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拽着,用手去拧问竹抱住的手臂,直到耳边响起池文溪的话。
“问竹姑姑,放皇后去吧。因果循环,该来的既然来了,那么该面对的终究躲不过去。”
我停下动作,转头看向池文溪,她脸上已然没有了担忧,一双明亮的眸子间透出的是深深的理解与宽慰支持。她点点头,笑道,“娘娘,文溪会在您身后,陪娘娘一起。”
问竹愣神,我趁她恍惚之间,终于‘逃出’禁锢。一路奔走在内廷甬路之上。大雨滂沱,冲刷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雨水顺着发丝,尽数流到脸颊之上,雨很大,噼里啪啦的雨声响在耳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雨声。视线也被雨水叨扰的模糊不清,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沂徵,我要见襄王。
腹中刚被吃下的糕点,因着剧烈的跑动,而牵动腹部疼痛了起来。我以手握拳使劲拄着疼痛处,迎着风雨,咬着牙……
大雨中的乾居宫,雨雾迷漫却也抹不去那尊贵威严。飞天的檐龙依旧宣告着主人的神圣与不可侵犯。
三十级汉白玉雕龙纹台阶纹丝不动,不畏风雨,安然铺陈在眼前,脚 下。
我‘咣当’跪地,大声呼喊道,“皇上——皇上——染儿是您的女儿,是您的女儿啊!臣妾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是臣妾的命根子啊!皇上——”
头顶之上,红木宫门发出笨重的声响,图海公公探出头来,见我跪在石阶之下,慌乱的急忙抢了身旁小宫监的油伞,一路蹿下石阶,“娘娘这是做什么?小心凤体要紧啊!”
我一把挥开他打在头顶的油伞,任由雨水无情泻下,咬着牙,几乎是吐出的字眼, “本宫的染昕公主何在?”
清晰可感身边之人轻微颤动,却久久不得回应。
“图海,怎么回事?”遥远的似乎天外来音。
“圣上。”窸窸窣窣踏水声,图海小步跑回宫门处,小心服侍,“皇后娘娘她……”
“皇上——”吐了呛在口中的雨水,我大喊着宫门处的沂徵,“皇上——皇上——”
眼前的人儿,似被放到了凹凸镜中,渐渐充盈了眸宇之间,看着伫立跟前的沂徵,我凄凉问道,“臣妾请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呢?”
油伞下的沂徵,一张冷峻的白脸,衣衫也有些多余的褶皱。想必是与襄王争执的结果吧。
“图海,送皇后娘娘回宫。”一个转身,他竟然不回答我的疑问,反而要图海送我回宫。
“泺沂徵!”为了女儿,我不能不犯忌讳。
“放肆!”沂徵顿下脚步,虽未回身,但言语间不怒自威。
“臣妾是放肆了,但还请皇上告知臣妾,染昕公主何在,臣妾要带公主回泺媛宫中。”我咬紧话尾,不给自己懦弱退缩的机会。
耳边只有雨声,雷声。身上的衣衫早已湿尽,紧紧地贴着身子,不经意间有些冷瑟发抖了起来。
“身为皇后,大呼皇帝名讳,这样的女子,实难母仪天下。”襄王的话飘进耳际,越发让人冷瑟了,“皇上还是下旨废后为益。”
我缓缓抬起头,雨越发大了,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公主在王爷手中。只要……只要圣上应允,废娘娘,立颜贵妃娘娘为后,王爷才会将公主放回。’顺子的话萦绕如耳,字字锥我之心。
闭着眼,昂着头,我知道自己唇边有了一丝微笑。自然,久在雨下的自己,早已没有了昔日皇后的华贵端庄,这份狼狈,为了自己的女儿,我也甘之如饴,“废了本宫,王爷便会放了公主?”
“哈哈……”戏谑笑声更迭不已,“皇后比皇上聪慧多了。”
“不错,只要皇后放弃尊位,本王自然不会难为公主,况且公主机灵可爱,本王也喜爱不禁呢。”
我耳边,再也没有听见沂徵的只言片语。仿佛我与襄王的争执同他无关,不值得他帝王施之援手。
似过了很久,哗哗的雨声淹没着我荒凉的辞藻,“本宫愿意放弃后位,退居冷宫,烦请王爷将公主交与皇上亲自抚育。”
日夜面对,我看你如何逃避?
