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锴想了想,“咝”了一声:“这苏大娘的名讳,好像不曾听见提起过,倒是那苏姑娘的名字我知道,叫做芷凝。”
“什么!”江胜雪登时惊跳起来。邢锴这一下子被他吓得不轻,只见他双目一刹之间就变得血红,脸色却铁青下来,好像满脸的血都流到了眼珠子里去,原本疏朗的俊颜变得有些狰狞骇人。
他一个箭步跨到邢锴跟前,揪住他的领口:“你说她叫什么?”
邢锴枉有一身硬功夫,此时腿肚子竟然有些筛起糠来。他谨慎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才重复道:“苏、苏芷凝。”
江胜雪喝问道:“止宁……是哪两个字?怎么写?”
邢锴答道:“兰芷的芷,凝结的凝。想来这‘蕙芷轩’一名中的芷字,就是取的苏姑娘名字中的一个字,不知那苏大娘的名字里是不是有一个蕙字了。”
江胜雪听见不是那两个字,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他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一时也想不起来沐冰蓝到底有没有跟自己提起过她师父的名号,这么突然之间的,只觉得半点印象也无。
到底是不是她呢?
邢锴见江胜雪已经冷静了下来,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位上司刚才是怎么了,只觉着他心绪似乎不太好,便不由自主有些讨好之意,眼下他既然如此关心这苏氏母女之事,那就不妨多给他说说好了。
“江统领有所不知,这小小的‘蕙芷轩’,也不过是一个茶楼,怎么就能惊动咱万岁爷的尊驾了?嘿嘿,这就是这母女二人的不简单之处了!她们不但艳如桃李,还懂得摸骨相面,据说相得极准,通常能得她们一语点化的,立马祛邪消灾,逢凶化吉!
不过她们有这本事在手,脾气也傲得紧,白纸黑字立下规矩来,上至当朝天子,下至平民布衣,每天只选一位茶客摸骨相面,分文不取。至于哪位茶客哪日能撞上这好运气,那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全凭她们娘儿俩高兴,谁也勉强不得。”
江胜雪的眉头已经越拧越深:她的名字与止宁同音,还同样深谙这玄学之道?
他大步流星就往门外走去:“那座茶楼在哪儿?我这就看看去!”
……
皇宫城墙外的乾离街,是上都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虽已入冬,只要还在白天,这条街上便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小贩的叫卖声,乞儿的求讨声,此起彼伏,拿腔捏调,怎么听都是一派生动醇酽的热闹景象。
从皇宫正门出来,入街不久,就能看见一座二层小楼。江胜雪记得以前这里是一家寿材店,阴气颇重,老板一家在一楼开门做生意,人就住在楼上。寿材店刚开的时候,生意还很不错,因为那老板家底厚,请的师傅手艺也好,人们都乐意来找他家做棺材寿衣什么的。
但没过多久,就传出这座小楼闹鬼的消息,从这里买了棺材回去的人家,也常有传闻,说用他家的东西敛了死人,家里的灵堂就没人敢守了,因为三番五次听说半夜闹诈尸,吓得好几个胆儿小的是死的死疯的疯。所以那家寿材店开了不到一年就关门大吉,而这座小楼也一闲就是两三年,别说住了,就是光白天在这里待着都没人敢。
如今,就是这座小楼,重新刷了一层新漆,看起来亮堂了许多,再加上生意好,人气儿也足了,丝毫看不出当年寿材店的光景,上都的百姓,好像都已经忘了曾对这个地方如何地望而生畏避而远之。
小楼门口的正中央,挂着一个红漆牌匾,上面用黑字写着:蕙芷轩。
江胜雪进到茶楼之内,就看见一个身形细瘦的女子,刚给一桌客人上完了茶,正好直起腰来看见他,便行云流水地招呼道:“客官请这边来!”
江胜雪细细打量这位女子——她年轻且貌美,想来就是那位苏芷凝苏姑娘了。
只见她长着一双略微下垂的眼睛,眼形稍长,略微弯曲成弧,像是谁用工笔细描上去的;偏偏下面一张两片柳叶般抿在一起的嘴唇,嘴角又天然有些上翘,看起来仿佛总在微微浅笑。连接在这嘴眼之间的鼻梁稍嫌薄瘦,这样一副五官,使她给人一种格外温柔和顺、娴静贞淑的印象。
而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倒略略有些别扭。江胜雪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别扭之处何在了。她的身材细瘦得有些过了,像是体弱多病,不够健康,有一点发育不良的豆芽菜的意思。她的脑袋原本也算玲珑,然而安在这纤弱的身体之上,便有些嫌大,让人忍不住要为她担心,不知道她这样头重脚轻,会不会很容易摔倒。
这女子见江胜雪只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倒也并不着恼,也不知是早已习惯了陌生男子上下扫视的目光,还是果真相由心生,脾气温良。她大大方方地对江胜雪笑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小店对初次光顾的客人,照例免单,不过所奉茶水,并不由客人自点,而是按着客人的气性配的。请客官稍坐,您的茶稍后就上来,还望合您的口味。”
这蕙芷轩的规矩果然有些意思!江胜雪见她转身要走,赶紧叫住她:“姑娘且慢!”
