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忱细细看着她,像是想要看出她言语间刻意略过的那部分内容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开口直问,下一句话则是直陈密奏内容。
“这么看来,扈北王世子心中所想,比起令弟所书,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冰蓝,你可知道这密奏中说的什么?岚瑄和彪西王世子都已离开了两个月,而这扈北王世子直到今日却还在镇东首府流连不去呢。”
沐冰蓝一听此言,微微失惊,脸上淡淡地红了,连忙掩饰地低下头来。
而衍忱已立即捕捉到她脸上这小小的变化,当下开口追问:“冰蓝,你有话讲,但说无妨。”
沐冰蓝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圣命不敢违,如实答道:“回皇上的话,岚瑄在书信中确有提到……”
衍忱看她有些支吾,便鼓励地催促道:“提到什么?”
沐冰蓝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唇,声音放轻了些:“他说镇东首府许多人都知道,静修王自小便好男风……”
衍忱突然笑了,这才明白她刚才忸忸怩怩说不出口是为了什么。他“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在杯缘上轻轻滑动,撇开漂浮的茶叶:“可是密奏中同时也提到,近两个月来,东境与北境的疆界处,似乎有些不太平。军队间发生了几次冲突,虽然极小,却也是我朝内斗,而且……”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色肃然:“若说扈北王世子容绍磬留在镇东首府不肯离开,是因为和郑修维有染的话,那么后方起冲突的,在北境那边,就应该是他的父王容蔚峥的手下——做父亲的不愿儿子耽于男色,这是全在情理之中的,可是——”
他看着沐冰蓝,神色郑重:“冰蓝,你知道,容绍磬在几位世子当中,年龄最长,自去年起,容蔚峥就已经把一半的兵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而此番与东军发生龌龊的,还就是容绍磬自己的人。”
衍忱这番话一说,沐冰蓝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她益发坐直,脸上的神情凛然一正:“岚瑄的书信中也说起过,静修王性喜男风,但那是在他成婚之前。自从他娶了王妃进府,夫妻俩恩爱情深,他过去明里暗里一应男宠全都失了势。如此看来,要说绍阳王同他有什么超于兄弟的感情,也不太说得过去。”
衍忱点头赞同:“莫说是有情,看他们的架势,倒像是有仇。
而且这容绍磬也有些性情突变的样子。据我所知,容绍磬不但在四大世子中年龄最长,性子也最是老成持重。容蔚峥对他自小就管教极严,最忌情…色之欲,他为人处事也向来谨慎稳妥。可如今他人就在人家的手心里捏着,居然还敢纵容后方军士挑起事端,分明是有些不管不顾的任性了。”
说到这里,衍忱略略放松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几分疲态来:“本朝开国不过二十余载,好不容易边境太平了几年,这紫渊之祸尚未清除,若是再来一场东北内战,那可吃不消啊!”
沐冰蓝一见衍忱烦恼,心里便有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一心只想替他分忧。
她想了想,对衍忱说道:“皇上,就目前所知看来,静修王和绍阳王之间,怕是私恨大于公仇。
他们如今当真是天高皇帝远,皇上要管起这事来总是不便,不如皇上寻个由头将他们一同召进京来,到时就算是软禁他们明察也好,拖延他们暗访也罢,都容易了很多。弄清楚了他们这番龌龊的根由,也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衍忱听她说完,略作思考,便点头应允:“如此甚好,就这样办吧。冰蓝——”
他语气一转,看样子像是要提起另外一件事来。
沐冰蓝连忙躬身答应:“皇上请讲。”
衍忱的一条手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拇指托住下巴,食指则在鼻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这样的姿态,给人一种慎重斟酌的印象。
他说:“有一件与你家小叔江胜雪有关的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由你去办比较好。”
第87章 秘恋私情
沐冰蓝一听衍忱是要跟她说江胜雪的事情,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自面颊往下顿时凉酥酥麻软了一片,说出话来便虚飘飘的不似己言。
“请皇上吩咐。”
衍忱微微笑道:“江胜雪一直都是我的座前爱将,而显然这里爱他的,不止我一人。”
沐冰蓝一听这话,顿觉头皮一炸,险些就要失声惊叫出来。
她耳朵里嗡嗡直响,听见衍忱的下一句话,轰轰隆隆仿佛带着回音:“我的小妹洛裳近日同我说起,对江胜雪颇为倾心,要我给她做这个媒。”
听见衍忱说的原来是洛裳而非她自己,沐冰蓝原本高高悬起的心猛然一松。
然而这心一放,就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扑通一下掉进某个不知所在的无底洞,再也看不见了。
她又听衍忱接着说道:“本来这事儿,我直接同江胜雪本人说也好,同江太师说也好,都更合规矩。不过……冰蓝,你知道,我平生最为憎恨之事,就是强为他人婚配。别人要这样做,当然也在人情伦理之内,我或许无力阻挡,但要我自己去做,我却是做不来的。”
沐冰蓝怔怔地点了点头。衍忱为什么憎恨为别人婚配,她已经无心去想,亦不曾看见他此时注视着自己蓦然深沉下来的眼神。她只知道自己对为他人定亲的做法之憎恨,于衍忱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衍忱又说道:“可我是皇帝,若我亲自过问,他们父子定会觉得圣命难违,即使心里不愿意,也要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来,满口应允,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想知道江胜雪的真心,到底愿不愿意娶洛裳。
所以,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交托给你,你假作并无我的请托,只是自己觉得江胜雪和洛裳十分般配,同你家里人提一提,看看他们怎么说。若江胜雪确实不愿,那也无妨,你只要如实回禀,我自会去劝解洛裳,教她明白事理。”
沐冰蓝怎么也没有想到衍忱会交给她这样一个差事。他倒是顾及了江氏父子不敢违抗圣命,却不曾想到,她也不情不愿却不敢啊!
