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他顿了顿:“若说还未睡醒便被饿醒也是极有可能的。”
“……”
帘外的莲洛轻轻唤了一声公子,素白的袖子探进来。
我看到她掀开帘子一角,将手中的瓷碗递给我。碗中盛着粥饭以及些许嫩绿的菜叶,我窘迫地垂了垂头,这是我的晚饭,大家都在吃饭时,我在睡觉,只能现在另开小灶。
高长恭趁此叫住莲洛:“吩咐下去,六人轮流守夜,你去联系林旭,让他明日傍晚在邺城接应。”
“可大公子已着人来接应公子,是否……”
高长恭沉思片刻,才道:“……回绝吧,他的公事已是焦头烂额,这等小事,暂且不需大哥操劳。”
莲洛无声地退了出去,耳边还飘着她柔和清脆的应声,这样恭敬的言语,仿佛衍生于多年的训练。我的目光随她隐去的身影收回,帘子闭合的瞬间灌进一阵风,吹得混乱的脑袋即刻清醒。
“邺城……”我怎么能忘了,当初骗他要去邺城的理由是我的亲人在邺城,我要去寻他们,与他们团聚。这虽不是实话,却是我的意志。我想回去,始终都想要回去,与父母团聚,与亲人生活,过着我熟悉的生活,畅想未来的人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嫁一个自己爱的心疼的人……
可是一切美好似乎都在踏进南北朝的那一刻轰然倒塌。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看到世界在分崩离析,高楼变成尘土,彩色变成黑白,时间变成永无止境的空洞……一切都被摧毁,万物不复存在,那个时空里,我是不是已经死去了?
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何会被人死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悲的问题而束缚住神思了。
我害怕自己在原有的时空里已是一副冰冷的躯体,害怕我认识的人中会因为我的死亡而欣喜若狂,害怕我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呼吸生存。
自从跨域时空脱离本真,死亡已经向我靠近,我们近在咫尺。只要一想到我若是真的死了,我所熟悉的人中会有一个甚至几个高兴得笑出来的,我会很伤心,伤心至后悔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伤心着自己为何要死去,伤心着我还没有好好的看看那个世界。
我没有办法左右别人的思想,更不可能让自己在别人眼中几近完美。若死亡不可避免,我愿自己得以超脱。世上不会有永生之人,亦不会有永恒的生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从人出生之时赤条条的来再到卧床不起撒手人寰,都是世间的自然规律,死亡亦是世道的一种轮回。
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紊乱的跳着,也不知要应和什么节奏。想了这么多,我还是要给高长恭一个答案。
握住碗,我慢慢转头,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或许我根本找不到他们……”不是或许,是一定找不到。我在这里,他们在千年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重叠到彼此的世界里。
正是如此,心情才格外沉重。正是如此,我才茫然不知所措。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着努力。那个起点,无论如何我也要到达。
高长恭探过手,触了触瓷碗的温度,道:“那便走一步看不一步,寻亲之事急不得。越是急,越是难,这就如同一个轮回。你莫多想,饭菜热度刚好,先吃吧。”
轮回,不知真的轮回到了那里,我又该是怎么样的状态呢。
一口一口的扒着饭,不知咽下的东西是怎么样的滋味。终于吃完最后一粒时,他浅浅的目光正凝在我身上。我局促揉揉鼻子:“看什么?”
他的视线扫过空碗,启唇:“吃完就好,继续睡吧。”
“……”能不能别把我和某种只知道吃睡的动物联系起来!
“为何你不用跟随仪仗同行呢?”不仅是他没有,早我们一日出发的高孝珩也未跟随仪仗,这件事倒让人奇怪。
高长恭喝了口水,对我说:“大概是怕我们哭得惊天动地吧……”
似真似假的话让我将信将疑,“为什么会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父亲亡故后,他做了很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有点累,靠了靠马车车棚,竟然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将我的身子扶起安置平躺,小心翼翼的动作如同呵护珍宝。
…… ^ ^ ……
垂垂天幕压下来时,我们到了邺城,到了这个我做梦都想来到的地方。
登上城楼俯瞰,傍晚的炊烟袅袅弥漫,将整座城池温暖包围,暗叹的油灯光晕明灭闪亮,似是婉转低沉的轻语。
纵横交错的干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以及身边只穿一身丧服却风华绝代的男子……一切恍然如梦,可我已入梦,寻找破梦之法,却不得不让自己陷得更深。
我完全将这座城池收入眼底,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踏实,唯有这样,才觉得偏离的轨迹被扭转回来,但心底爬升出一种无力。
这是邺城,这里有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这里有皇家苑圃和水流,不久之前我同朋友乘坐汽车来过的。可如今万物已然颠沛,世事早已不同过往未来。
身边的人完好的站着,寒风吹动他的长发,眼角眉梢都浸着归家的喜悦。这一刻心头忽然醒悟,他完好的活着,那片残破的墓地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想到死,心没由来一疼,若我的离开必须用他的生死换取……我,其实更愿他平安的活着。
如此,此路便是不通了。我握住拳头,盯住山巅最后的光晕……
他忽然说:“想看的也看到了,这里风大,走吧。”
“……好。”
踏着石台堆砌的长阶慢慢走下去,一颗忐忑的心归于原位。若是可以找到古董店的大致方位,或许还会有希望,毕竟那是起点,跨越千年时空的起点。
平地的一端,正有一个白色身影跑来,定睛看去,竟是许久不见的林旭。他跑得很快,疾驰而来,带着一阵小风。轻脱的男子前一刻还凝结的眉毛在见到高长恭后立刻舒展,喜笑颜开:“公子,你可回来了,滕家恶少快把府邸给拆了!”
