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蓝摇了摇头,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她的眼前迅速下了一道水帘,一切都在模糊中沉落,沉到一个她无法看清、也无法理解的地方去。而她一个人,坐在这一片空蒙蒙的白水里,除了摇头,垂手,便再也不能做什么,甚至不能回头去面对他。
在那绝不能决堤的一切将要决堤之前,她及时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敢看身后的人一眼,就低着头快步走开了。她一口气直走到后花园的门口,才趁着转弯的便利,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就是这仓促的一眼,她看见江胜雪坐在了那个雪人的面前。他一腿盘着,另一腿屈起,很男人很豪迈的姿势。
也是原本至刚至强的男人,在受了重伤极度疲惫的时候,颓然沉痛的姿势。
……
正月过完了之后,四位世子也要准备着离开京城各返故里了。
这些天里,沐冰蓝一直在张罗着给沐岚瑄收拾行装,打点一应礼品,着他带回府里给家人。
同另外三位世子的聚会也是常常有的,大家无论感情上礼数上,都得尽一份心。
在静修、绍阳一案完结之后,沐冰蓝和江行云之间的关系又有一点恢复原状的意思。因为本来就不住在同一间房里,又没有了这样的契机常常交谈,他们俩又好像有些疏离淡漠,彼此见面的时候,总显得过于恭谨有礼了些。沐冰蓝常常转开目光,假装没有看见江行云时时追随而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有些东西,不去看,会不会就等于从不曾存在?有些事情,看不见,是不是就无异于永不会发生?
这日一早,沐冰蓝刚从婆婆房里请过安回来,就听下人来报,说门口来了位蒙着面纱的女客,说要求见郡主,却执意不肯自报家门,只让下人转告说,郡主这里有一件她的贴身之物,她想要取回去。
沐冰蓝只稍微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连忙吩咐道:“快把她请到幽蓝别苑的会客厅里来吧。”
这边下人一去,她就让绿乔上了好茶,并发下话去,这女客在时,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得前来打扰。
第102章 闺阁私话
当那位女客被延进幽蓝别苑的会客厅时,茶果点心已经在桌上摆好,屋里并没有下人伺候。
沐冰蓝亲自迎上前去与她见礼:“不知嫂嫂今日要来,准备不周,请嫂嫂见谅了!”
那女客撩起面纱,还了个礼,然后边解下斗篷边笑道:“不碍事,是我突然来打扰妹妹,叫妹妹笑我不懂礼数了。”
她们二人这样客套一番,便在茶几两旁各自坐下。沐冰蓝往来人脸上瞧去,正是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凌菡沅,却又有几分不像。
她们上次相见的时候,凌菡沅何等消瘦憔悴,更有几分阴气森森。
今日再见,她脸上的气色已经红润了些,只仍是清瘦,衬在那副原就有些单薄纤细的五官之下,显得有些薄愁闲恨,郁郁难解的模样。
不必她说,沐冰蓝也能猜得出其中缘故,但也不好主动去提,便只陪她饮着茶,随意聊些京城风物的话题。
而一说到京内热闹繁华,皇城根儿下的人也更雍容大气些,凌菡沅便幽幽叹了口气,似有心似无意地低低说了一句:“这里的确是美人儿多,阿维他……”
沐冰蓝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郑修维又开始流连男色的事情了。她这些天也听说了,郑修维竟毫无掩饰之意,公然买了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厮,要带回王府去慢慢享用。
她见凌菡沅有倾诉之意,只是自己不便出口,就善解人意地替她说道:“嫂嫂放心,维哥哥年轻气盛,公子哥们偶尔拈个花儿惹个草儿的,也是常有的事,嫂嫂不必多虑,维哥哥什么时候不都是嫂嫂的人吗?那一府之内,总还是嫂嫂说了算的。”
凌菡沅凄然地笑了笑:“妹妹,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别人家的夫人奶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只是……只是阿维他从不曾如此待过我,我这心里一时半会儿实在缓不过劲来。
唉!这偌大一片皇城之内,我也找不到谁去说,只有妹妹你,既是女人,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看我这不知礼的蠢货,早该上门来三叩九拜地谢过妹妹的大恩大德,却无奈前些日子都在养身子,待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又摊上了这些个烦心的事,就想着趁今日来谢妹妹,也有个说说话的人。”
沐冰蓝连忙握住她放在茶几上的冰凉小手,柔声安慰道:“这是什么见外的话呢!嫂嫂信得过妹妹,妹妹感激不尽;至于那什么救命的话,再也休提。”
凌菡沅并不看她,只拈起一条丝绢来,在眼角沾了沾。沐冰蓝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上已经挂了几点清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这么一来,她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转念忽然想起方才下人来报时,提到了凌菡沅的贴身之物,自然就是那枚香包了。
她便站起身来,口里说道:“嫂嫂的东西,我差点儿忘了。请嫂嫂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她拔腿刚要走,凌菡沅却一把拉住她,仰起脸来泪眼汪汪:“妹妹不忙,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也许是句傻话,可我憋在心里这些天,实在熬不下去了……”
她要问的这句话,显然让她十分难为情,故而脸上迅速云集起两片有些病态的潮红来。
沐冰蓝只好坐下,柔声说道:“有什么话,嫂嫂只管问。”
凌菡沅将那条丝绢捏在手里绞着,局促道:“妹妹,我思来想去,阿维他变了个人,好像是自我病好之后才出的事。要说这两件事吧,原不该有什么关系,要有,也该是我病好了,阿维他更加欢喜我这个人才对。
可这病也实在是怪,来势汹汹的,任谁也瞧不出个名堂来,也难说就是因这病而起的祸。妹妹,我这病是拜你给治好的,怕是这全天下也只有你知道它是个什么病了。”
沐冰蓝见她如此愁苦,心里万分不忍。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颇有几分疯狂的念头来——
如今她已没有情魅咒在身,郑修维的心当是再也收不回来的了。她年纪轻轻,也没什么大的错处,怎能让她就这样守上一生活寡?