身上倏然滚烫了起来,大雨如注,半个时辰了吧,难得自己还能坚持到此时。
池文溪来得有些晚了,图海公公刚刚宣了旨意呢,沂徵,废我皇后名位,‘许’我前居冷宫。
“娘娘,您……” 池文溪心疼得蹲下身子,紧紧拥住我。
我在她怀中笑得苦楚酣畅,“公主保全了。我此生在无遗憾。”无边的困乏压种而来,我终于抵不过这风雨的侵蚀……
第十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心初宫位于内廷最偏僻处,是宫中嫔妃眼中不祥之地,没有人愿意记起锦绣奢华的内廷还有这样的存在。
心初宫,顾名思义,让心回到最初的地方。断你三千痴迷爱恨,回归清清白白本真。
“瞧这些子灰尘,圣上怎么忍心让娘娘住到这里来……”问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伸出去抖动手帕,边是扫掉桌上尘埃,边是为我抱不平,“娘娘躲远些,等奴婢把这里打理出来娘娘再休息会儿。”在她心里,待我宽厚的沂徵废我到这里,实在不该。
我立在她身后,看她忙碌的样子,心里亦多了格外安慰,“我现在也不是娘娘了,况且前两日也休息够了,我四下走走,看有没有可以用来做些膳食的物什,左右这里是没有人会送食材器具的了。”
被大雨彻底侵蚀,自己终究是敌不过风寒,烧了两日,若不是姐姐带了太医,留我在永孝宫将养了两日,怕今时我大概已经去与爹娘相聚了。也正因为如此,让我对姐姐,越发多了不解。
心初宫并不小,也不算破败,只是常年累月没有人来人往,疏于打扫,脏乱而已。主殿上方还有一块鎏金镶文的匾额,上输‘麟趾殿’三字。想来,这里一开始并不是冷宫,不然怎么会用‘麟趾’这寓意多子多孙的字眼做殿名呢?
偏殿回廊很深很深,从前,居于内廷时嫔妃宫人都说冷宫阴气最重,甚至还有出入鬼神之说。是而无人敢接近。我却不以为然,鬼神之说,不过是用来吓唬那些做尽亏心事的人,邪不压正,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怕小鬼。
我兜兜转转,随意走进了东殿的回廊,一路往东,回廊向北延伸,东南面也有了耳室挡住唯一能投射进来的日光,眼前,也有些黑了下来。四下里无人,清清冷冷的,我也不愿再继续走下去,便回身欲要往回走。
“景茗?”身后,倏然响起一人声,唤住了我。
我闻声,下意识的顿下步子,回身,道,“谁?”
半晌,从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走出一人,女子不过二十岁样子,瘦削的面容苍白如纸,该是常年不见日光所致。精致的五官虽说不上多美,但是搭配在一起,刻画在白皙的脸面之上,倒也算清秀。一身青白色长裙着地,只在腰间用深绿色丝绦做了束腰带,装扮简单,发髻竟然是少女的长辫垂于脑后。
“你是何人 ?'…87book'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是景茗?”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子,况,心初宫里的人不论前朝的,还是今代的,都是帝王的嫔妃,何以会有一个清白女子的存在。
女子笑笑,腮边两个浅浅梨窝乍现,还真是不俗。
她引我往光亮处多走了走,我才意识到她的腿脚不太灵便,难道是因为身有疾,才被自己主子打发到这里来了,我现在只能想她或许是曾经哪个宠妃的宫女,犯了错误被发配了这里来。
然而,她再 次开口,却击碎了我的猜测。
“你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的。当年,选秀之日,你遮盖众人锋芒,独被圣上青睐。”她幽幽说着,话语中隐满了长久的凄凉沧桑,“看样子,宫中没有人会记得征和五年,圣上她也曾封了名才女于秀菁。连你,我们同年入宫,都不记得了。”
“什么?~”我松开她冰凉的手,惊慌的向后退去,看她一副悠远遗世独立的样子,嘀咕道,“你,你是,是于才女?”