那女子应声驻足,回过头来静静地等他示下。
江胜雪见这女子说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果真体弱至斯,仅是说话所费的力气都使得她脸上红了起来,而说完话之后,她的脸色便又恢复了先前的苍白,血色在这里竟无法常留。
江胜雪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先前对刑锴提出那个关于苏芷凝会不会是沐冰蓝的疑问的时候,刑锴会那么斩钉截铁地否认,如今就是他自己想来,都有些暗暗失笑。
若从体貌上看,这个女子绝不会是沐冰蓝,就算是一等一的易容术也不可能。
她的相貌同沐冰蓝可以说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至于身材声音,则更是无法伪装的。同沐冰蓝的明艳照人相比起来,这位苏芷凝大约只能算是清秀温婉。而且沐冰蓝自幼习武学艺,身强体健,除了她受伤的那一次之外,即便平日里伤心难过到红润尽失,她脸上也是一片浓醇的奶色,绝无病容。
至于这位苏芷凝——江胜雪自己是高手,别人有没有功夫内力在身,一眼就能看得分明——她是货真价实的体弱多病,甚至连习练奇 怪{炫;书;网功夫造成假象、抑或是原本有功夫在身、后来走火入魔或伤重失功的可能性都并不存在。
但是,这个女子一旦张嘴说话,特别是她那双眼睛直指人心地向你望过来的时候,那分灵动之气,又会立即让人联想到沐冰蓝的聪明犀利。
有一个新的怀疑在江胜雪心里忽突突一下冒了出来。他当即不再多想,开口便问:“敢问这位姑娘,芳名可是芷凝?”
那女子并无诧色,从从容容地点头答道:“正是。”
江胜雪心里一抽,又问:“初次光临的客人,能不能另得关照,比如,能得姑娘垂顾,一展摸骨相面之技?”
苏芷凝大概早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要求,当下柔柔笑道:“这位客官既然知道小女子的这点雕虫小技,大约也听说过了,小店每日只为一位客人摸骨相面。现下还算好些,早些日子刚开张的时候,光顾小店的客人大半都是新客,若是人人都能得此关照,那每日一人的规矩,也就立不起来了。”
她这番话说得客气又锋锐,绝无回旋的余地。江胜雪原先也料到不会轻易得偿心愿,当下也不多加勉强,转而又问道:“请问苏姑娘与令堂是何方人氏?”
苏芷凝答道:“小女子的母亲是京城人氏,早年嫁到京外,直到年初我父亲过世,爷爷奶奶家也没了什么人,母亲才带我返回京城。小女子自幼跟在母亲身边,故而学得一口京城口音,但对这京内风物,却还不甚了了。”
江胜雪一听这番回答,心里暗想:好一个聪明的女子!她似乎知道我是在打探什么,甚至,她似乎知道我想要打探的是什么。
心里这个念头一动,他话锋突转,陡然问了出来:“敢问苏姑娘,你可认识沐冰蓝么?”
第115章 面君释疑
江胜雪一边向苏芷凝提到沐冰蓝的名字,一边细细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但苏芷凝面色平静如常,不见半点波澜:“客官说的可是当朝幽蓝郡主的名讳?小女子虽然寡陋,郡主的名头还是识得的。”
她的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意味,几乎毫无特别之处。江胜雪早已料到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下一个问题紧接着又抛了出来:“苏姑娘,在下所问的是,你和幽蓝郡主是否曾有过交往?她固然身份尊贵,却与姑娘算是同道中人。姑娘与令堂买下这座小楼之前,大约也曾听说过这里闹鬼吧?如今这地方这等太太平平,二位这驱鬼辟邪的本事,实实的不容小觑,若是幽蓝郡主在,要做成这件事情,怕是也不在话下。”
苏芷凝歪了歪脑袋,目光里一片坦然的好奇:“客官的意思是……”
江胜雪直说出来:“敢问姑娘,令堂当年是否收过幽蓝郡主为徒?我知道,你和她若有同门之谊,处处帮衬于她也并不奇 怪{炫;书;网,她定然叮嘱过你替她隐瞒行踪,可是……”
“客官多心了!”苏芷凝笑着打断了他:“小女子和母亲是会一些驱鬼辟邪的手段,不过与郡主倒是没有那么近的关系。客官请看,小女子如此苍白纤弱,皆由幼时曾遭遇冤鬼上身所致。母亲为了救我的命,才胡乱学了几招把式,后来又教了给我,聊以谋生,仅此而已。”
想是一口气说太多话会令她吃力,苏芷凝略为停了停,才又续道:“不过小女子幼时倒是曾有一次机缘巧合,同郡主遇见过,承蒙郡主不弃,我二人算是一见如故,此后这些年里也偶有书信往来。此番我们母女进京,的确是郡主的授意,让我们替她打理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苏芷凝看着江胜雪的目光蓦然变深,言语间已经是点到为止的姿态,但面子上却得体地不让人有任何不被信任的感觉。
——是了,她毕竟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冒冒失失劈头问话的男子究竟是谁呢,又怎会冒然深谈?