可既然不敢,她便也只能面色如常地应道:“冰蓝遵旨。”
这日回到江府之后,沐冰蓝的心里便梗着衍忱交托给她的这件事情,一连几日都无法潜心修炼。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去讲。带着这样一件事情,别说提,光是要她去面对江胜雪,她都是做不到的啊!
好在叔嫂间本就有许多忌礼,她既然觉得不便,那么只跟公婆提起,由他们去探问江胜雪的心意,也并非不可。
可就是要她同别人去说,这也仍然是江胜雪的婚事,仍然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当然,她更怕的,是江胜雪的答复。
他会答允的吧?毕竟,洛裳贵为皇女,从模样到性子也无一不好。
再说,他对自己……
旧情难忘,却并非绝不可忘,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一片痴心为己所知,又有什么是注定要至死不渝的呢?
原来当一个人自己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的时候,与之相伴的还有另一重深刻的绝望与深沉的悲哀,这种绝望与悲哀,会让自己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人,会执着如己,自然也不会有另一个人,会对自己念念不忘。
沐冰蓝蹉跎了好几日,才终于决心去同婆婆说这件事情。
她每日早晚去江夫人房中请安,都会很懂事地多留一会儿,陪老人家说说话,婆媳二人相处颇为融洽。但沐冰蓝总觉得,江夫人对她似乎总还是有些畏 惧“炫”“书”“网”,大约是慑于她郡主的身份,以及成婚当日衍忱的那句“娘家人”,这位一辈子安份老实的老夫人总怕怠慢或得罪了她,故而老也放不开。
再加上沐冰蓝每日也有许多事情,所以她除了请安之外,并不曾另行去见过江夫人。
这天用过午膳,再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江夫人午睡也该起来了,沐冰蓝就往她房里走去。她特意不先遣丫头前去禀报,以免江夫人觉得她是摆出郡主的派头来,非要自家婆婆作出什么迎接招待的准备。
下午时分,府里在这时通常都没有什么事,下人也都大多在各自房内歇息,整座江府大院里都静悄悄的,沐冰蓝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什么人。
她乐得不必多礼,脚步轻快地一直走到了江夫人房外,刚要掀帘子进去,却听见屋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人一个是江夫人自己,另外一个声音听起来不甚熟悉,也是中年妇人的声线。沐冰蓝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正拿不准自己这样贸然进去会不会惊扰了客人,她们的谈话却突然定住了她的脚步,令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只听那中年妇人说道:“老夫人,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秋萝这丫头当初是我亲自送走的,她也不是不懂事儿,要不行云能对她那么着魔吗?她是真心答应了不会再回来,更不会和行云藕断丝连,您老就放心吧。”
江夫人叹了口气,听那语调,能够想见她眉头紧蹙的愁容:“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要出什么事儿。我看蓝儿这姑娘,还真是个好媳妇儿,样样都强过了秋萝去,可她过门都这些日子了,我看她和行云之间,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秋萝那头是干净了,可万一行云这孩子自己把事儿办砸了,我们一家可还是吃罪不起呀!”
那中年妇人便应道:“唉,也是,行云和胜雪都是我奶大的,这两个孩子呀,一个比一个倔,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实!”
沐冰蓝想起来了,这中年妇人就是江氏兄弟的奶娘甄嬷嬷。她在成婚当日曾见过她一面,只因她年纪大了,又早已赎身出府,便不会每日都来请安,自然也就见得少。
她屏着呼吸,再听甄嬷嬷往下说:“您说这行云和秋萝之间的这档子事儿吧,在别家的少爷丫头间也不是没有,主仆名分有别,他把事情缓上一缓,待少奶奶过了门儿,等上几年,再把秋萝正式收房也就是了。可他还非要明媒正娶,要秋萝做大,否则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唉!若是这少奶奶换成别家的女儿,那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太上皇下旨赐婚的郡主,行云这不是要咱这一家老小的命嘛!”
