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定他的眼睛,低声说道:“譬如你,胜雪,若你但凡还有半分心愿得偿的机会,芷凝必不会夺人所爱。”
如此简简单单一个提醒,江胜雪便彻底明白了过来。
果真如此啊!世上的情殇有千种万种,例如爱一个人却不为对方所爱,例如芳魂消逝天人永隔。圣旨皇命固然能够成就婚姻,却未必能修补爱情。
他低下头,有些嗫嚅:“芷凝,其实,我……我这一生,本是不欲娶妻的。你肯嫁我,我心里感激不尽,可我不愿你如此委屈。你要知道,对她……我怕是一生也不能有须臾忘怀的,我心里只有她一人,再也容不下别人。”
苏芷凝又微微笑了笑,仍是坦然淡定地望着他:“我会不会委屈,自己自然知道。你对她是怎样一片心,我先也已经明了,这个决定,不是胡乱下的,你放心就是了。”
江胜雪抬眼望她,忽然有些不安。他们还不是夫妻,他也还没有让她委屈,就已经开始有些不忍起来。
苏芷凝安抚般地又加了一句:“胜雪,我不会迫你忘了她转而爱我,我也绝不会想要替代她或成为她的延续。我只是愿意陪在你身边,也愿意你陪在我身边。
在这世上,若还有什么人是我愿意嫁的,那便是你了;胜雪,你不愿娶妻,终究会让父母伤心,到最后也未必能撑得下去,那么这世上你所能娶的女子里,除了我,又还有谁是你愿意娶的呢?”
江胜雪大为动容地看着她。他不得不同意,的确如此!
他也许永不会爱上她,她也或许并不爱他,但他们俩却是彼此最好的伴侣。
他不能不承认,自从那天对她一吐心事之后,甚至更早的时候,兴许就是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他便总是想和她在一起。
这一定和想跟冰蓝在一起是不一样的,大概只是一种懵懵懂懂却又错综复杂的渴望吧。
在最开始,他想要见到她,是因为联想到她和冰蓝的联系,也是因为指望着能从她的摸骨相面中摸索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关于冰蓝的消息。
到了后来,又是因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放开自己,任纵自己的情绪一泻千里。
但这种种的渴望在绵延多日之后,已经逐渐沉淀为一种扯不开剪不断的牵系,这一生若他还会娶妻,果真也只能是她了!
更何况,还有她的名字……芷凝——止宁……
她是他所能娶到的,和心目中唯一的妻子最为接近最为相似的,那个影子。
……
这年的小年这天,江胜雪将苏芷凝娶进了家门。
刚刚过门一日,早晨依礼去给公婆兄嫂奉过茶之后,苏芷凝回房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下人在他们俩屋外的小花圃里,换上了一批植物。
江胜雪一见这些草种,脸色便有些发白:“芷凝,你……你也有这阴绝草么?”
苏芷凝原本是为了指点清楚而微微弯着腰的,一听这话,背影似乎僵了僵,像是一时没有想起来,江胜雪曾经告诉过她,当初沐冰蓝夜斗鹿子骁中了恶鬼利爪之后,就曾经掏出过随身所带的阴绝草来,教他如何配药,所以,这种举世罕见的植物,他是认识的。
只微微愣怔了一瞬,苏芷凝就直起腰来,若无其事地回头微笑:“正是。”
她一边答话,一边回身向屋内走去,示意江胜雪跟着她,以免两人的谈话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我和娘布下的阴阳逆旋阵,如今我住在这里,就把阵眼移到这里来,这些阴绝草种在阵眼上,一旦有鬼灵来袭,蕙芷轩那边自然立即就能听见看见,而我这里也能同时感应,以便及时赶去相助。”
听了她的回答,江胜雪却仍然紧绷着一张煞白的脸,待到他开口说话,苏芷凝才全然明白过来他这脸色是为的什么。
“芷凝,冰蓝在哪里?告诉我,求你!”
他这最后一声“求你”,声音压到极低。但凡男子,尤其是英雄气盛如他,自然轻易不言求恳,何况他是在求新婚妻子告诉自己恋人的下落。难堪与歉疚同时倾涌而来,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思念被突如其来的希望挤压成一块巨石,将他镇在底端,使得他声如蚊蝇。
但即便吐字维艰,他也必须要说出来,不能再容苏芷凝搪塞或躲避。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说道:“你最近找过她,是不是?阴阳逆旋阵是冰蓝和她师父的功夫,当初在蕙芷轩和皇宫之间布下这个改良的阵法来,不也是她教你们的么?如今此阵再改,定然又是她在暗中指点!芷凝,你即便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一直都有办法跟她联络,对不对?你……”
接下来冒出的这个念头,让江胜雪脸色再一变,惨白里透出了灰绿来:“你告诉她你要搬到这里来啦?她已经知道我们成亲了,是不是……”
苏芷凝的手腕被他于失控中捏得如同上了虎钳一般,又被他摇撼得全身发抖。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垂眼看了看他指骨青白的手背,再抬眼望他,眼眶里浮起了一层水花。
江胜雪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手忘了轻重,赶紧歉然地放开她。他手指移开的地方,她被揉扯得凌乱的袖子下面,一截纤瘦的玉臂上指印殷然,几道鲜红的血纹迅速沉凝,很快就变成触目惊心的青紫。
江胜雪看着她受伤的手腕,有些手足无措。他是她的丈夫,照理说此时应该上前轻拥抚慰,可不知为何,他却做不出来。
或许这样的亲昵,他总不肯给第二个人,又或者他是在埋怨她,在新婚的次日就已经开始反悔,怎么竟然真的娶了她呢?冰蓝、冰蓝她一定已经知道了……她该有多伤心,她该有多怨他恨他?她会不会以为他真的已经变心移情,遗忘了她,放弃了她,再也不会寻找她?