光是听见苏氏母女的确是沐冰蓝请来的、她们俩和她之间果真有着莫大的联系,江胜雪就已经激动得胸膛起伏。但还没容他说出什么话来,就又听苏芷凝说道:“至于隐瞒行踪什么的,这位客官,小女子只能说,此话着实难解,郡主难道不是在江家府上吗?”
江胜雪一愕,抬眼看见苏芷凝脸上一派提醒的意味,顿时想了起来。沐冰蓝出走之事乃是绝密,而如今他竟然当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这样冲口而出地问出这种话来,着实莽撞!
自己真是对她挂念太深了吧!——江胜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推敲苏芷凝的说话,觉得滴水不漏,并无疑点。
首先,以冰蓝的手段,她的师父更不知是何等高人。而看这苏芷凝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二十年前,冰蓝师父的本事也应该早已超过这驱鬼辟邪、摸骨相面的层次,不至于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来,任她遭遇冤鬼上身,落得如此病弱。
其次,她的名字……她和冰蓝自幼相识,而冰蓝初见自己之时,为了隐瞒身份,随口拈了个熟识的名字来用,又胡乱换成男字,更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江胜雪便拱手致歉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江胜雪,今日得能拜会姑娘,不胜荣幸!”
苏芷凝也笑道:“不敢不敢,原来是江统领大驾亲临,小店蓬荜生辉!”
江胜雪见她知道自己,也不知是因为沐冰蓝曾经告诉过她什么,还是因为与衍忱已经十分熟识,故而能在数月之内,将这京城上上下下的关系节窍都了悟通透。
但他俩初次见面,也的确不便把话说得太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便先搁一搁吧。
俩人客套了几句之后,苏芷凝便下去给江胜雪沏茶去了。江胜雪冷眼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衍忱的身影,想必是自己到前便已离开。
他喝着苏芷凝沏上来的一杯清香匝舌的热茶,心下恍然:既然这对母女是冰蓝请来的,说是替她打理一些事情,一定指的就是保护皇上的事了,也难怪皇上往这里跑得勤——不过……
既然如此,若有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将她们请进宫去商议更为合适么?
从蕙芷轩出来后,江胜雪再度进宫面见了衍忱,将这一趟外差查无所获的情况向他回禀。
衍忱见连他也不能带着奇迹回来,倒也不显得太过失望,想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吧。他点了点头,对江胜雪道:“江爱卿辛苦了,这一路风尘仆仆,这就赶快回家去吧,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回来当值便是。”
江胜雪叩谢皇恩,起身时却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皇上,臣一回来就听说,京里多了家‘蕙芷轩’,听起来像是有趣得紧。听说皇上对她们母女二人也极是看重?”
衍忱目光如炬地看了看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微微点头:“既然你这么问,看来已经查到了不少事情,倒也真不愧为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了!”
江胜雪听见他这么说,便有些诚惶诚恐,连忙躬身低头:“臣原不敢过问皇上的行踪,然而皇上屡屡微服出访,臣实在不太放心,职责如此,请皇上恕罪!”
衍忱摆了摆手:“朕自然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你大约也已经知道了吧?这母女二人乃冰蓝向朕所举荐的,她二人进京保驾,一时无法得晤君面,便开了那么个有趣的茶楼,引起朕的好奇,这倒也聪明得紧,呵呵,不知是不是冰蓝出的鬼主意。
她们母女见到朕之后,方得以拿出冰蓝的保荐信来。冰蓝在信中说,这普天之下,眼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
之前苏芷凝只说是沐冰蓝让她们母女进京帮忙,倒也没提到过曾向皇上举荐的事情,江胜雪听衍忱这么一说,才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听苏芷凝那么说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现在再听衍忱这句话,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解之处究竟是什么——
方才苏芷凝话说得谦卑,在他看来,却也十分诚实。那位母亲是还没见过的,但光看这苏芷凝,可是货真价实的手无缚鸡之力,与当初冰蓝力敌恶鬼的风采真是云泥之别。便是冰蓝出手,对付鹿子骁尚需全力以赴,这苏芷凝却能凭什么呢?
再说,“普天之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那冰蓝自己呢?她难道就对抗不过紫渊门了吗?
像是已将江胜雪心里的诸多疑问看得一清二楚,衍忱缓声说道:“冰蓝举荐这母女二人时,就曾提醒过朕,人不可貌相,至于她自己……”
衍忱似乎哽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漏出太息一般的语气:“胜雪,你们府上该当已经知道,冰蓝她……她手上的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她手上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江胜雪怎能不明白?
一股猝然的萧索,像一面冰凉坚硬的铜锣,没头没脑没轻没重地撞了他满怀。在衍忱告诉他之前,他虽然并不确定,却是已经想到了的。那些天里,她和大哥终于同房,而要她恪尽本份安守妇道的,不也正是他自己么?
他的这些酸楚,衍忱却是看不到的了,想是他自己也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相似的酸楚里吧?
只听他接着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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