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着直起身子望向慈贞，她朝我点点头，我又弯下身子，“那小玉儿格格就随奴婢一同去永寿宫可好？”她如捣药般连连点点头，跟着我一步一趄地回了永寿宫。
她跪在椅子上，胳膊支着桌子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抬起眼看看她，一脸的好奇与惊喜，“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袖口扯落的一处，“千万不能留下破绽啊！”我抿嘴一乐，她狐疑地瞅着我，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汉人？”
我看着她，点点头，她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格格为何有此一问？”
“只有你们汉人女子才会摆弄这些针线活儿，我们蒙古女子从小就只需驰骋马匹、骑射打猎！”她眺望远方，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带着三分向往三分落寞。
“格格可是想家了？”
她转过眼看向我，失落地低下头点了点，“这北京城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绿绿的草原，蓝蓝的天空，还有牛啊、羊啊、马啊……”她掰着指头数着。
“那等格格回科尔沁了，不就又可以肆意于天地了吗？”
她嘟起嘴摇摇头，沮丧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皇姑奶奶说要我以后就住在宫里，还要学着伺候皇帝表叔，这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为什么还要我伺候呢？”
我吃了一惊，原来孝庄叫这小玉儿从科尔沁来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要她小小年纪就做皇上的妃子，可算起来福临可是她的表叔啊，这满蒙联姻就完全不顾纲常伦理吗？等等！等等！满蒙联姻？我突地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咽了咽口水，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小玉儿格格，孝庄的侄孙女，博尔济吉特氏，莫非……莫非她就是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章皇后？
针尖不小心刺进了我的手指，小玉儿尖叫起来，我晃过神吮吸着手指，“痛不痛？”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轻轻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格格希望今后有机会伺候皇上吗？”
她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皇上表叔老是冷着个脸，怪可怕的！”
“皇上是君，就算自己不愿意也不得不这样，所以格格才要学着去温暖他啊！”
“要我冬天像暖炉一样给他暖手吗？”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她看向天花板，很认真地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呀！我得赶紧回慈宁宫了！”她慌忙地从椅子上跳下，我忙将针线收尾，替她穿好衣服，她左右检查着，满意地仰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婉夕。”
她拍了拍我的肩，“以后我再来找你玩！”说完，高高兴兴地蹦走了。
又一个皇室的牺牲品！今后不知会被风霜磨砺成什么模样？是否还能如同今天这般天真善良？
三日后
“咚咚咚——”有人敲门，我跳下床走过去将门打开，是闻锦。
“怎么了？”
“太后娘娘宣姐姐去慈宁宫！”
“太后娘娘宣我？”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轻呼出声。我与孝庄至今正式打照面的回合大概仅限于慈贞小产那次吧，她又为何事要找我？心中实有困惑。
遥遥就看到了立于宫门口的苏嘛啦姑，过去看孝庄秘史》康熙王朝》时，就对这个陪同孝庄历经三朝，神奇而伟大的女人万分尊敬和喜爱，我弯腰稳步走上前去，向她俯身行礼，“苏嘛姑姑安好！”
慈眉善目的她微微朝我点点头，我躬身跟在她身后，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步入宫门，她停驻脚步，转过身来，说：“皇太后还在房里歇息，你先在此等候，随后再来传你！”我连忙称是，待她走远，一个人影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婉夕！”她惊呼着，似是遇见故人般飞身到我面前，笑着拉住我的手。
“小玉儿格格吉祥！”我向她欠身。
“皇姑奶奶说你会来找我，她果然不会骗我！”她笑颜如花。
“是格格有事吩咐奴婢吗？”
“你看我这样打扮漂不漂亮？”她自转了一圈，仰起脸来问我，我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她，梳着最妩媚的发髻，金珠玉钗点缀着，扑满脂粉的脸蛋，描摹过细细的柳叶眉，红艳的双唇，看得出是刻意地打扮了一番，雕琢出了一份小女人的韵味，只可惜却少了那么一点东西，是什么呢？对了，是真实。
“格格今日为何盛装打扮？”我含笑问她。
“皇姑奶奶说今晚让我和皇上表叔提前敦伦！”她偷瞄四周，看见没有别人，压低声问：“婉夕，什么叫敦伦？”
我一个趔趄没站稳，西周初年，世风日下，民间婚俗混乱不堪，周公亲自制定礼仪，从婚礼入手，对当时男女交接混乱的状况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他把男女从说亲到嫁娶成婚分成了七个环节，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敦伦，而作为最后一个环节的敦伦就是指夫妻两人同房而榻。没想到孝庄这么等不及，今晚就让他们俩圆房，可这还未行册后大典，她是想逼福临就范吗？
