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儿?蓝儿她怎么了?”一听是关乎沐冰蓝,萧清绝一直稳稳端住的气息顿时就有些紊乱粗促起来。他双目一睁,全身霎时僵直,或许多智如他,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门外人的声音发起抖来:“小师妹她一个人跑到骛灵崖去找阴绝草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请师父毋庸挂念!”
“胡闹!”萧清绝大急,只觉得胸口猛的一下滞塞,紧接着急撞而来的是一阵剧痛。方才调出的丹田之气突然之间失去控制,忽的一沉,然后便如同散落满地触底反弹的跳珠,脱了缰一般直向全身筋脉狂乱迅疾地蹿去。
“快……快派人……去、去把她给我追回来!”
萧清绝捂住胸口,一口热血冲口喷出。他的眼前骤然暮降,群星飞舞,不觉向后栽倒,昏死过去。
第16章 骛灵求药
沐冰蓝茕茕一影,在山路上彳亍攀爬。
碧檀峰和骛灵崖,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由此及彼,几乎需要横穿整个莲迦山脉。
离开碧檀峰之后,再翻过几座山,就完全出了紫渊门的领地。经过人工修砌的山道慢慢变成纯由寥落的樵夫路人用脚踏出的荒芜野径,嶙峋险峻的山石杂于路上壁间,陡峭上下,凹凸扎脚,令人举步维艰。
因此,尽管沐冰蓝有功夫在身,灵巧轻盈,健步如飞,待到骛灵崖遥遥在望之时,也已经过午。
到得此处,路更加难走。在许多地方,山路都是从悬崖边险险擦过,将将只能容下一个人攀住山壁上的石缝侧身而行。脚下坑洼不平,煞是惊险,而头上常常有伸出的壁檐,有一下没一下地滴下水来,仿佛正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同一条窥探的毒蛇,在顶上某个看不见的所在盘踞蛰伏,而那不告自来的水滴,就是它危险的涎液。
沐冰蓝一路行去,始终咬着牙认真走路,并不慌张。待看到骛灵崖,她的心倒蓦的轻松了几许,仿佛已然看到成功在望。
她这么喜上心来,便停住脚步,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如此不经意一个侧目,便注意到了此处竟是这等雄绝奇美!
既然一侧就是绝壁,一旦转到风景开阔的地方,就意味着全无遮拦尽收眼底的胜景。脚下空谷密树,放眼群山巍峨。而另一侧手边,山壁上还有清泉顺流而下,引得她在经过时总忍不住伸手去掬一把,而每一把都会让她清凉透心,疲累顿消。
再行片刻,离骛灵崖更近几许,则山景又有变化。向骛灵崖上直连而去的山路仿佛是得天神劈山而建,它所贴着的那一侧壁崖如同被切割过一般,刚劲的线条直直地斜削下来,山体显出了一阶一阶的层次,每一层石壁上都长着一重树木。
其中有一处山壁,很高的一截石崖之上才长出树木来,远远看去,如同野性男子的侧脸,宽平嵯峨的岩石托住怒冲而上的枝叶虬干,正如同彪猛威悍的额与发。
沐冰蓝再歇一歇,喘一口气。举头望去,骛灵崖已经就在眼前,从此处起,她要开始一路寻找阴绝草,至于那只镇崖女鬼,管她会不会前来拦阻,到时候再说罢。
出行之前,她早已将《紫阳天经》上所描述的阴绝草的形态气味牢记心间,此时便弯腰低头,四下里细细寻觅,渐行往上。山谷空灵,四下里绝无人声可闻,只有一下一下奇鸟的怪叫,破空而来,撞在山壁之上,激起一圈一圈幽幽渺渺蔓延而开的回音。
这样一路上山,沐冰蓝遍寻草丛,皆不见阴绝草踪迹,眼看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她心下不免有些着急。原本的打算里,如果遇到最好的情况,一到就能采到阴绝草,立即赶回,这晚行一通宵,明日一早就能赶回门中,以免师父太过挂念。
一想到萧清绝,沐冰蓝便有些忐忑不安。师父先前的态度已经清清楚楚表明,他只尽着挂念她的安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宁可折损自身的阳寿,也绝不愿她冒此奇险。自她入门拜在萧清绝膝下,此番是她头一遭违背师父的意愿,饶是出于一片孝心,也不免心中惶惶,生怕给师父急出个好歹来,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不算,更害得他受创愈重。
想到师父可能会伤上加痛,沐冰蓝便注意到了事有不对。诚然,师父昨日才新受了伤,即便知道了她擅自来闯骛灵崖,却也必不能亲来追赶;可是,怎么也不见有其他师兄被派来阻拦呢?
