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冉一口气直说到被老爷夫人远远送走,独自在异乡挣扎求生。讲到这里,她又抬起袖子来,在眼角印了印。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个样了,只是一日不忘大少爷,我一日便无法答应其他男子的求亲,日子过得再苦再难,至少我心里还是轻轻松松干干净净的。
直到今年暮春,忽然来了个七尺大汉,说是费了百般周折从京城寻来的。我乍一听,还以为是大少爷终于派人来接我了,赶紧收拾东西随他一道返京,在路上才听他说起,原来派他来的人并不是大少爷,而是大少奶奶。
我当时心里百感交集,不知当作何想。既然来接我的人是大少奶奶,说明这位大少奶奶是位善心的主子,不会争风呷醋,容得下我。
只是大少奶奶既是这等妙人,大少爷的心怕也不全是我的了吧?
不过我还是知道做下人的本份。接我的人虽然是大少奶奶派来的,却未必不是大少爷的意思,或许大少奶奶只是温顺懂事,依着大少爷的心意顺水推舟呢?
再说了,我回去也不过是做妾,怎能强求夫君一门心思全在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子冉凄然地笑了笑,缓缓地摇一摇头:“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初天庭对我的惩罚有多厉害!必遭始乱而终弃、始乱而终弃呀!
要说这一世,我还不算最悲惨的,大少爷虽然曾经对我情浓如炽,却端持有礼,成婚之前始终留得我的清白之躯,就算此生相聚无缘,我要另嫁他人,也不至于被人看轻了。
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对大少爷敬爱有加,心里一星一毫的怨恨也生不出来……”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忽然发觉自己是有些语无伦次了,便歉然地对苏氏母女笑了笑:“我说的是,自从回到府里,老爷太太虽然很快就替大少爷把我收了房,我却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少爷早已把我忘了……他的心,全然给了大少奶奶,可叹的是大少奶奶却不愿要他那颗心,那颗我曾经呵在嘴边百般珍爱、此后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心啊!
他们俩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大少奶奶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她走之前,特意差了属下去寻我回来,作为给大少爷的补偿。
唉!我只愿她同大少爷的嫌隙不是因我而起,否则……大少爷如今思妻成疾,郁结难解,我真宁愿不要这个同大少爷百年好合的缘份,只望大少奶奶能早日回来,解了大少爷的相思之苦啊!”
子冉说到最后,语句已经被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
苏芷凝心下不忍,不禁开口劝道:“上神莫再自怨自艾了,她离开绝不是因为你,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子冉愕然抬眼:“你怎么知道?”
第126章 慨然允助
听子冉一问,苏芷凝怔了一怔,感到苏蕙珏的手轻轻伸了过来,在裙下将自己冰凉的手掌紧紧握了一握。
她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上神作如是想,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于事无补罢了。再说,一个女人假若宁愿将丈夫让给别人,那么她即便不是对他完全无意,至少也用情太浅。她既然自己要走,大约是觉得离开比留下更让她高兴吧,上神不必为她伤心了。”
子冉听着这番话,眼神一黯:“此话倒是不假……不过,我真盼有朝一日能见到她。当初是她把我找回来的,如今我最希望做到的事情,便是替大少爷将她找回来。若真能找到她,我定要将大少爷是如何日渐憔悴、夜不能眠的苦楚说与她听。”
她说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一条条细数了出来,好像是不自觉地把眼前人当作了她的大少奶奶,供她演练那番梦想中的游说,又像是试图用更具体的细节来打动哪怕是不相干的听众,赢得她们的同情。
“如今大少爷虽然常常宿在我房中,我却知道他是念在旧日情份之上,不欲令我太过孤苦凄寂而已。即便是如今我已身怀有孕,他一颗心却仍然转不回来,面子上的欢喜也不过是强颜欢笑,晚上则常常清醒白醒地熬到后半夜不能睡着,总是悄悄披衣起来,到大少奶奶过去卧室的门口坐到天亮。
天热时还好,天冷后可就难受了,入秋以来,大少爷便冻病了好几场,每次高烧不退之时,昏迷中便握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喊着大少奶奶的名字,真让人听得心也碎了。他总是反来复去地说:‘上回我病了,你便如此握着我的手,答应我决不离开我的,如今我又病了,你终于肯回来了么?终于肯回来了么?’”
她才数说了一条,苏芷凝便骤然打断了她:“上神!”
子冉微微惊跳了一下,转过眼来不解地盯着苏芷凝。
苏芷凝牵开一边嘴角,露出半轮略显僵硬的浅笑来:“暮渊上神若知道上神你如此受苦,真不知会怎么样。”
子冉愣了一下,才想起苏氏母女将她魂魄招来,原是为了替暮渊打探问候,而不是要听她漫无边际地倾吐另一个男人的不幸的。
她有些歉然,又更觉凄苦,忽然垂下脸庞,抬起双手掩面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里夹杂着含混可辨的嚎啕:“别、你们别教暮渊……别教他知道吧……他既然、既然心里还有我,若是、若是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的这些事,便、便如同我知道大少爷痴恋着别人的那片心一般,这种……这种酸涩悲苦的滋味,不该、不该教人来受啊!”
