边大儿子家的自留地,那里埋了余然爷爷余金法。她在墓碑前坐着,早春沁凉的风拂过她透着岁月沧桑的脸颊,粗糙的手指细细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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