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暗自思忖,突然觉得一阵心慌气短,手下顿时软了,扶着榻沿大口喘息。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薛琮玺带着随从走进偏殿,小脸疑惑地皱着,上下打量她。
尽量不着痕迹地将阑衫掩在身后,勉强露出笑意:“没什么,不过有些困乏!”
薛琮玺自顾自坐下,向苏浅道:“你曾经是文浚源的义妹,应该很了解他吧?”
全身一滞,苏浅愕然抬头,男孩满眼好奇,直勾勾盯着自己,半晌才说得出话,:“你……你为什么问这个?”
思之慎(6)
薛琮玺皱了皱眉:“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姓文的刚攻下寒苇渡,正在挥兵渡江!”
尤如被当头一棒,苏浅猛然立起,低低说了句“什么?”,再难支撑身体的重量,向前颓然栽倒……
醒来时已是入夜,隐约看见帷外立着值夜的宫女身影,鹤嘴灯光芒透过数重纱拢,幽微如豆,苏浅静躺在榻上,心绪如麻、烦乱不堪,没料到他这样快就进攻南楚,如果在岁元节之前他攻陷青阙,一切努力将尽付流水!
“你醒了?”她叹息出声,却惊动了帷外的人,声音清稚又阴冷,原来并不是宫女,竟是薛琮玺,他掀开纱帷,探了张脸进来,神情却有些怪异。
“你说要与正殿那人同死,不希罕我报答?”薛琮玺嘴角牵出奇怪的笑容,似乎有些笃定,又有些得意。
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就算命运多舛,造就了他的阴险和早慧,还是免不了意气用事,一日没有报答琢阳宫前指点之恩,一日便是喉间如梗、芒刺在背,对他,苏浅用的是欲擒故纵之术!
“太医刚才对我说,你有孕近三个月了……”
脑中轰然作响,再也听不见那孩子接下来的话,这段时间的眩晕乏力,俞药送她入宫前、脸上奇怪的怜悯,全都有了解释!
车骑将军营帐里那一夜,浚源哥哥毫不留情地伤害侵犯,毁灭了她和他的全部未来,却给了她另一个新的生命!
已经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魂飞魄荡的喜悦?千刀万剐的痛苦?
几乎忍不住想放声尖叫,情伤爱苦、满天神佛都不再重要,只有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曾经存在的最后证明,就像迷途中的一盏明灯,绝望中的唯一希望!
“你在想什么?”
苏浅缓缓笑了,鹤嘴灯下的面庞华光绽放,美得不可方物:“殿下真得愿意帮我?可是我说过与武帝陛下同死,若有转机,自然也当共生!”
薛琮玺略一沉吟,仰起脸也笑了,慢慢说道:“若不是你,父皇不能回转青阙,我和母后唯有一死而已,就算还你两条性命,也没什么不应该!”
思之慎(7)
紧盯着他的双眼,这八岁孩子眸光坦荡、毫无游移,苏浅长出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岁元节当夜,请殿下在丑时正,尽量调开紫微宫的羽林卫,派人同时打开苍龙门和太白门!”
“仅此而已?”薛琮玺睁大眼睛,此时方才显出几分孩子气的诧异。
“是!”苍白纤细的女子断然应了,双手交叠搁在腹前,仿佛要从这个孩子那里,获取无比的勇气。
大寒之日终于到来,司农署历书中,说这一天:水泽冰坚、征鸟厉疾。
这段时间,薛琮玺陆续带来前线的消息,主将薛甲在芋台用火攻阻拦萧国大军,天干物燥、风助火势,加上大量枯草、焦油、火药,将沿线数十个村庄变为人间炼狱,就算如此,仍然没有阻住文浚源南下的铁骑。
随后在枯水桥之战,文浚源策乌蹄雪驹立在阵前,挥剑向着南方,朗声说了六个字:攻必杀!杀必死!