苏芷凝愣愣地看着她,原本有些狭长的双目慢慢睁大了,像是被渐渐漫溢到眼眶里的泪水撑大的。
正在此时,她感到肩上被人拍了拍,扭头便看见苏蕙珏复杂的眼神。
她呆了呆,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诀。
就在她一闭眼的瞬间,两痕泪光如同夜空里的流星,一闪即逝地划了下来,瞬间便消弭无踪。
在她轻柔圆润宛若催眠歌谣般的诵诀声中,子冉的哭诉一点点地模糊低落,她的身影也慢慢黯淡稀薄,终于消散如烟。
当一个人的愁苦沉重到教人无法开解的时候,能送她安然入睡、并且抹煞掉那些记忆,便是旁人能为她做的最好分担了吧?当她回到秋萝的身体里,是晚的一切便会退色成一个缥缈依稀的梦境,今生种种固然不能抹去,好在她还能回到孟婆种下的层层叠叠的封印里,忘了那上百个前世里一段一段或许更加惨痛的往事。
苏芷凝睁开眼睛,扭头望向小几另一侧空空的座榻:“上神,您都听清楚了吧?”
苏蕙珏赶紧伸手自发髻中拔下一枚银簪,对着耳后的乩坤穴迅速一扎,开了阴阳耳,正听见暮渊的下半句话——事实上只有一个字而已:“……唉!”
苏芷凝也叹道:“方才子冉上神也说了,她这一世还算是好的……真不知她在以往的生生世世里,还经历过什么,而在将来的生生世世里,又还会再遭遇什么。”
暮渊惊问:“难道这就没个头了么?将来的生生世世——你是说,这是个……永劫?”
苏芷凝的语气里便透出了几分为难来:“这……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暮渊立即追问道:“此话怎讲?”
苏芷凝解释道:“这的确是天庭将子冉上神打入的永世不得超脱的情劫,不过,却非全无解法。假若她获得救赎,这情劫便到此为止;倘使一直不得救赎,便只好生生世世永无止境地轮回下去了。”
暮渊连忙又问:“那这救赎又是什么呢?”
苏芷凝的声音里越发透出几分尴尬来:“上神,这救赎……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却又顶难。”
暮渊有些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芷凝叹道:“这救赎便是……上神您对她的宽恕啊。”
这一回,暮渊骤然哑了下来。鬼灵的沉默仿佛将整个黑夜都寂寂然压到了深渊的最底端,好像全世间所有的生命都突然窒息,一切声音都默然死去。
直过了半晌,才听见他闷闷地说了一声:“你们刚才不是也听见她说了么?为了她爱的人,她宁愿将他的发妻找回来,将自己挚爱的夫君拱手相让。
她宁愿永失所爱,也要救赎她爱的那个人,难道我就比她差么?
这世上陷入情爱的人都是一样的傻,慢说我当然也愿意救赎她,就说这个宽恕……呵!”
他苦笑了一声,才慢慢地把话说完:“你们以为,在见过她如此受苦之后,我还能对她有一分一毫的怨恨么?”
苏芷凝点了点头,一切似乎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却又仍有为难之处,而她此番的为难,明明白白的,是一种极端的不忍。
“上神,您若肯宽恕子冉上神,则您与她二人便双双渡劫超脱,重入凡尘轮回,在世为人。
只是您若一直在地下守着,总还是不会将她忘了,无论她曾给过您怎样的回忆;
而一旦往生做人,则你们俩便就此两两相忘,因为过往纠葛太深,缘份早已耗尽,将来怕是永生永世也再无交集了……
这样,您也愿意么?”
她一边对暮渊说着这场宽恕的后果,心里一边隐隐发起痛来。虽然暮渊对子冉的救赎,对他们二人都是一种解脱,然而当一个人还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宁愿受尽百般苦楚,也不想停止爱她的。
自然,更不会愿意就此相忘于江湖,永不再见。
果然,暮渊再度无话,只是这一回不再是死寂,于烛光之中泛着濛濛昏黄的空气里,绷张着他极力隐忍也依然无法平息的喘息。
任他功高盖世,一世英雄,也按捺不住心头骤然袭来的绞痛所勒出的这串彻骨战栗。
苏芷凝闭上眼睛,眉头微蹙,轻轻摇了摇头。她觉得后悔了,动摇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要求一个人去做一项如此残酷的选择?不如赶在他决定之前,收回这项提议吧,至于想要求他的那件事情……
再说好了,至少眼下还没有火烧眉毛,还没有山穷水尽。
也许是因为已经预感到了暮渊的答案,苏芷凝才开始考虑起要不要收回这项提议。她的预感显然是对的,就抢在她毅然睁开眼睛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之前,暮渊开了口——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宽恕她!”