她生怕自己多思则优柔,乘着这一时激动,就脱口问了出来:“嫂嫂,这里只有你我姐妹,并无其他人在,妹妹只想问嫂嫂一句话,嫂嫂若能如实告知,妹妹或能稍尽绵薄之力,为嫂嫂排忧解难。”
凌菡沅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犹疑着说道:“请妹妹但问无妨。”
沐冰蓝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嫂嫂,你心里真正爱的人,到底是维哥哥还是磬哥哥?”
一听此问,凌菡沅顿时花容失色。她没想到沐冰蓝连她和容绍磬的事也已经知道了,当下张口结舌地瞪了她片刻,才俯下脸去,以双手相覆,可怜兮兮一副再也无颜见人的模样。
沐冰蓝看得心下不忍,连忙劝道:“是我莽撞了,请嫂嫂不必多虑,此事是磬哥哥自己告诉我的,承蒙他信得过,我这做妹妹的,必不敢与他人妄议此事。”
凌菡沅听她这么说了,才慢慢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只是一脸红一块白一块的狼狈仍未消退,看起来狼藉一片,如同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
她两眼发直,有些失神道:“小王爷他……我爱不爱他又能如何呢?我是从小就许给了阿维的人……”
凌菡沅曾经是容绍磬的贴身小太监,想来她和容绍磬之间,是向来都惯作主仆之称的,故而她口中的小王爷,就是专指的容绍磬了。
沐冰蓝最听不得这样因为订亲而错失真爱的嗟叹,忙握住她的手道:“嫂嫂但请直言,若嫂嫂一心只爱磬哥哥,我拼着不怕杀头也要去求皇上为嫂嫂做主,或许真能替嫂嫂求下这个情来也未可知。”
衍忱痴恋沐冰蓝,此事天下皆知,所以沐冰蓝平常最为谨小慎微的,是要避免提起和衍忱有任何特别的瓜葛。她如今主动提出要为凌菡沅去求衍忱,可谓两肋插刀至极了。
凌菡沅也知道沐冰蓝这份人情卖得极大,当下感激地抬起头来,只是双目中的凄惶无助,却仍旧不减。
“妹妹如此有心,我真是无以为报!我对小王爷……我也不知道。原本他是主,我是仆,纵然看着他仪表堂堂,我也从不敢有非份之想,可后来、后来……他既是我的主子,我又是冒名顶替哥哥进的王府,本就是戴罪之身,他要我的身子,我也、也不能不给……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当初和他在一起,真有说不尽的风流快活,后来我哥哥偷偷差人送信给我,说某日夜间会派人前来偷接我出去,我还为此哭了好几天呢。
回到家乡之后,镇东王和我爹爹把酒言欢,说明我和阿维的婚约绝不更改,那时我心里并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而后来同阿维完婚之后,他对我也是百般宠爱,尤其是我听说……他是为了我才转了性子的……妹妹,不怕你笑话,因为这一点,我对阿维更有一分舍不下扯不开的依恋啊!”
沐冰蓝理解地点点头。她虽然并未经历过如凌菡沅和郑修维这样的事情,却也能想象得到,当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竟能令一个原本不近女色的男人单单为了自己而痴狂,那种发自虚荣与自得的情感是难以比拟、更难以替代的。她对于郑修维是独一无二的,郑修维对她,又何尝不是世间仅有?这样的男人所激起的女人的照顾欲、保护欲与责任心,大概是一种近乎母性的本能吧。
对于旧日情感的回想使得凌菡沅的脸色又恢复了先前的红润,甚至还透出几分动人的娇羞来。她又说道:“而且,妹妹,我不知怎样说,阿维他……或许是因为他曾经爱过男人的缘故,他和小王爷是不一样的。他的温存体贴,就是小王爷他……也不能相比。”
沐冰蓝不禁苦笑。这倒未必同郑修维好不好男色有关,而是容绍磬自小被管束得极严,和凌菡沅在一起的时候年纪也小,哪能比得上郑修维这风月老手,极有情场的手段?