萧国骑兵此次南征,披着重甲、手持木盾,不再畏惧南楚的铁弓营,其疾如风、劫掠似火,伤在战马铁蹄下的南楚军士,被随后冲来的长矛军乱矛撺刺,如果有幸在第二轮攻击中幸存,会被第三批滚滚淹来的战刀营取了首级。
如此几轮攻击下来,不管是武帝亲自督训过的精锐铁弓营,还是刀斧营、骑兵营,已经难以支撑,主将薛甲却没有薛琅琊的勇武机谋,在这时做出了错误的决策,鸣金令部下佯退,以便调整阵型,却没料到士气低落的南楚大军,由佯退变成了真败,一溃数里,只能退守在荥川城内。
离岁元节只有两天的时候,阑衫完工,苏浅有时候觉得,她是在和命运争抢时间,向上天祈祝,希望那个男人不要这么快攻下荥川,至少不要在岁元节之前,让他攻进青阙……
这日午时刚过,丹宸殿宫门突然发出空洞的巨响,随即听见内侍尖细的通传声:“上皇驾到!”
苏浅猛地立起,只觉遍身发冷,薛琅玑终于不能再忍耐了吗?
疾步出了偏殿,檐廊下,宫女内侍已跪了一排,全然顾不上他们,只死死盯着那个身着青缎紫貂的男子,缓缓走过内庭。
思之慎(8)
随薛琅玑同来的,还有羽林卫内城统领、宗刑署尚书,身后卫队威武严整,一名穿朝服的署卿捧着御酒金樽。
齿间格格作响,全因为明白了他们的来意:皇室子弟如果获罪,一般不会身首异处或损伤肢体,多用鸩毒、白绫,这就是帝王之家,看起来温和慈悲,骨子里却残{精彩小说下载百度搜索:炫 书酷无情。
苏浅从阶上疾步走下,拦在仪仗之前,盈盈拜下:“太上皇!”
薛琅玑居高临下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苏皇后别急,稍后才轮到你……不过你若想先走一步,那也不妨!”
脑中一片空白,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她要阻止,但是以目前形势,该怎样阻止?被绝望攫住心肺,连笑容也像蒙在脸上的萱草纸,僵硬干枯。
“陛下传各位觐见!”僵持中,身后突然传来炽书冷淡的声音。
薛琅玑长眉颤动,气得脸色铁青,那个男人死到临头,还在摆臭架子!顾不上与苏浅对峙,一侧身已走向正殿。
苏浅六神无主,转身便要爬起追上,却被人踩住裙襟,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中,抬眼看见秋香色九蟒袍飘然而过,风中留下几若不闻的童稚声音:“不要找死!”
薛琅玑踱入正殿,随他来的羽林卫,已经闯入内殿,正在推开长窗门扇,砰啷有声,帷帐也已被高束起来,内殿深处映照雪光,一片堂煌。
泼墨点翠的万里江山图之前,黄梨木罗汉榻上,斜倚着薛琅琊,一足翘起踩在榻沿,一足懒洋洋地垂在蹬上,俊美的脸上一派踞傲,黯蓝双眸即冷且静。
看到他混若无事的样子,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薛琅玑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还没死?”
薛琅琊俊目睥睨,淡然道:“听说文浚源快攻下荥川了?只怕你死时,朕也未必会死!”
薛琅玑冷声哧笑:“死到临头,还在嘴硬!”他缓步踱到罗汉榻前,咬牙切齿地道:“知道为什么我不废了你,还让你当这个名存实亡的南楚武帝?当年你碎玉立誓‘永不称帝’,鬼神难欺!我要你这背信弃义之徒,到阴间亲自对先帝解释。”
思之慎(9)
一挥手,宗刑署尚书战战兢兢展开诏书,正要提气念这份讨罪诏,丹宸殿下突然响起清朗的声音:“不必了!”
薛琅玑自罗汉榻上立起,闭目侧头,伸了一个懒腰,淡然道:“拿来就是!”
身后炽书被几名羽林卫制住,挣扎不得,脸色惨白如鬼:“陛下!”
薛琅琊并不理会他,只是施施然接过金樽,唇角露出讥嘲的笑意:“当年太皇太后被朕一剑穿心,就此薨毙,其实并没有吃太多苦,受太大罪!”
冷眼瞧着薛琅玑双目渐渐血红,额颈之间青筋爆起,他又淡然道:“六道众生,有谁不死?大哥……我先走一步!”