他的心里山呼海啸着,只想立即就找到她,把自己的一颗真心当场血淋淋地剖出来给她看!而苏芷凝,她一定知道怎么找到她,那么如果对她用尽极刑拷打逼供能够问出来的话,他也是会不假思索就去做的!
苏芷凝轻轻放下袖子,用手指在那伤处上缓缓按揉。泪光不过在她的眼睑上盈盈欲坠地颤抖了几下,便又倒了回去,此时她的眸子又变回了历来的柔润沉静。
她看着江胜雪,轻柔的声音透出几分抚慰来:“胜雪,江二公子蒙皇上赐婚,大行喜事,远近人等都会知道的,冰蓝若非离世隐居,又何须我特特去说呢?”
一闻此言,江胜雪踉跄一退,面如死灰。
第130章 除夕卜卦
苏芷凝上前一步,扶住江胜雪的肩膀,令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站在他身边,疼惜地抚过他的鬓发,如同慈母在安慰爱儿:“你放心,冰蓝是何等聪慧的女子,你的真心如何,不必多言,她也是知道的。
再说,她既绝然远走,定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那场爱恋,如今你成婚,她知道了也是会满心欣然的。”
江胜雪慢慢地摇起了头。苏芷凝离他太近,又是自上而下,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她也并不试图俯身相就,大约也是不忍细看吧。
只听他像个无助的孩童一般,悲声说道:“不,冰蓝一定会伤心的……就算她知道我的真心,一想到我竟然娶了别人,她也还是会伤心的!这种滋味,谁也不如我更清楚,当初她嫁给大哥的时候,虽然明知道她是圣命难违,我都恨不能一头撞死,更何况现在……她知道我不是迫不得已,她一定会知道的!”
是的,冰蓝一定知道他但凡娶亲,即便是皇上指婚,也并非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初对皇上的亲妹妹洛裳,他都敢冒死相拒,而皇上也已有言在先,因他自己便痛恨为他人婚事做主,故而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也不会强迫他,那么如今这位苏芷凝,又何德何能,可令皇上改变初衷?
想到这里,江胜雪越发不能自持。他忽然抱住苏芷凝的腰,抬起头来,脸上已经纵横交织满是泪痕:“芷凝,求你,让我和冰蓝见上一面!她一定会哭的,我要去哄好她,我要去对她解释清楚,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永不会忘了她的!我永远是那个我,只会爱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今生今世,我只爱她一人!”
他一边急声哀恳,一边就要跪下去,但苏芷凝抢了个先,也跪在了地上。她抓住他的双肩,好言劝道:“冰蓝我的确能够见到,但她从一开始便已言明,除了我们母女之外,她谁也不见,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便决不出现。你的话我自可以给你带到,至于肯不肯见你,那还是在她了。”
其实这道理不消苏芷凝言明,江胜雪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乍一想到冰蓝因得知自己的婚讯而不知五内俱焚到何等地步,就急痛狂乱得昏了头脑失了心智。如今哭了出来,心里略略一松,也就立即想明白了过来。
不说别的,单说就算冰蓝肯见他,他俩在见过这一面之后,又能如何呢?她始终还是他的大嫂,难道他肯将她金屋藏娇,一辈子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奸…夫淫…妇一般苟且做人吗?
这对刚刚成婚的夫妇,就这样在卧房内跪在地上紧紧相拥。江胜雪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眼前苏芷凝的脸庞也在一团滢光中颤抖成一片朦胧。
可是,她的脸上,为什么好像也有湿淋淋的一片晶亮呢?
江胜雪始终没有看清,故而也不能确定。或许是自己的泪水印上去的吧?
或者根本就只是自己眼前的泪光,被误看作了她的眼泪?
而假若她真的哭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同病相怜的感动么?还是……
她毕竟才是他的妻子,无论婚前曾口口声声向他允诺过什么,如今面对他对另一位女子毫无保留的真心,终究还是难免有几分委屈吧?