我一愣,有点傻。
高长恭正吩咐来人打点将随行的物什马匹等,听了这话,也皱了皱眉:“信州……与邺城需六七日的路程吧,他何故这么迅速?”
林旭牵过黑马,开始诉苦:“藤家公子途中偶遇返都的信州崔刺史,免去信州之行便一同来了邺城,他早了公子两天,现下正欲拆后庭的姝苑。”
高长恭正为我系帔衣带子的指尖一僵:“姝苑?”
只顾着听他们说话,我才注意他的动作,脸上一热,匆忙扯出衣带自己动手。他垂头看了看我,又侧首看林旭:“莲泽呢?”
林旭弱弱地回答:“莲泽在旁拦着,却不敢放肆,毕竟恶少也是客人。”
我立刻扯了他的袖子,将他从沉思中拽回来:“不若你先回去,万一真给拆了,可不好复原。我慢慢溜达,恰好赏赏邺城傍晚的风景。”
高长恭应了,将我托给莲洛,带着林旭骑马而行。
我缓慢迈步,眼睛却是盯着那抹素白的背影失神,莲洛轻笑:“姑娘勿需担心,郢舟公子虽然性子活络,但也识大局,不会出大事的。”
踩到石子,我的步子猛然一踉跄,:“滕……滕郢舟?”
“姑娘小心。”莲洛担忧的扶我一把,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果然啊,这位滕家恶少真是我认识的那位尊神!
渐渐步入主街,两侧香料、布匹,物件等小铺已经开始收摊。我仔细看了看,邺城百姓的生活似乎一长安无甚差异。
想到以前看过的清装戏,这里不仅是与长安没有差别,似乎与百年后的京城也十分类似。
古今中外,大抵如此,时间岁月交织出的生活写照无外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方土地,两方土地,甚至是世界版图内的任何一处土地,无论是谁做皇帝,无论天下在谁手中,百姓都是一样的生活,只有日子富裕舒坦便足够了。
莲洛摇了摇我的手臂,将我从失神中拉回,她正指着一家铺子道:“姑娘饿不饿?公子说张记的包子不同寻常,姑娘若是想尝尝,可以顺路带回去。”
心头一暖,他竟还记得我最爱吃包子。步子朝着包子铺走去,莲洛突然掩嘴笑了笑:“公子待姑娘真好,不知姑娘心里可有我家公子?”
我愕然,就着晕暗的灯火看去,莲洛的五官淡淡的,像是一副水墨丹青描绘的脸,素然却很清秀。她这话的意思好像是问:我是不是喜欢高长恭……
喜欢吗……不知道,但肯定是不讨厌的。
得到这一认知后,我竟开始希冀,若是他也不讨厌我就更好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为何一个人会喜欢另一个人,只是希望我对他的感觉与他对我的感觉一样。如此我才觉得这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是一个很好的状态。
莲洛还在看我,似乎等着我回答。我才不愿意对她说了这些,于是模棱两个的嗯了一声,找另一个话题岔开:“姝苑住着谁?滕郢舟与主人有仇么?”这是也我唯一想到的理由,不然以滕郢舟的性子,犯不着去拆一座院落,费时费力说不定还要受着高长恭的怒气。
莲泽的前一刻带笑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她回答的讪讪,又有些恍惚:“姑娘莫要问了,莲洛不能说,回府后,公子自会告诉姑娘。”
一阵狐疑,我不明地追问:“为什么你能不说,难道那里面住的人格外特别?”
“……是。”她犹豫着肯定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扎到似的难受。
特别的人……我猜不到除了他的妻子还会有什么人是……特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在网络文学摸爬滚打这几年,经历太多,也感悟太多。性格的棱角已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平顺光滑,当初对写作的疯狂与激情都褪在岁月里,现在剩下的是我对写作的喜爱。不甚在乎点击和收藏,我只是把自己想写的写出来,要表达的表达,如果偶有读者留言,我会觉得心头一暖,因为在写作之路上我并不孤单。
谢谢你们陪着我一起完成这个故事,缘分来之不易~O(∩_∩)O~
☆、第二十四章 猜测
穿街走巷终于到了高长恭的府邸,月上中天,门侧两只石兽泛着清泠的光。朱漆大门半开半敞,灯笼微弱的橘光投出一条延伸到远处的路。
门檐数尺,门垛高大,这里不同于浦泉苑的精雅,仅是站在门口,我也能感受到权贵者惯有的威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当然抵达晋阳后我便病得不省人事,自然对初入浦泉苑大门时毫无印象可谈。
片刻犹豫,手臂已被莲洛托住,她的面色有着难掩的轻松:“终于到了,殿下已经准备了厢房,莲洛这便引姑娘过去!”