金樽还未举起,已听见丹宸殿下爆起压抑的一声嘶吼,尤如疯兽,薛琅玑一把抽出身侧羽林卫的陌刀,寒光闪处,薛琅琊身体微微一晃,已退了半步,重新坐回罗汉榻。
酒樽滚落在地,樽身上刀痕宛然,鸩酒洒了一地,瞬间腐蚀了大片褚砖地,薛琅玑挥刀抵住薛琅琊的咽喉,咬肌抽搐、目眦欲裂,嘶声吼道:“你别想死得那么容易!”
“来人!搬来柴草,浇上火油!”薛琅玑眼底满是血丝,状若癫狂:“我要活活烧死你,我要看着你筋骨焦枯、肝脑涂地!”
狂怒中并没有忘记,他现在的状况,只怕经不起一刀一剑,否则真想就在此地,将他片片生割活剐、饮血啖肉,薛琅玑可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就死掉!
殿外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一名黄门郎,带着哭腔道:“太上皇!军机署急报,荥川失守,薛将军战死!”
薛琅玑心头一凉,脑中顿时清明,荥川是青阙城最后一道防线,它的失守,意味着南楚即将面临灭国之祸,眼角余光看见薛琅玑神容微动,黯蓝深眸中闪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微光。
略一沉吟,已经狞笑出声:“你以为萧军攻来,就能有一线生机?好吧,我要你看见希望,然后彻底绝望!羽林卫持火炬守在正殿之外,日夜不熄,如果青阙城破,即刻点火烧塌丹宸殿!”
牙齿切搓之间,格格作响:“薛琅琊,你最好给我活到攻退萧军,我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好好整治你!”
思之慎(10)
隐在正殿门侧的苏浅,看着薛琅玑与随从拂袖离去,这才觉出,在寒冬腊月,最里层的亵衣竟然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虽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计策投机而凶险,却没想到是这样步步惊心、杀机四伏,如果刚才薛琅玑没有被宝倌激怒,而是执意要赐他鸩酒,如果不是最后时刻,黄门郎传来荥川失守的消息,那么岁元节的计划,便是徒劳无功!
炽书伸手扶住薛琅琊,只觉触手粘腻,垂头看见满掌殷红,已经失声道:“陛下!你受伤了?”
薛琅琊眉头一蹙,冷然道:“不碍事!”
炽书意识到他与平日不同,顿时噤声,转头看见苏浅正在缓缓走近。
炽书已将鸦青色广袖卷起,苏浅看见薛琅琊小臂上半尺余长的新伤痕,是方才薛琅玑劈落酒樽时的误伤。
夺回广袖,掩住伤口,剑眉厌恶地蹙紧,薛琅琊冷然道:“炽书,叫她出去!”
望着她纤秀如竹的背影,随着炽书走出正殿门口,这段时间她作普通宫人打扮,长发编结青络高高挽起,微垂螓首,露出雪腻如玉脂一般的半截后颈,激情翻涌,胸口如中重锤。
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闭上双眼,回想山隐寺前那个拥抱,她那样顺从,纤腰不盈一握,好像随时都会融化在自己的怀抱里,她的唇吻柔滑如丝、清甜如蜜。
唇角微牵,露出缱绻笑意,养珠,我还是那么爱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炽书返回时,看见薛琅琊斜倚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睡,没有打扰,只是拱手静立在榻旁,苏浅的话,一字一句回响在耳边。
我不想瞒你,这一去有死无生!
你坚持越久,他逃脱的希望就越大!
就算爬,也要爬出苍龙门!
望着身穿鸦青阑衫的男子,无力地倚在榻上,俊逸眉宇间一片沉沉死气,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总角之交,亲如骨肉的情份,是主仆吗?炽书在心里问自己,然后轻轻回答:不!这是我唯一的密友、兄弟!