但她当然也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便只不动声色地听凌菡沅说下去:“可到了去年夏天,再见到小王爷的时候,我的心又乱了。我真没想到他这般尊贵的王孙公子,竟会对我这小女子如此念念不忘,若说用情之深,阿维又未必及得上他了。”
沐冰蓝暗暗摇了摇头。历来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正因为不能和容绍磬在一起,凌菡沅才觉得跟他在一起恐怕又更好;她是不曾品尝过和容绍磬名正言顺地做夫妻、反由郑修维充任那痴心郎一角的滋味,否则她说不定又要觉得容绍磬的用情不及郑修维了。
但沐冰蓝的这一番感想,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凌菡沅的一声感慨,又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更爱谁。和阿维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念着小王爷;和小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我又放不下阿维。为了这事,我不知偷偷掉过多少眼泪。”
沐冰蓝略为点拨道:“可是现在……嫂嫂,恕我直言,维哥哥他……怕是又转回头去了,既然如此,磬哥哥恐怕才是无可争议的良人佳婿吧?”
这话不提还罢,说出来之后,凌菡沅的泪反倒更多了:“妹妹有所不知,自我那病好了之后,不但阿维他对我日益冷淡疏远,就连小王爷也……在那之前,他还总是千方百计要给我传书,求我相见,可现在……不但他那边再也没了动静,就连我、就连我去找他,他也避而不见了……”
第103章 寸心解语
凌菡沅的一番怨妇之语顿时让沐冰蓝哑口无言。她原是想着容绍磬对凌菡沅的痴心并非全然是出于情魅咒所惑,虽然那天他表现得要同这段旧情一刀两断,她却没想到他会做得这 么 快‘炫’‘书’‘网’,这么绝。
或许男子的爱情就只有这么多吧?假若没有一个情魅咒来维持,他们只要一场酩酊,几滴英雄泪,就能洒然前行,永不回头。朋友之妻不可戏,兄弟之爱不可夺,所以就算明知凌菡沅在郑修维这里已经全面而永远地失了宠,此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会,他想得更多看得更重的,也还是几位王爷间的面子,祖宗传下的伦常,甚至无关人等的议论,终究不愿再为她担一次烦恼,冒一场风险了。
可是,这又何尝不是无可厚非的呢?那天沐冰蓝自己也一再提醒容绍磬要以国家社稷为重,切莫再为了一介红颜而鲁莽冲动。虽然她刚才头脑一热提出要去求衍忱做主允凌菡沅改嫁,然而即便这事真能办成,对郑修维父子的面子还是冲撞得厉害,难免从此就在两大王爷之间结下了心结。
此事万不可为,终究还是她欠思量了。
这一日,沐冰蓝陪凌菡沅一直坐到午饭时分。她留凌菡沅用饭,凌菡沅只是不肯。她哭得两眼红肿,自然不便去见江府其他的人,而就算沐冰蓝要传饭来房里只她俩自己吃,她也是全无胃口。
她说到最后,也没再向沐冰蓝问起这两个男人变心的缘由。或许她已经隐隐推想到了什么,也或许她从自己的倾诉当中终于了悟,就算知道了这个原因,怕也是没有用的了。老天都未必能让一个已经从痴心苦恋当中清醒过来的男人重新为爱痴狂,她知不知道原因,又有什么分别呢?
沐冰蓝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是凌菡沅临走前所说的一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凄楚到了极点,却竟有几分明艳从脸庞里照了出来,看在旁人的眼里,就是一下震惊之后,无边无际的心酸。
她说:“我曾经为两个男人所爱,被两个男人不惜一切地争夺,谁知不过一场大梦醒来,这两个男人,就都没有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沐冰蓝刚刚把她送到偏门外。这一言入耳,她不得不抬头用力向天上看了一眼,才能把那两注突涌而来的酸楚倒回去。
凌菡沅走后,沐冰蓝慢慢地,有些怔忡地走回到幽蓝别苑前的廊沿上。她一时之间不愿回去,好像那个地方才刚刚送走了一个孤魂,整个院子里都还充溢着她那浓重到片刻之内无法散尽的怨气。
沐冰蓝是活人,她受不了这种太过阴冷的幽怨。
她倚在廊柱上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感到一只暖暖的大手扶在了肩头。
她轻轻一颤,有些失措地转过脸去,看见是江行云,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柔声问道:“蓝儿,你怎么了?我听春芙说,刚才有客人来见你,自她来了之后你就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
沐冰蓝轻轻往旁边一挪,滑开了他关切的手掌,强自笑道:“没什么,是静修王妃。”
她把凌菡沅的来意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我做得到底对是不对呢?虽说是为了所谓的山河社稷,虽说是解开了一个虚幻缥缈甚至侵蚀骨血的邪咒,看似解救了所有人,可到头来却让一个女人,也许就此便失去了她今生今世所有幸福的机会……”
江行云听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安抚地笑了笑:“蓝儿不要想这么多了,这自然不是你的错。这静修王妃,也许她这一生本就没有什么幸福的机会呀。
你想,假若不是紫渊门的人对她横加利用,她连这两段感情都未必能得到;而就算她家一直平平安安的,不曾有过文字狱的事,她也只不过是顺顺利利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女子的男人罢了。
要说也许她不曾经历过幸福,也就不会感受到今日这样的痛苦,那也要怪紫渊门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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