思及此处,沐冰蓝越发心焦。她不是盼人来截,只是如若当真没有人来把她追回去,最大的可能,固然还是鹿氏父子、尤其是鹿子骁设法阻挠;但是,也有可能,是门中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顾不上她一个小小的沐冰蓝,或者,甚至都还没有人分出神来发现她的失踪。
而这等大事,如今最可能的,就是发生在师父身上了。
难道是师父伤势有变?!
这一番推想,沐冰蓝料中了前一半,至于后一半,则是她关心则乱,太过多虑了。
话说这日清早,萧清绝大喝一声,命人来把沐冰蓝追回去之后,便喷血晕倒。二师兄见状,赶紧去请人来救,待这边情势缓得一缓,又连忙去禀报鹿肇元关于派人追阻沐冰蓝的事。
他在净峦堂内禀过鹿肇元之后,尚未听见掌门的回答,却听见一旁的鹿子骁冷冷地开口回绝道:“现下大师父受伤,门中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小师妹这么不懂事,还来添乱,谁腾得开手去照顾她?”
二师兄心知大师兄同小师妹素来不睦,他不成心加害于她已是不错,又怎能指望他出手相救?然而小师妹善良恭孝,无论是对自己师兄弟还是对师父,其情可感可佩,又怎能任大师兄如此见死不救?
如此想来,二师兄便又硬着头皮请求道:“大……少主,小师妹也是一片孝心,再说,派人去截她回来,也是师父的意思。若是小师妹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不说别的,单是师父醒来知道,他旧伤未愈,恐怕更吃不消啊!”
他在这一节里,提及了沐冰蓝的安危对萧清绝身体状况的影响,倒是打动了鹿肇元。紫渊门不能没有这位一手教练《紫阳天经》的师父,一如赤貅军不能没有他这神机妙算的军师,否则,大事难成啊!
于是,这一回,鹿肇元总算开了金口:“骁儿,现在不是意气相争的时候!沐冰蓝是当朝钦封郡主,派至我门下,若她真的出了什么差错,要我们如何向朝廷交待?”
如此说罢,他才传令手下:“派几个功夫好的,前往骛灵崖追寻沐冰蓝。不过……骛灵崖凶险,你们只追到崖下便可,若在那里还见不到她,便在山脚暂宿几日,等她回来。
无论如何,她执意孤身前往,那是目无尊长,我行我素,纵使真出了什么意外,须不能全怪在本门头上;你们要忌着骛灵崖上恶鬼当道,切不得以身犯险!”
鹿肇元吩咐完这番话,便挥挥手,示意仍旧半张着嘴正待再说什么的二师兄退下了。
他知道沐冰蓝的安危事关重大,但他这些年来,虽从萧清绝身上学来了一些运筹帷幄的皮毛,却始终学不到那份智者的胸怀。对于沐冰蓝,在骨子里,他还是同他的儿子一样,觉得是仇人的女儿,劲敌的郡主,犯不上为她付出太大的代价。
再说,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他们紫渊门就此拼了,也不肯再受这个他们不肯承认的朝廷的牵制惩戒。
所以,在沐冰蓝出发半日之后,门中派来追赶她的人才上了路。而路途坎坷,就算他们比沐冰蓝走得更快,到达崖下之时,也已是夜色浓黑,哪里还有沐冰蓝的身影?