他想不清楚,也无法再想。他的心里从来都满腾腾全是沐冰蓝,而此时此刻,更是对她挂念得揪心,对于另外一个人,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得到的,最大的在意了。
……
苏芷凝在年关里过门,才当上新媳妇就忙得不可开交起来。
她虽然不是长媳,偏偏长房里的秋萝只是侧室,更比不得她这皇上指婚的名份,若认真计较起来,两个人还真难说谁更尊贵些。
再加上苏芷凝年纪较长——她和衍忱同年,都是明洛朝覆亡、轩慕朝初建的那年出生,比江家的长子行云都还要大上三岁,又兼以一身大家闺秀的持重得体,一进门就好像对样样物事都驾轻就熟成竹在胸,桩桩件件都打理得妥当。江夫人年老体衰,索性就将她默认为了当家主母,任她事事躬亲地张罗去。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这天,苏芷凝过门,自然就错过了一大早的祭灶。不过历来女不祭灶,这也没什么打紧的。
从二十四开始到三十,扫尘、糊窗、割年肉、洗浴、发面、上坟请祖,苏芷凝打点得有条不紊,能干的劲头让江家上下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年前的沐冰蓝来。
他们各各在心里轻抽一口凉气,忍不住偷空子对苏芷凝多打量上几眼。
但苏芷凝身体实在不太好,许多事情她并不能亲力亲为,多是吩咐下人去做的。她自己亲自动手的多为些轻活儿,例如大年三十早上的剪窗花。
大年三十一大早,苏芷凝就和秋萝一起坐在厅堂上剪起了窗花,丫头们有来问要不要帮把手的,她们都笑说不用。
秋萝原本就是下女出身,心灵手巧,剪子上的功夫很是麻利,剪出来的窗花繁复精美,透着一股子笑意盈盈的喜庆劲儿。
她挺着肚子坐在那里。月份已经过了半,她的妊娠反应早已没了,如今做什么事都还算伶俐。
苏芷凝原本该随江胜雪喊秋萝“小嫂嫂”,但她年龄比秋萝大,所以没过几日,妯娌俩一熟悉起来,便干脆直呼其名倒更觉自在些。
她们俩脚边摆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厅堂里暖融融的。两个女子一边剪窗花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着,却不防屋门突然打开,尖厉的北风夹卷着呛人的烟花爆竹气息猛地撞了进来。
这屋内一个孕妇一个病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定睛望去,苏芷凝意外地发现是江行云。他正盯着她,脸上兀自一派震动的神情,好像全然不曾注意到一旁的秋萝。
然后,他慢慢回过神来,收了脸上莫名的表情,回复了一贯淡淡忧郁的清冷,对苏芷凝点了点头:“弟妹,可否出来说几句话?”
苏芷凝自然不好拒绝,便答应了,将手中的活路往一旁的桌上一放,对秋萝说道:“你先忙着,我去看看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秋萝知礼地点头,脸上一片秋水般的柔顺平和,不见波澜:“你快去吧,我一个人不妨事。”
苏芷凝走到厅堂之外。她感激江行云在叫过她之后,就先自把门掩上了,如今她出门后重新关门,就不显得是自己要对秋萝设防,虽然隆冬时分屋门时时刻刻须得关牢本是常理。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为了自己心里这番近乎于空穴来风的多虑暗自苦笑了一下:怎的如此心虚?
江行云正背对着她,负手站在厅堂前的回廊上,仿佛正对漫天飞雪看得出神。
苏芷凝在屋内坐得久了,乍一走出来,不由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了一呆。
清早从自己屋里过来的时候,天空里飘着的还是雪粒,虽连绵不断,却是若有若无,不料只这半个早晨的工夫,就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地上厚厚地堆起了一层积雪,屋檐下的冰凌倒刺丛生。
“大哥?”她站在江行云斜后方,提醒地招呼了一声。
江行云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淌开一片隐忍的思念与透亮的苦痛,令人蓦然之间不忍卒睹。
苏芷凝被这目光一照,连忙不自在地略微偏转开视线,以免同他直对,却又因为做得不着痕迹,而免去了江行云的尴尬。
她稍微等了等,才听见江行云开口说道:“去年今日,蓝儿就是坐在你方才的那把椅子上,也是在剪窗花,只不过坐在她旁边的,是我的妻弟岚瑄。刚才忽然开门,眼花了一下,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呢……”
苏芷凝大为触动地转回来看着他。江行云忆妻成狂,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亲耳听他如此表白,还是让苏芷凝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而对他后面那句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红。他自承把她误看作自己的妻子,换成哪个女子,都免不了要大感羞涩的。
江行云并不需要她回答那句话,他找她出来,其实是另有所托。
只听他又说道:“弟妹,我想请你占卜一下,蓝儿今时今日正在做些什么。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会不会孤孤单单想家想得紧……”
说到这里,江行云已经语不成声。巨大的酸楚如同惊涛骇浪滔天而来,蚀穿了他的肺腑,他口中要说的话,便也千疮百孔地泻落了一地,无法聚拢。
苏芷凝不忍看他迅速发红的眼圈,赶忙点头应道:“芷凝这就算来。大哥,大嫂的生辰八字是?”
江行云把沐冰蓝的生辰八字念了一遍,字字稔熟,想来早就烂记在心,这大半年里,随时准备着拿出来,请任何帮得上忙的人替他查找沐冰蓝的下落。
苏芷凝合眼祝祷,口中念念有词,半晌方息。她启目微笑,笑容里满是安慰:“大哥请放心,大嫂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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