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负解你甚深,兀自痴狂一场,为你负了许多人,可我最终还是不了解你。你是天生的戏子,千张面具向千人,我只不过凑个数,不如散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须归隐,不陪你了……
狂风倒卷,百草折尽,漫天黑云压低了苍穹,空气低沉,呼呼咆哮。
遥远的刀剑激鸣之声,叫杀叫打之声已被凛风吹散,绕着这座小小的、寂寞的城回荡。丁小羽捏紧手中马缰,已至东城门,身形若一翼孤鸿。
城门上只余四十守卫,只见有一雪裘公子赶马而至,厉问道:“来者何人?”
丁小羽从怀中掏出那块分明刻了“羽”字的血玉,声音清亮地高呼:“本右使奉主上之令出城领外围伏圈包围正道猪狗,速开城门!”
守卫的黑衣人一惊,连忙开启城门。
城门缓开出一道,将冰天雪地的严寒慢慢展现在丁小羽面前。她咬紧牙,再不回头。
漫天飞雪如此悠扬地落下,一人一骑在洁白的大地上奔驰远走。
与君决
丁无缺久久不回,苏黎终于觉得不对,再一细细回想,突然大惊失色,惊叫:“来人!来人!快去把丁无缺给我找回来!”
黑衣人全部一愣,一个上前道:“苏掌门,何事惊慌?”
苏黎的脸已经苍白,大叫:“良风!良风!快去把丁无缺找回来!”
侍从良风从一侧出列,什么也不问便飞掠了出去,直奔北城门去。
苏无行在二楼听见苏黎的惊叫,这个舟车劳顿了两日的中年人终于被吵醒,匆忙披上棉衣出来问:“怎么了?”
苏黎一见他出来,忙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叔叔!叔叔你可还记得兰陵绪?”
苏无行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想了想说:“天机堡七公子?当然,当初除了九方漓容外,他是资质最好的,怎的想起他来?”
苏黎眼中一亮,:“兰陵绪……其人如何?”
苏无行这才想起什么,“也对,自小你和九方漓容跟着师傅,和这七公子是接触不多的。他的人我亦不甚了解,只听药王说过,兰陵绪为人天性凉薄,从来只做不得不做和做了有利天机堡的事……黎儿你怎么了?”他一把扶起软了腿的苏黎,“出了什么事?”
“完了,完了,”苏黎红着眼摇头,“完了……丁无缺跑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天女了!
苏黎的心脏已经变成冰块,她想象不到九方漓容知道丁无缺这个真天女从她手里逃了回事什么后果,他也许,他也许会……
“不!不!”苏黎挣扎起身,“不,他能离开我!来人!给我去找丁无缺,她要是跑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她掀开苏无行便要向外冲。
“掌门止步,右使吩咐过,请掌门不要涉险。”门口的黑衣人拦住她。
“让开!”苏黎一掌拍开他,“她要是跑了你们谁也负不起!都给我滚去找!!……丁无缺,你好得很!”
一开始苏黎始终坚定地怀疑丁无缺话的真实性,但却被丁无缺利用了她对九方漓容的担心,一时被丁无缺带入了思考盲点。是啊,如果万雪尽救了天机堡唯一的男童,这份恩情实在珍贵,可是试问……以兰陵绪的机智,怎么可能轻易让身为家族唯一继承人的自己涉入生命危险!再加上苏无行方才的话,她更加确信,丁无缺在利用兰陵绪在她心中的模糊印象和她的关心之乱迷惑她,好趁乱出逃,因为就算万雪尽真救了兰陵绪,兰陵绪其人凉薄之至也万不会来此涉险。
她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了丁无缺的那句话——“你不了解兰陵绪!”