江夫人叹道:“可不是嘛,要不我这么发愁呢!这事儿堵在心里头,也没人说去,就只有你这么一个贴心贴肺的老姐妹了。我说你到底把秋萝送哪儿了?行云没去逼着问你吧?你可千万挺住了,别让他知道,啊。”
甄嬷嬷一叠声地劝她:“老夫人,您就放心吧放心吧,啊。秋萝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就算行云他没了孝心,非要对我严刑拷打,我也答不上来呀。
哎呀,你说这事儿,要是出在早几年,早早的就让他们断了,那也就好了。这年轻后生一时半会儿想不过来也是有的,可男人嘛,过得几年,这心也就淡了,再见着这天仙般的新娘子,哪儿还能想得起当年那个小丫头来?可它还偏就是去年的事儿,这一年不到,还正是伤筋动骨抽血吸髓的时候儿呐!”
沐冰蓝听到这里,心里一跳:去年的事儿……
去年,也正是她和江胜雪相遇相知的一年啊!
原来江行云对自己冷淡乃至憎恶,确是出于心有所系。如今确知了这一点,沐冰蓝不但没有自怜自伤,反而对江行云凭空多了几分好感,敬佩他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汉。
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的人吧。
可是最后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沐冰蓝又觉得心灰灰地凉了。江胜雪如今对自己到底如何,她其实并不知道,或许也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确定。
去年,江行云和秋萝之间的事情,是不是正好发生在江胜雪离家的那段日子里呢?对这件事情,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胜雪、胜雪……你恨我因一时好奇贪玩而种下了无根情孽,对不起你的哥哥,然而你可知道,你的哥哥绝不会爱上我、甚至还很厌恨我啊。
而若你当时就知道、若你现在已知道,也还是会因为我这个嫂嫂的名分而不顾一切地放弃我,对不对?
当然,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就算江胜雪知道她不会幸福,就算他因此而敢于超脱伦理纲常,也仍旧无法超脱国法君威啊,太上皇御赐的亲,他不能去抢。
沐冰蓝兜着满腔心事,怔怔地往回走。她一直走回到卧房里,吩咐春芙过老夫人屋里去一趟,知会她老人家,自己一会儿要过去坐坐。
这一回,她不得不差人先行禀报。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了公公婆婆为什么对自己总是有些诚惶诚恐,就更得让婆婆以为自己是不会突然闯过去的,因而她曾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自己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第88章 奉旨提亲
春芙走了片刻,沐冰蓝便重整容装,再次走到江夫人那边去。
这一回,江夫人房外已经重新有下人守着伺候,而刚才的甄嬷嬷也已不见踪影。
沐冰蓝只作没有方才的事,笑着给婆婆请了安,便随她一同在几旁坐下了。
婆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了会儿家常,沐冰蓝便佯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母亲,胜雪今年也有十八了吧?他可曾配下了亲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江夫人笑着答道:“蓝儿记得不错,胜雪正是上半年里满的十八岁,不过还不曾配下亲来呢。他今年生日后,我和你父亲也曾张罗过这事儿,可他不听还罢,一听就发起脾气来。
有一次我们看下来的姑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是司天台丛监正的长女,模样讨喜,教养也好,我们都要请媒人去下聘了,谁知同胜雪一说,他竟火得把他房里一应器具砸了个稀巴烂,疯了一般,吓得我们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
唉,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心思!我们估摸着吧,他怕是自己有了意中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闺女,我和你父亲也不算不开通的人,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亲事,我们也不妨给他娶了来。这不,好言问了他几句,他也只顾黑着一张脸闷声不吭,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沐冰蓝听见婆婆这番话,情知江胜雪是旧情难了,心里又喜又悲,缓了缓才又说出话来:“母亲不必发愁,胜雪他是武状元,有几分心高气傲也在情理之中。蓝儿心里倒想到了一个人,应当是配得上胜雪的,母亲不妨再去试探试探,也好把二老的这桩心病了了。”
江夫人听见沐冰蓝竟对江胜雪的亲事有所提议,而她本身已是郡主之尊,想来与她相熟的女孩子也并非等闲之辈,连忙喜道:“如此甚好,不知蓝儿心里所想的是哪家姑娘?”
沐冰蓝笑了笑,答道:“就是皇上的小妹妹洛裳公主。”
江夫人一听这个名头,当即有些失惊:“哎哟,这、这可使得么?洛裳公主还不曾许下驸马爷来吗?咱们家的胜雪也不知道是不是高攀得上啊。”
江夫人这一下着实是惊大于喜。家里已经有一个媳妇是郡主,又因为长子的一番死心眼,折腾得两位老人每日里心惊肉跳的;如今要是再摊上个公主,又不知次子那股一提亲事就来火的脾气到底为的是什么,万一这桩婚事再不合他的心意,到时候可真会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祸事了。
沐冰蓝细细观察江夫人的神色,已经大约估摸得到她的这番心思,无奈衍忱郑重交待过,之所以托她来说,就是为了尽可能令江家不会感到压力,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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