就在此时,沐冰蓝已经渐渐行近崖顶。她早已运起夜间视物的目力,继续低头弯腰,细细寻找阴绝草。山林间夜气深重,乌漆漆的黑暗仿佛已经凝固为实体,影绰成沉睡已久的桀骜猛兽,好似随时都可能忽然被这不请自来的小小外人惊醒,喷喘着粗重而不满的锐啸纵扑而来。
再耽得片刻,山间就开始有一绺一绺的雾气升起来了,幽幽然从沐冰蓝眼前不断飘过,夜灵般诡不可言。浓雾蒙于茫夜之上,其黑暗程度已经渐渐逼近了沐冰蓝目力的极限,她此刻竭尽全力也不能再看清一草一叶,只能依稀辨得脚下狭窄的山路,两侧则模模糊糊的只剩下阴险的峭壁与诡异的树丛。探脚前行,往往忽然一个下坡突地冒出来,再往前看,就只见得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影,使人惊疑前方忽然路断,而自己若胆敢再踏上一步,就要跌入万丈深渊。
到了这等地步,沐冰蓝也只好放弃了这日的寻觅。自从傍晚上崖,她倒始终不曾发觉有任何鬼魂出没的迹象,如今想来,倒也有理。反正至少在今晚,她横竖也是找不到阴绝草的了,那镇崖守草的女鬼又何苦费一番周折出面干涉呢?
行至崖顶最高处,沐冰蓝站定脚步,放眼四顾,准备找一块避风之处过夜。
如此极目望去,她忽然发现密林深处似有灯火闪耀,心下登时一喜,便朝着那个方向小心行去。
那团灯火一点点靠近,也一点点明亮起来。沐冰蓝渐渐辨认得出那是一座宅院,在林中辟一块空地建起来的,粗简扎成的木篱立在径埂边,将两片无边无际气力无穷、足可茂密生长肆意扩张的树林将将束住,留出一条生路来。
看这宅院的情形,与其说那是阴宅鬼屋,倒是更易让沐冰蓝想到隐居深山的高人。小鬼无心,只有胸怀万壑的侠士,才有勇气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只有他们,才有福气承受这般雄峻的自然!
沐冰蓝轻轻推开篱门走入院内,最后停在主屋的大门前拍了拍门。等了一忽儿之后,犹未听见应答,她便又握住门环扣了扣,随之朗声问道:“屋里有人吗?路过之人,前来借宿,请好心人开开门!”
她如此说了三遍,门终于应声而开。
第17章 墓冢疑径
门打开来,站在沐冰蓝眼前的是一名中年妇人,一身蓝底白花粗布短衣,发间别无饰物,看起来朴素得紧。然而仔细看她眉目之间,竟有一种柔美姣好之色,泛着一层掩不住的光华,正自静静流淌,而她只无言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便有一段高贵风流的韵致,迫人而来。
她看见沐冰蓝,脸上平静无波,也不作声,只默默地瞅着她。
沐冰蓝只好又开口说道:“打扰大娘了!我是过路之人,恰经此处,天黑雾重,无法前行。大娘可否好心收留一夜?我明日一早便即上路,绝不敢多加叨扰!”