我对此人的相貌虽无印象,但是对自己入宫初始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沂徵莫名其妙的恩宠,颜贵妃的背叛,姐姐的不离不弃,佟氏的针对,贤妃的爽朗。如今回想,身内廷中的自己却没有留意那年入选的六位女子中,日后却没有全部得见。
‘颜贵妃、姐姐,已死的佟氏,眼前的于才女……’
“蒋氏,当年不是还有位蒋氏么?似乎我记得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风,刮起了殿前常年不扫的杂叶枯草,小小旋风盘旋脚下,更添了冷宫中无限凄凉。
她看了我一眼,眸中似乎为我还记得那陈年之事而迸发出诧异的神色,“能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来这里么?圣上必是宠你,你又怎会到这里来,是为人所害还是?”
我心里,顿时闪过乾居宫外,大雨滂沱,卑微至及任人宰割的自己。心生怆然,也不好随意散发出来,便耸耸肩,装作无奈道,“我失了君心,能保住性命来到这里已是最好了。”
她没有不解,反而像经历过后宫长久倾轧一般长叹道,“伴君如伴虎,这里虽说过的凄苦,却也活的干净。”
‘这里虽说过的凄苦,却也活的干净。’这样的话,与池文溪倒是有同样的追求。
“于才女心思聪慧,懂得择善而居。我真羡慕你。”
她笑笑,“你何时来的?”
我愣了一下,却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遂笑道,“今儿刚来,与我一起来的姑娘收拾屋子,我便出来找些食材。”
“那,杨氏可还在?那位阳城城主的千金。”她问道。
我拉她坐到回廊上,促膝答道,“你说杨姐姐?她自然还是在的,如今,她已是四妃之首的贵妃了,皇上赐她封号‘良’,不过,颌城城主的女儿也是贵妃,是为颜贵妃。一朝之中,同有两位贵妃也是奇事儿了。”
于才女盈然一笑,纤淡的眉宇敛起如远山层叠不休,让人看不出她是喜是忧。
问竹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在空旷显有人往的硕大宫殿外发出阵阵回音,越发添加了此中人心薄凉,辩音识距,知道她离自己也越来越近了。
“我先回去了。”于才女向远处望了望,对我说道。
我忙拉住她,道,“没事,是与我一起的。你不必躲她,往后,有你,也好多个伴儿了。”
我自然说的真诚,我们这被‘发配’到此地的人,是断然没有回宫的时候了。有人作伴儿,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经我这么一说,又兼我一直拉住她,她也不好再推诿找寻借口,便笑了笑,与我一同等问竹过来。
问竹拐过东殿的回廊,便是瞧见了我,赶不及的唤道,“娘娘叫奴婢好找。”待走近了,看到身旁的于才女后,她失声道,“于小主……您不是……不是……”
“不是殁了是么?”于才女随意道。
“才女怎么在这里?又是如何从大火中逃脱的呢?我们娘娘被人所害,只能曲身冷宫,却不想遇到才女您,真是因祸得福了。”问竹的神情,早已从初见的惊讶,转变为了此刻的欣喜,她对于氏屈膝行了一礼,于氏忙是拉起她,两人随即便热络了起来。
于氏甜甜一笑,见我愣在一旁不明所以,遂笑着看看问竹,又拍拍我,道,“问竹的娘是我娘家舅舅府里送进宫为宫女的。我们自然熟络。”
我点点头,道,“还有这么层渊源,那便是了。”
忽忆起适才问竹所言大火,便又是问道,“问竹说的大火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问竹会认为你早已殁了呢?”