苏芷凝再度闭上了双目,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突然散尽。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马上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失声痛哭一场,直到哭累了睡过去,睡得不省人事,睡到这世上种种,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暮渊凄然笑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忘了便忘了吧,反正她早已忘了我,让她结束永劫,不再受苦,这其中的分别,只有好处,毫无坏处。”
原来最终令他做出这个抉择的,仅仅是子冉的处境而已。只有忘了自己,才能让他按压下那份一想到要彼此相忘再无缘份便毁天灭地的绝望,义无反顾。
苏芷凝轻轻点了点头,虚弱地道:“不过,上神,您以戴罪之身,是不能宽恕别人的。要想救赎子冉上神,您还得首先为自己赎罪方可。”
暮渊的声音已经全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听在人的耳里,只觉得他的平静是心如死灰万事皆休,自然再也没有一丝波澜可以掀起。
“我要如何做才能为自己赎罪?”
“上神之罪,缘于玩忽职守不尽臣责。若上神能救人君于鬼患,只要一次,便此罪可免。”
苏芷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完了这句话,想了想,索性再提点一句:“上神定然所知更甚于我们凡夫俗子:历来天子有天龙紫气护身,寻常鬼物均不得近身,故而几千年来,除了那次天倾之祸以外,再也没有如今紫渊门之患这样的机会可供上神大显身手了,若要等下一次,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哩。”
暮渊长叹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但苏氏母女已从他这一声叹息中听了出来,他是已然应允了。
这晚的一切努力大功告成。
第127章 求请皇恩
迟了片刻,苏芷凝轻声提醒暮渊道:“上神今遭在此耽搁已久,阎罗殿下怕是该急了。上神请回吧,将来决战之时,事发之地便在此处。”
暮渊答道:“知道了。不过阎罗小儿那边总难免诸多腌臜,到时你仍然下来一趟,我随你同来便是。”
苏芷凝谢道:“有劳上神!此恩此德,天庭定然看在眼里,上神之功,不日即成!”
暮渊冷冷地笑了笑。苏芷凝也知道是自己把话说俗了,可任这世上哪一句话,如今对他说来都颇嫌讽刺,任谁口中的哪一句话,都配不上他为此所已然、以及正要遭受的一切。
“那我这便走了。”
说是要走,可只顿了顿,他又说道:“郡主,我们夫妇二人的事情,你倒是全都知道了,你的事情,我却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刚到此处之时,我心里还直纳闷儿,缘何你的灵体与肉身判若两人,直到看见那位躺在内室里沉睡不醒的女子,才了然一二。
郡主此时肉身的亲娘便在此处,暮渊无心冒犯,但恕直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何郡主竟宁愿放弃一具倾城绝代的身体,转而依附一副清秀有余娇艳不足的肉身呢?
纵然郡主原本的肉身已然破去童女之身,总也还好过这具身子的先天不足太过孱弱,就算从此时起,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及得上郡主身破时的功力啊。”
暮渊的诘问刚刚开了个头,苏芷凝心下便暗暗一惊。人就是如此矛盾,刚才还宁愿收回请暮渊帮忙的请求,如今万事俱备,只听了句题外话,却又要开始担心他会以为自己故意欺瞒而心生不满,进而反悔先前的决定了。
然而还没容她脑子里的慌乱沉淀下来,便又听见暮渊苍凉的笑声,这笑声渐去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说:“这世间果真百样人千般事,不堪细数,不可言说,无法理清啊……”
原来他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有感而发,并非为了猎奇而必得求取一个答案。
又或者这世上种种离奇的情事,总不免有当事人的难堪隐于其后,不去追问,便是最大的仁慈。
这一夜,直到暮渊已去了好几个时辰,苏芷凝躺在枕上难以入眠之时,心头还在翻覆着他那句不堪细数,不可言说,与无法理清。当一个人被自己的爱恨情仇消磨到心之将死,又哪里还腾得出多余的关注给不相干的人和事?所以,方才她那番对他是否要反悔的担忧,真是失之浅薄,更唐突了这世间的痴心绝恋了。
这天晚上苏氏母女求请暮渊之时,江胜雪如其所言,一直在房外守护,故而她俩功成之后,他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们便说好,次日他进宫当值,即将此况奏与衍忱知道。
于是,这日蕙芷轩刚开门不久,宫里便来了人,宣请苏芷凝入宫面圣。
苏芷凝猜想是衍忱要当面问明详情,也不以为怪,略加修饰之后,便乘上了他派来接自己的车辇。
进了宫门之后,她依例从车上下来,转乘暖轿。
这已不是她首次入宫。第一次来的时候,宫人们坚持要如此伺候,她百般推辞而不得。这是衍忱的意思,乃念及她身子骨太过娇弱,而宫城广阔,在寒风里多走一会儿,只怕她吃不消。
衍忱每次见她的地方都在自己的寝殿坤和宫,这回也不例外。
在坤和宫门口,一名迎上来的宫女将苏芷凝轻搀落轿,她款步入殿,看见殿内只有衍忱,他的贴身太监永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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