思之慎(11)
岁元节前的最后一天,自午后便下起蒙蒙细雪,天地像罩着灰白色纱笼,隔绝了所有响动,整个青阙城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甚至听不见半声雀鸟鸣叫。
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尤如烟墨的夜色,压逼在整个皇城上空,亥时刚过,丹宸殿门外响起严整的铠甲沙沙与刀兵丁零声,石阶上靴声橐橐,羽林卫们涌进宫门,一捆捆枯柴沿着正殿石础下围起,耳中听见泼喇喇作响,火油泼向高檐画阁,溅透了长窗与门扇上的白蝉纱,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火油味道。
炽书没有点灯,立在暗中静静听着外面简短利落的喝令与交谈,不过过廖廖数语,已经听出,萧军已兵临城下,薛琅玑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如果青阙被攻克,这些羽林军会立即奉命烧塌丹宸殿,将薛琅琊活生生埋葬在火窟里。
垂头看见罗汉榻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瞳孔在暗中闪烁不定:“军队从荥川到青阙要多长时间?”
炽书哑声回道:“急行军的话,需要两日!”
他听见薛琅琊发出低低一声哧笑:“他只用了一天半……朕以前从未想过,会像现在这样,急盼着青阙城破、南楚灭国!”略一沉默,他又说:“只要文浚源攻进皇城,她就安全了!”
未等炽书答话,外殿十几扇朱红雕门噼啪作响,被完全推开,冷风卷着飞雪涌进阴暗的丹宸殿,数名羽林卫押着苏浅走进门。
火炬的微光映照着那个女子,头戴九凤冠,绣着五彩翟纹的深青色长裾,像雀尾一般散在殿前褚砖上,薄施了脂粉的脸颊,涣若明珠、皎如秋月。
“上皇特意命令苏皇后穿了祭典朝服,他说,陛下应该会很高兴与她同生共死!”羽林卫统领缓声说着,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薛琅琊直起身体,岿然而坐,面色如雪:“朕早就颁布了废后诏,她已是庶人,这么做不合律例,朕要见太上皇!”
羽林卫统领不动声色瞧着他,心中暗想:其实世上最悲哀的事,不是死亡,而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十七岁就叱咤海西的长庚王,战功彪炳的南楚武帝,到了今日,也只有徒呼奈何而已!
“萧军犯境,上皇亲自驻镇前线,调集兵马、筑造工事,一切都要等他决断,怎么可能见你?”留下冷冷一句,这队羽林卫像来时一样,疾风般退出正殿,咔嚓有声,几扇阁门同时落了重锁。
思之慎(12)
内殿中两个男子,与外殿衣饰华丽的女子遥遥相对,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却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息。
“炽书!”薛琅琊的声音,绝望而疲倦:“你知道该怎么做!”
炽书默然不语,当然知道!发现苏浅被囚之后,武帝曾再三对他说过,不惜一切代价、不吝任何牺牲,保全那个女人的性命,只是这一次,陛下,我要让你失望了……
“听!开始攻城了!”外殿女子突然轻轻说了一声。
远空中响起尖利的铁碟哨声,随即是闷雷般的战鼓,隆隆响彻天际,人们彼此残杀、凄惨死亡,淹没在这样激越的风雷与战鼓声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凋零和消亡,全都是这样无声无息。
点起外殿一支落地的青铜鹤嘴灯,苏浅紧盯窗下的铜壶更漏,一点一滴,逝者如斯,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铜壶中的浮剑越升越高,苏浅清冽的声音猛然响起:“炽书,时间到了!”
薛琅琊不是看见,而是感觉身侧一阵风掠过,炽书已经疾步冲向外殿,一路飞奔一路解散衣带,掠过苏浅身侧时,外袍已然脱下,里面竟是一袭鸦青阑衫,下襟袖缘的玄色卷草纹,与薛琅琊身上别无二致。
“炽书!”薛琅琊骇然低喝,想立起身,左侧心脉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撑不住身体,颓然跌坐回罗汉榻,满额冷汗潸潸而下。
炽书立在长窗边,回头向内殿深看一眼,大概只有看到这眼神的人才会明白吧?道别或珍重,已经不需要语言,绝望,对于炽书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希望!
你要努力活下去,陛下……
利落地推开窗,纵身而出,浇满火油的枯柴发出噼啪断裂声,惊动了殿前值守的羽林卫。
“他逃走了!”
“站住!”
殿前一片冷如碎冰的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