“小玉儿，你又出来胡闹！”一声沉声从背后传来，苏嘛拉姑搀扶着雍容的孝庄从后面缓缓走来，我跪伏在地，“奴婢叩见圣母皇太后！”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漩涡
小玉儿开心地扑过去，“皇姑奶奶，你说你会要婉夕来看我，你果然没骗我！”
“哀家什么时候骗过你！”孝庄轻抚着她的脑袋，眼里尽是宠爱，“嬷嬷交代给你的可都记住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咬了咬嘴唇，轻声嘟囔了句：“还没记完全。”
“那还不快回去记！苏嘛，带她下去！”
“那婉夕呢？”小玉儿追问道。
孝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看向小玉儿，“哀家有几件事要交代给她，交代完了就让她去找你！”小玉儿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跟着苏嘛拉姑回了房，出门前还向我做了个鬼脸。
屋内只剩下我与孝庄两人，她缓步走到上方端坐，我低着头不敢抬眼，“抬起头来。”我听到她说。
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冷明亮的眼睛，“你几岁了？几年入的宫？”
“回太后娘娘，奴婢今年十七，是顺治九年随贞妃娘娘入的宫。”
“这么说，你是贞妃的陪嫁丫鬟？”
“回太后娘娘，是的。”
“难怪对你主子这么忠心！”她点了点头，“如今哀家有件事要交给你办，你可愿意？”
虽是在问我的意见，可言辞之中却完全是命令的语气，不知为何，在孝庄面前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好似喘不过气，令我不容忽视，直觉告诉我，她让我做的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心里不安，俯身叩头，“回太后娘娘，奴婢自知愚钝，怕是会有负太后娘娘重托，难以担当重任！”
她没有顾我说的话，径直走到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高高俯视跪在地上的我，“小玉儿格格似乎很愿意听你的话。”
“奴婢只是名下人，承蒙格格抬爱！”
“小玉儿格格的袖口可是你缝合的？”
“回太后娘娘，是。”
“竟和那日贞妃送的‘百叟被’上的针脚一模一样，这也是你替贞妃想出来的？”
“回太后娘娘，是奴婢听闻民间的传闻与贞妃娘娘一同缝制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居然一眼就可以看出。
“哀家不管那么多！哀家听说当初先皇后命人打了你，皇上为了你斥责了她，还将她手下的一个人贬到了浣衣局，那晚贞妃小产，看得出来皇上都在百般维护你，当日你指出先皇后是毒害贞妃的凶手，替你主子在宫里除了皇后这么个劲敌，又替她想了这‘百叟被’的妙招来讨哀家的欢心，如今又不知和小玉儿说了什么，让她对你如此信任，你还敢说你不能担当重任？莫非你只肯忠于贞妃，却不肯忠于哀家，不肯为哀家办事？”声调一声声提高，语气一声声冷冽，沉稳老练，压迫得我胆颤心惊，我就知道今日来这慈宁宫定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此一来，我倒成了瓮中之鳖，动弹不得了。
“这差事你不做自然也有别人做，哀家看你是个聪明人，想给你个机会，不妨告诉你，这小玉儿格格必是他日的皇后，你伺候好了皇后，不也正是为你主子铺好了今后的康庄大道吗？若是你不愿意，难保你主子今后在宫里能走得平走得稳。”她说的对，根据我的记忆，这孝惠章皇后一直活到了康熙五十六年才寿终正寝，并且康熙帝对她很敬重很孝顺，若是慈贞与她交好，她今后在宫里的日子一定不会差。
孝庄仿佛看出我有一丝动容，继续道：“你今年十七，离二十五岁出宫还有八年，若是你对皇后忠心，等小玉儿坐稳了皇后之位，哀家许诺提前放你出宫，如何？”
我猛然抬起眼看向她，她都已牢牢掌握了我的心思，知道若是拿别的东西不一定能动摇我，可若是拿慈贞和自由相胁，我是生生抵抗不了这个诱惑，她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如来佛祖，而我就是那孙猴子，纵使我通晓历史，精通十八般武艺又如何？一招一式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怎么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不愧是大清朝历史上历经三代帝王、辅佐两代幼主的传奇女人，叫我怎生不佩服她！
“太后娘娘需要奴婢怎么做？”
“别的你不用管，哀家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你在慈宁宫服侍好小玉儿格格和皇上，过了今晚，你就到坤宁宫去当值，在此之前你就呆在慈宁宫侍候小玉儿格格，别回永寿宫，以免走漏了风声，听明白了吗？”
“奴婢遵命！”我俯身磕头，缓缓地站起身退出房外，一股凉意从脚底渐渐透上脊背，仿佛正在一步步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是是非非，这浑水看来我是趟定了！
“婉夕，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小玉儿扯着刚刚被迫穿上身的金丝睡衫，又被侍候她穿衣的宫女们制止，强给她又穿上一层中衣，她不耐地拉扯着领口，我俯下身捉住她的手，“格格，这是宫里的规矩，你一定要配合！”
“又是宫里的规矩啊？”她嘟着嘴委屈地看着我，看到我也是没辙的表情，只得低下头，任凭宫女们摆弄。
她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她来面对这些本不该她面对的东西？这么天真善良的她，犹如这皇宫里的一汪清流，却要被这些污秽所侵蚀，原本她应该是草原上奔放的精灵，如今却困在这金丝鸟笼中终其一生。我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头，她感觉到我的异常，抬起头来看着我，“怎么了？”
“没事！”我微微一笑，“奴婢帮你梳头吧！”
她笑着点点头，从镜中看着身后的我，眨巴眨巴着眼睛，“婉夕，你说皇帝表叔会喜http：//87book。com欢我吗？”
我双手微微一抖，停滞了一会儿，又继续动作，“格格这么漂亮，皇上当然会喜http：//87book。com欢你啊！”