沐冰蓝原本有心向这位妇人直陈寻找阴绝草的来意,以便打听消息,节省工夫。但她一看这妇人的装束,忽的又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那白衣人、或白衣鬼。
至于自己的身份来历,她亦不敢贸然说出,以免对方倘若真是守草之人,又恰同紫渊门有甚过节,那便难免要弄巧成拙了。
惟今之计,须先求得留宿,再在对方的言语行为间小心观察,初得定论之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沐冰蓝便这样汪着一双灵闪闪的大眼睛,仰头楚楚地望着那中年妇人。妇人听她说罢,仿佛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往旁边一让,简短地说道:“进来吧。”
她的声音煞是清冷,向门外的寒夜里直扑出来,如同山妖呼出的凛冽阴风。但她即便真是山妖野鬼,既然应允了请求,便是好意,沐冰蓝无所畏 惧“炫”“书”“网”,只万般欣喜。她常年身着男装,又只同男子相处,此时也不多事,便循男子之礼作揖道谢,进得门来。
那妇人把她延入门内之后,便不再多看她,只淡淡交待了一句:“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你若饿了,自己去添来用便可。我独居多年,并无多余床榻。厨房柴堆,厅堂桌椅,随你喜 欢'炫。书。网'哪里便宿在哪里吧。”
这并非好客主人的姿态,但沐冰蓝也不去和她计较,当下又答应着道了谢,便看她款款行去,没入一帘翠纱之后,便再也不见人影。
走了一天山路,此时的沐冰蓝确已饥肠辘辘。她便自去厨房取了些干粮,就着缸中清水吃饱喝足,四处看了看,决定拢一拢柴堆凑合一夜就好。
她就这样和衣躺下,便立即觉得四肢百骸如同灌进了熔化的铅汁,温暖而沉重,实在是累得狠了。一旁炉灶里,还有微温的几星余火,时而噼啪作响。
须臾之后,沐冰蓝便即沉沉睡去,入眠香甜,酣畅无梦。
睡了不知多久,沐冰蓝渐渐开始有了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一片一片麻丁丁地向身上、尤其是四肢关节,遍覆而来。她越来越不舒服,开始尝试着想要醒来。
睡觉原来也是需要专心的。她这么一分神,就无法再睡得实沉。身上的感觉又清楚了一分,她渐渐明白过来,这是冷。仿佛就敞开在露天处,她原本的体温迅速流失,寒冷的感觉变成棉被,厚厚地压了上来。
第二个醒过来的便是她的耳朵。沐冰蓝开始听见有啾啁的鸟鸣,似乎就响在极近的地方,听起来不似有墙壁门窗的挡隔,顺畅无阻。
她皱了皱眉头。寒冷加上吵闹,这已经不是睡觉的地方。
再过得片刻,她用了用力,总算把眼睛睁开了——
眼前已是晨光初放的拂晓,约摸已是卯时了。入目是一片斑驳繁茂的树叶,晓色撩开叶缝游了过来,淡柔的白色,像化开的凝霜,沁冷透心。
——树叶?沐冰蓝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我怎会睡在树下过了一夜?昨晚……
慢慢回注的清明终于让她想了起来:昨晚我不是借宿在一位大娘家了么?
她骇然一惊,翻身坐起,举目四顾,才发现这是一片树林,看起来倒是和昨晚那位大娘家屋外的重重密林不无相似。
只是,那座林中院落已经不见踪影,此时正静静伏在沐冰蓝身侧的,是一座荒凉的坟包!
沐冰蓝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臂撑住身体迅速一挪,退到离开那座坟墓更远几尺的地方去。
定了定神,缓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绕到墓前,见有一方石碑,上书寥寥数字——
苏氏蕙珏之墓
难道……这座坟墓,就是我昨晚投宿的人家?!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丝丝缕缕从沐冰蓝脚底蛇行着向上爬来,如同一组冰凉的绳索,瞬间就将她五花大绑,使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尽管两年多前在靖忠祠内那场惊吓,使得她于大病一场之后,竟在噩梦的拷炼之中驯服了心魔,从此不再惧怕鬼魂。然而平日里见到的鬼,都是师父师兄们于驭鬼术实演当中招来的,如这般毫无准备之下不期而遇,于她还是头一遭。
早在来莲迦山入紫渊门之前,沐冰蓝也曾听过看过些鬼神故事。其中有一类,说的便是如她此番的遭遇。故事中人往往是赴京赶考的文弱书生,孑然一身在荒野里逢夜投宿,而收留他的这户好人家,总不免好酒好肉地款待于他,令他酒足饭饱之后,酣然睡去。然则次日醒来,书生便会发现自己露宿在外,而头夜灯火辉煌的豪宅,已经变成古墓香冢,至于自己吃下的东西,更不知是何等冥食。
如今,这样的传说竟让沐冰蓝亲身遇上了么?
初时的惊骇过后,沐冰蓝忽然意识到,此时再怕又有何用?而事至如此,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昨晚真是误入阴宅与鬼同宿,那么最危险的也是在当时,而非已经天光大亮、一切鬼物归于地府、原形毕露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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