那么丁无缺同兰陵绪同行不过一月余,只去过一次古墓,她对兰陵绪又怎么会了解?莫非……
苏黎又想起传闻中羽夫人在倚雪谷坠崖由万雪尽所救,当时还穿着火狸裘,而雁螭被她问起时只说:“羽夫人死了,火狸裘就赏给了有功的右使。”并且还用腰间的无魂剑证明,“主上一向礼贤下士。”那个一直和正道的人在一起充当假天女的羽夫人真的死了么?还是……
等等,和正道一直在一起?……丁无缺如此了解兰陵绪,和万雪尽又……
“她就是羽夫人!”苏黎失声惊叫,脚下拔起冰凉,抽身便往北城门飞掠而去。
可她却正遇上和良风一起回赶的雁螭。雁螭俊秀的脸孔冰冷,停下拉住她问:“丁右使人呢?”
苏黎急忙推他:“快去找!她跑了!”
“跑了?”雁螭杏目一瞪,“怎么回事?”
苏黎花容失色:“她果然未曾去北城门寻你们?!”
“没有,”雁螭见她如此更急,“到底发生了何事?”
苏黎惊叫:“完了她跑了!她说兰陵绪会带兵攻南门,调了东、西门的人支援南门,自己上了马说去北门寻容哥哥禀报,一副理直气壮……完了完了!”
“兰陵绪?南门?”雁螭听得这句,瞬间便明白过来,恨恨道:“你怎么不拦住她!”
苏黎双眼红了,急得无法,“她一直斥责我不顾容哥哥安危,我一时心急并未细想,谁知——”
“你这疯女人!”雁螭怒吼一声,四周命令:“黑衣卫即出四十人追踪右使!”
片刻他身后已至四十黑衣人,他命:“各二十人分往东、西二门!”黑衣人领命而去。他又暴问苏黎:“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有用的话?”
苏黎摇头,“她统统在胡扯!”
雁螭气急又骂一句:“丁小羽这疯子!”
“什么?”苏黎一惊,“雁左使方才叫右使什么?”
雁螭自知自己情急失言,便也不再说下去,转身往回向北城门去了。一定要马上通知主上,不然什么都没用了!
苏黎惊愕地睁着柳目,喃喃:“丁……小……羽……羽……”然后双腿终于一软,跌在半拳厚的白雪中。
她果真是那个羽夫人!
。
旷野上,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如贯虹之光闪烁在千里月华之下,御风剑的青涩长光与碧骨剑的银芒纠缠,带起周围数道风雪。
万雪尽回身展臂一剑斜挑,九方漓容轻巧翻手用剑削去他剑尖的千钧之力,再诡异地一瞬踏到他身后,反手刺来!万雪尽飞速前掠,御风剑向后一扫,“铛”地一声,虎口发麻。
好凌厉地招式!他暗惊。
九方漓容还未使出全力,依然轻松德笑:“如歌刀诀的偷桃换李,在万阁主面前献丑了。御风剑诀的背水起风,当真了不得。”
万雪尽冷哼:“别得意太早!”脚下一转,又是一剑刁钻地自九方漓容眉心刺去。九方漓容英眉一紧,万雪尽刚听见碧骨剑撞在御风剑上的声音,却见九方漓容的剑已快斩向他颈间。
“主上!主上!”雁螭的声音突然响起,“她逃了!”
九方漓容闻言手上瞬间一顿,却被万雪尽钻了空,长剑一反便划向他胸前。九方漓容忙地飞退,饶是如此,胸前衣襟也被御风剑挑开,一块暖红随裂口落出——却,不是血。
一枚碎成三段的暖红色玉佩落在皓雪中,上面原刻地一个“容”字生生裂开。
“这玉花了我一万两银子,说是高僧施法过的,能逢凶化吉……老大你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带着吧!你看,上面还有个‘容’字。”
他只怔楞一瞬,面色已冷得无比了。万雪尽长剑倒提向他冲来,九方漓容冷冷地笑。
没有人看清九方漓容的右手如何已至万雪尽身前,也没人看清碧骨剑的细长银光是如何没入了万雪尽的腹部,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凝在九方漓容从万雪尽身体中抽出剑的那一刹那。
血色赤红,雪色皓白。大地在那一弹指间,无声凝固。
九方漓容匆匆回身往城里飞掠而去,冷冷地看着雁螭:“别告诉我苏黎把小羽放跑了。”
雁螭急得不行:“主上都猜到了就快去吧!火烧眉毛了都!”