“我漂亮吗？可我觉得我还没你漂亮呢！皇帝表叔怎么不喜http：//87book。com欢你？”她直言不讳，令屋里的人都忍俊不禁，我放下手中的梳子，转到她面前，弯下腰直视她的眼睛，低声对她说：“格格，你要记着！在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人，可那不是最重要的，你要学会的是和皇上相濡以沫，而不是‘以色事人’，你懂吗？”
她似懂非懂地用力点了点头。
“苏嘛姑姑要我喝下这个！”她端起桌前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她说喝了这个就不会怕疼了，真的会很疼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有没有继续扯个笑容给她，“应该不会……很疼。”
“那你要一直陪着我！”她抓住我的手，满眼的信任与交托。
“好！奴婢一直陪着你！”我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让人忍不住心头一酸。
小玉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永远远都如现在这么纯真，永永远远都不要改变！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芙蓉春帐暖，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寓意着多子多孙，我放下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帷帐欲退下身，却被一只从帐内伸出的小手拉住。
“婉夕！”
我握住她的手，单膝跪下身，“格格有什么吩咐？”
她咬咬唇，如同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与畏http：//87book。com惧，“没有了！”
我淡笑着将她的手放回到被中，轻轻放下帐幔，转身退出，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紫色的轻烟缓缓溢出香炉。
更深露重，沁骨寒凉，内室一片寂静已听不见任何声响，我缓缓蹲下身环抱住自己，累了，真的好累……
清晨，一声巨响惊醒了浅憩的我，早已有太监宫女先我一步冲进了内室。
“滚！”金属、瓷器通通砸向地面的声音，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爬了出来，我冲进内室，迎面对上了只穿着亵衣的福临，双眼红的如同喷着噬人的火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犹如一同正发怒的狮子要将身边的人全部撕碎一般，吓得我哑然无声。
他转头看见我，赤着脚朝我走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低下头轻声道，“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伺候皇上和……娘娘。”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诡异，令我不觉心悸，半晌，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道：“你们都算计朕！和着连你也算计朕！”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皇上……”我禁不住走上前想抓住他的胳膊，他猛地推开我，跑出了房门，剩下一屋子的宫女太监提着衣服和鞋子边喊边追着他跑出去，我瘫软在地上，心如同被刀凌迟过钝钝地疼。
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直起身子从地上爬起，一步步晃晃悠悠地走到床前，床上的点点猩红刺痛我的眼睛，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角落，双手抱住腿，将头埋在膝间瑟瑟发抖，在宽大的床榻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弱小。
“格格！”我颤抖着双手想去拥抱这副抖得厉害的小身体。
她抬起头，双眼噙满泪水，嘴唇微动，半天吐出几个字，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我是从她的口型中才分辨出，她对我说：“婉夕，我疼！”
我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液体从我的心里淌进我的眼角。
我默不作声地换好干净的床单和被褥，哄着小玉儿重新睡着，凝视着她的睡颜，她的双手紧紧揪住被子，即使在梦中眼角依然挂着晶莹的泪珠，替她整（http：//87book。com）理好额间凌乱的头发，我悄声走出了房门。
隔着走廊就听到了前厅的吵闹声，我走近了，听到了孝庄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着我从未听到过的颤抖，“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亲生额娘？”
“要朕如何相信？朕说过朕不愿意，皇额娘就用迷药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逼你亲生儿子，还要朕如何相信你是为朕好？”
“事已至此，必须马上立小玉儿为皇后，否则不管是皇上还是科尔沁都丢不起这个脸。”
“丢脸？哈哈！”福临仰天轻笑，“皇额娘还怕朕丢什么脸？朕的脸早就丢尽了，早在当年太后下嫁①时，朕已经被全天下的人笑过了！”
一声杯盏砸落在地的声音，仿佛砸到了我的心上“咳噔”一响。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从屋内走出的福临看到我，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漠视，我刚欲开口说话，他转过眼径直向宫外走去。
屋里，孝庄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好几岁，孤独，凄凉，无助仿佛将她包围住，她的身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