我点头,如此甚好,终于可以躺倒宽敞平整的床塌了,这几日奔波的马车生活,简直惨不忍睹。
我对姝苑的特别十分疑惑,以及胜过疑惑的好奇心。一路上,这股好奇的神思慢慢发酵,不断驱使我前去姝苑看一看。可还未来得及旁敲侧击,凝重寒露和阵阵冷风便将这好不容易凝聚的好奇冻得七零八落。我一边哆嗦着,一边想,好吧,就算好奇大过天,它也得为我的温暖,我的洗澡吃饭睡觉而让步。
窗外冷风拍打门窗,冬夜漫长寒冷,屋中设有取暖炭炉,沐浴,更衣,就寝。
直到我躺在榻上准备入睡,也没能见到高长恭。天寒地冻,我蜷缩在绸缎被下将自己裹成粽子,昏昏沉沉地进入酣眠。当一个人累到极致时是无需担心失眠的,当然,我其实很少失眠的……
…… ^ ^ ……
一夜沉眠,不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爬上窗棂,而我手脚冰冷。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春困秋乏夏打盹冬迷糊,一年四季似乎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千万别跟睡觉过不去,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些磕磕绊绊,重大难关,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想睡也睡不踏实。我使劲裹着被子钻了钻,决定再睡上一时半刻。
睡觉是件颇为享受的事情,世间但凡是享受之事总会让人格外沉迷,甚至无法自拔。于是我很堕落地睡得昏天黑地,莲洛喊我起身时,已经是下午了。
高长恭昨晚一夜未归,惹了事的滕郢舟也不知去向。我啃着包子,默默推断,长恭记恨恶少欲拆姝苑,不顾疲惫劳累拽走郢舟寻一片空地摩拳擦掌。
武力虽然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但好歹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将桌上厨院送来的酪浆推得远远的,小口小口喝米粥。酪浆的味道太怪,不喜欢喝牛奶的我理所当然的将酪浆排斥出去。然后,我又不断的深入猜测,不知两人真动起手来,谁的胜算会大些呢?
青梅和竹马打架,怎么可能会有赢的一方呢?两人一起长大,熟悉对方所有的长处和短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但坏就坏在彼此熟悉,各自信心满满,实际上骄兵必败。所以,我不厚道地赌上一枚枣木珠,他们俩一定是……两败俱伤!
高长恭究竟去了何处,府邸上的人除了他的近身侍从,鲜少有人知晓,我自然属于多数人中。不过此时仍在高洋的丧期内,新君又才继位,朝中压下的大事小事足够让百十余口人里里外外的忙上好几天。若说他去辅助收拾烂摊子,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 ^ ^ ……
吃饱喝足,我终于想到昨晚因诸多事情被我抛在脑后的一件事,以及那个让我困扰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姝苑。
其实,对一个人来说,世上诸人总会有一些是特别的。这些人可能是在某个时段里或某一截路程与你共同并肩,又或是有恩与你得你尊敬,总之与他们有关的记忆总是此生难以忘怀的经历。也正是这些特别的人,生活才不会乏味而变得丰富多彩。
我的人生里自然也有那样一些很特别的人,我在意的尊敬的爱护的人。比如生我养我我的父母,比如生我父母养我父母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比如我的好友小诚……而在这个时空里的,唯一一个特别的人,却是无论如何亦不能遗忘的高长恭。
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从最初被绑替嫁到来到邺城,便救过我数次。甚至一路上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都让我觉得:世间如此美好,我都不忍离去。
可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亦不知谁是他人生中的特别。想到这里,我竟有些难过的伤心。
猜不到看不穿,但心里总有个声音不断让我纠结。越是不知,越想要知道,越是想要知道,越是不顾一切。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喜欢钻牛角尖,可我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眼中不会连一个院落都容不得,可我就是这样在意它,在意他生命中的特殊,我不知是不是会有一天他生命中的特殊会成为我的禁忌。
在多伦镇时,偶然识得一位倒卖青菜的大婶,她的生意做大后熟人熟客为求方便倾向在月底支付整月的菜钱。大婶时刻担忧客人卷了青菜不付钱走人了,直到每月终了她才得以安心。
我想,世事总避不开因果,“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着实深刻。因果循环,周而复始,心中的疑惑归根究底是在那间滕郢舟欲要拆掉的“姝苑”上。
我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却是可以亲自前往一探究竟的。我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