两人回到客栈,大堂里是来来回回走的苏黎,她神情恍惚惊愕,口中念:“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
九方漓容上前一把提了她手臂挑着眉毛问:“人呢?”
苏黎大骇:“容哥哥,我,我……”生生被九方漓容脸上的戾色吓没了言语。
“来人!”九方漓容沉声唤,“谁去追了?她走了哪道门?”
这时派去南门的黑衣卫恰回来了一个,禀道:“东门守卫说丁右使执血玉,奉主上之令出城率外围人马包围正道猪狗,一时辰前出了城门。”
“呵,”九方漓容的笑容带上了三分狠戾,更加妖娆无比,“不愧是天上掉下来的女人,连我都瞒过了……传我令,东门的守卫全部处决,一个不留。另外,十八道加急令发往各分舵,启用血衣网,看她往何处逃。”
奴归
苏黎只关心一个问题,“容哥哥,她是不是羽——”
“闭嘴。”九方漓容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抬脚向二楼走,“你最好祈祷她能平安回来。”
苏黎愕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只断断地说:“黎儿知道错了……知错……”
九方漓容哼笑一声,回头睨她一眼:“知错?……你可记住,她若因此死了,你……就死不了了。”然后便入了长廊。
轰。全身血液几乎倒流,苏黎身子一斜撞在桌脚上,却浑然不觉疼痛。苏无行扶住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大叹:“我总让你一再小心,你……唉!你何尝听得!”
雁螭跟进了丁小羽的房间,只见屋内弱翼还在桌案上,一如主人只是暂时出去,时隔不久还会再回来抚琴,面容静好俏丽。
月光斜入木窗,他见九方漓容正在案前长身玉立,纤长指尖执着一张薄薄宣纸,面容冷寂,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神色。
雁螭凝眉,“主上,主上。”
然而九方漓容恍若未闻。
那神色……是惊慌,虽然只是不慎外露的一丝一毫,但对于从不失态的九方漓容来说,让他惊已是困难,让他慌更是奇迹。
九方漓容逐渐回神,手指略松,薄纸翩落。他嘴唇紧抿不发一言,深深锁眉思索。房中床上台前,落得四处是宣纸,字迹有的像鬼画符,有的像样。
雁螭忙上前拾起那纸墨字,只见纸上字迹落如墨梅点点,潦草凌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
“主上,这……”雁螭抬首欲说,却见九方漓容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第二张宣纸,便也住了口。看起来那像是丁小羽平时练字时写的,不过已经写得很不错。雁螭细一看,那字迹的形态竟十分熟悉。他有些吃惊:“原来她一直学主上的字迹……”想学他的字啊,练习的纸已满了整个房间,几日来他总是在吃饭时来叫她,未曾留意过。
他又想起了从前丁小羽让他送给九方漓容的一个卷轴,上面的字不仅一个都不认识,而且奇丑无比。而这个女人,竟用这两个月的时间,苦心练字,并且悉心仿照九方漓容的笔迹,日日描摹……
那第二张纸上,错落有致,工工整整地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雁螭倒吸气。
九方漓容蹙眉:“有什么没告诉我?”
雁螭缓缓呼气,叹道:“三日前,也就是丁小羽毒发那日,她说我能看出她喜 欢'炫。书。网'主上你,屡次叮嘱叫我莫要向你说,说今后会好好和你说出心意……”
九方漓容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回握,朱唇勾起苦笑:“我知道。”
雁螭叹:“我也知道你知道,主上,丁小羽这种时候又很笨……她身上有毒,到底……”突然一惊,“她带解药走了么?!”