这一问,倒让于氏有些不自然了。我与问竹相对而望,四眸之中是同样的不解。于氏刻意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我俩前面,背对着我们,伸出手臂,去接迎风而落的树叶。她一身青白色衣衫,虽近在眼前,却活生生给我一种悲凉秋瑟之感。
“蒋姐姐没了。我却逃了出来。”她慢慢说着,“风雀堂走水,本来是意外,但那时圣上正禁足了新晋的景氏。”
‘我’?难道此事还与我有关系?我在心里暗自揣测嘀咕。
耳边,于才女还在说着当年往事。
“宫嫔初入宫闱,我们一干人等照例去拜谢皇恩,是何氏,颌城城主的女儿,也就是你们如今的什么颜贵妃,她找到居于风雀堂的我与蒋姐姐,恳求我们为景氏在圣上面前陈词。我与蒋姐姐都是出身大家,自然知晓深宫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推诿了。我们都不明白为何一向靠御花园水渠的风雀堂会莫名走水,直到那日,被我意外发现风雀堂有暗道通连地下一暗室时,我才仓皇拽着已经被浓烟窒息而昏厥的蒋姐姐往暗室中去,可惜,姐姐没等我救下她,便去了。我不敢多加停留,只得独自一人将姐姐拉回离暗室入口有些距离的地方,不让外人发现暗道的存在。就在我做好一切,想要潜入暗道之时,风雀堂梁上的椽子因为大火烧灼掉了一条下来,刚好砸中我的右腿,我等不及扑灭引到衣衫上的明火,咬着牙躲进了暗室。这便是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已丧身于那身大火之中。”
“那之后,你便一直躲在暗室之中?又为什么,你会来到这冷宫里呢?”问竹听完不解道。
我认同道,“是啊。听你这么说,你似乎觉得风雀堂走水另有隐情?”
于氏转身,神情十分凝重,她一手拉过我与问竹,道,“随我来。”
随着她,往回廊纵深处走去,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有于氏拉着。我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问道,“你看得见么?走的如此快?”
她并没有放慢脚步,只是在前方回我道,“走了八年了,看见看不见都一样习惯了。”
我缄口不再说话,她这些年过的日子,定非常人可以想象。回廊尽头,有一间闪烁着烛火之光的屋室,想来便是她居住之所。
她推门而入,常见不见阳光,室中有些微凉。烛火虽小,在四周黑幕之中倒也显得满室十分明亮。进门便一眼瞧见大幅的孔雀戏珠图高挂墙壁之上,为小小屋室增添了别样地诗情。破旧的桌椅擦拭得很是干净。桌上放着笔架与一叠发黄了的宣纸。靠近书桌的右侧安放着一张寝榻,榻首整齐的叠着被褥。除此之外,屋室之中再无其他了。
于氏让我与问竹在椅上坐下。她自己关上屋室的门,走到孔雀图前,拜了一拜。随后一把扯了那图下来。
我哪里知道她为何去扯,忙道,“小心,别扯破了。”
她回眸,冲我笑笑,“没事。你看这后面。”
顺她的意思,我瞧见了画后有个暗格,正待我不明白想要问她时,她便按动了那个暗格里的机关,只听石头摩擦的声音,寝榻挪到了一旁,在原来安放寝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暗道。
“啊——”问竹惊讶的喊了一声,捂住嘴,又放下,“这里通向哪里?”
于才女像料到我们会震惊一样,并不限制我们问她问题,她将孔雀图放在桌上,坐到一旁,看着暗道,半晌,吐出两个字,“宫外。”
我万万没有想到,冷宫中居然有暗道通往宫外。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里,而不从暗道逃出去呢?”我突然转念,于氏既然知晓,怎么还愿意留在什么都没有的冷宫之中。
她咧嘴笑笑,从我遇见她,她十有八九是在笑着,仿佛尘世中的纷繁复杂对她来说只是过眼云烟,她似看透了一切因果循环,又似无意于人间纷争,就是那么的独立,或者说怪诞。
“我等待一个女人,总有一天,她会葬身此地。”说这句话时,我深深被眼前这个女子所吓到,她突兀的冷漠与恶毒口气,是在说她的仇人么?
问竹紧紧抓住我,“你……你一定是疯了,不许你伤害我家娘娘!”敢情她认为于氏针对的女子是我。
我抚去她的手臂,看于氏依旧沉浸在无边的苦痛与恨意之中,悄声对问竹道,“不是我,不然,她就不会和我说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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