“带了,”九方漓容拧眉,“我担心的不是解药。”因为无论是谁,绝逃不出血衣网的搜罗,她只要活着,要不了十日便会被找到,他担心的并非她为了生他与苏黎的气而离去。他的声音忽地低沉了许多,“他在鬼医门时交给你的木匣呢?”
雁螭一愣,连忙回房去拿,不一会便转回来把匣子递与他。
九方漓容捏着那木匣的手停了很久,终于还是打开。然后他紧闭上眼。
木匣中原有六粒药,现在有五粒半。
一切都很清楚了。丁小羽在云都用李如雪的血涂煞血刀而无用时便已有怀疑了,所以……九阴山那一月的解药,她只吃半粒,要赌他也不清楚断月丹的毒效,要看他反应以知道他究竟是否知道她是天女,要知道——他是否利用了她,他是否欺了她。而那粒被他以为是她私藏的“药”,分明是她的道具,而他怎么就以为她真会骗他?她从头至尾都不曾骗过他,她只是隐瞒了她已知自己是天女,可她一直在这间小小的房中等,等他走进来,等他来解释,等着和他说:
“九方,你看我一直在练字。”
他的心一阵收缩,似乎听见一个灵动如水的女子笑盈盈地捶了一下他的后背,对他说:“嗨,九方,你看,我一直很喜 欢'炫。书。网'你。”
胡乱扔了木匣,拔开第二张宣纸,映入他眼中的是:
“刀若在,人亡”,“勿帮薛胜”,“裘勿离身”,将他散漫飞舞的笔锋仿得惟妙惟肖,“臭雁螭,□吧你”,看来对雁螭十分仇视,“老娘会写字啦”很开心地欢呼。“还不错”,这是在模仿谁的口气作评?“宇宙无敌大美女丁小羽亲笔”,这是在白牢里第一次见她时,用摄魂散问出的话。
然后宣纸从他手中拂落,桌上只余两张。
其一上写:“天上漓漓月,容容地上人。问君心何似,我心游九方。”
……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我?”
“我凭什么认识你?”
……
“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告诉你么?”
“我私下打听过很多次,没人敢直呼你名讳,所以我一直不知道。”
“九方漓容。”……
“我叫丁小羽,这你知道。”
“小羽。”……
时间似定在那中秋月夜的明霄台,如水月练,丁小羽秋眸闪烁,直直看着他,认真的问:“九方漓容,有没有人说你很好看?”
当时自己轻笑,“我?好看?”世人皆说我面若夜叉。
是的,你真的很好看。天上漓漓月,容容地上人。光盖月华,郎艳独绝。
“来人,”他出声,“去北城门外把我的玉佩找回来。”
门外黑衣人应下,箭般离弦而去。
九方漓容又拿起最后一张纸。
最后一张纸上只有四个字,“何故欺我”,连最后一划都像是无力书写,一横一竖凄婉哀绝。
“何故欺我”
他眉峰紧聚,骤闭眼。她的声音就在身侧,那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这里事毕,可否同我说一二句话?”
“我看起来那么闲么?”
她细微皱眉斥骂:“莫名其妙。”
灌入木窗的风如数支利箭插入他心脏,他仿若能见到,那个仙灵般跳脱的女子回转身时无声滴落的清泪,断如珠线,淋落雨。
可否同我说,一二句话?若能问清你不是欺我,我便不走,我仍在你身边,陪你在寒冷的地方,陪你看施罗花开谢,陪你共漫长时光。
然而他却负手离去,总以为什么都再能有机会一一讲清,可却没有。
明明有许多次机会能同她讲明白,可他太自信,总以为等等也无妨,可却等过了时机。
她说的对,她已等他许久他却不知向她说明,终决定亲自问清却为他反讥回去,真是莫名其妙。她已想好,早就想好,她要离去,她可能再不回来……
“小羽,”他失声唤出,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