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向殿内走了进去。
沐冰蓝跟着永乐,依礼低头走进坤和宫内,曲膝跪下,叩首呼道:“臣幽蓝郡主沐冰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话音甫落,便听见一个清雅沉和的男声,平柔地答道:“冰蓝起来吧,赐坐。”
沐冰蓝再度叩首谢道:“谢皇上!”
她站了起来,仍是不敢抬头,一旁的永乐躬身一引,她便顺着他手的指向,坐在了一旁的一把软椅上。
座上的男声又说道:“冰蓝,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不知为何,沐冰蓝却觉得这个“我”,比起龙威浩荡的“朕”来,更令她不得不从——那是一个不惮于孤孤单单爱上一个人的卑微、毫不犹豫自降位次的男人,令她不忍不从。
她缓缓抬起头来,迎面对上一双清洌的眼睛——这就是当今天子衍忱了。他正慢慢走过来,英气勃勃的脸庞之下,是一袭青色的常服,像是寻常人家的少爷,温文得体地落坐在同她一几之隔的椅子上,眉梢唇角微微含笑,仿佛从化开的冰河下露出来的一方软玉,兀自剔透雅洁地噙着一缕春风。
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漾开了一圈,柔声道:“冰蓝,以后来见我,不必穿朝服。瞧你,怕是快被这身东西压得又小了一号吧?你装扮得如此隆重,我却身着便服,怎么看都是我慢待了你。这样,我让人去沁蓝阁给你取一身便装来,省得你一会儿吃起饭来都不香。”
沐冰蓝全然没想到皇上对她说的第一番话竟是这些,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先前在大殿门口被江胜雪一番警告所击碎的满腔柔情好似遇上了补瓷匠人的碎瓷瓶,一片一片重新拼合完整。
她低下头微笑起来:“谢皇上!冰蓝的确正被这身行头压得腰疼脖子酸呢!”
衍忱轻轻地笑了,回头吩咐了永乐几句,永乐便赶着去给沐冰蓝取衣服去了。
这边,衍忱依例询问了骑南王一家的安康福乐,以及南疆边陲的大体情况,堪堪都是君臣之谈,并无越礼逾矩之处。沐冰蓝一一答了上来,说话间,永乐也给她取了衣服回来,衍忱便着宫女侍候沐冰蓝入内殿把装扮换了,待她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淡蓝衣裙,清清爽爽一个官家小姐的日常打扮。
衍忱负手立在一张新添的桌子旁边看着她,目光晶亮。沐冰蓝脸上一热,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目光,才看见那张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每一碟量都不大,但菜式十分丰富,其中还有许多从没有见过的精致菜品,也不知帝王家的膳食总是如此丰富,还是他今日特地为她而准备。
当然,这样的问题,她是不便相问的,当下只同衍忱见了礼,便随他一起坐下。
这张桌子并不大,他们俩坐在相邻的两边,比起刚才的一几相隔来,又贴近了几分。上菜的太监宫女已经被衍忱全部遣退,他自己亲自执箸,为沐冰蓝布菜。
沐冰蓝大吃一惊,连忙想要离座起身施礼,却被衍忱按住了。他的一只手掌压在她的肩头,力道并不很大,同时却也不容抗拒。他看着她,目光纯净无瑕,不染尘埃:“冰蓝,你好生坐着,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接着,若是不合口味,也不必勉强,只管放在一旁,咱们换过一种便是。若是全都不合口味,我让他们再换一批来。”
沐冰蓝连忙低头回道:“这……冰蓝遵旨。”
衍忱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苍凉,他低声道:“你在家里是怎样的,在我这里就怎样,好不好?诸多礼节,这饭还怎么吃呢?”
沐冰蓝听了,也只得笑笑,不敢说什么。若是依了他,总有些不合规矩,若是不依他,又算是抗旨不遵,这事着实难办。
好在衍忱说到这里,也就不再继续深入。他给她布完菜,自己也吃了起来,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你在莲迦山八年,可委屈你了。那荒山野岭当中,吃得怕是不太好吧?紫渊门并非良善之辈,他们可曾让你受苦么?”
当初沐冰蓝初见苏蕙珏,俩人就曾经说好,她在紫渊门中受了欺负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便不得主动提起,以免伤了太上皇的面子。
但此时是皇上问起来,她也不能隐瞒,当下便把自己在紫渊门中的遭遇、以及改入苏蕙珏门下的事情一一道来。
此事说来话长,到她说完的时候,两人已经用罢晚膳,夜灯也已经掌起来了。
衍忱一直侧耳细听,在不甚明了的地方,一一提出问题来令沐冰蓝解释清楚。待到事情说完,他微微颔首道:“你后来托接引将官给我带回来的书信,我收到之后便立即部署抓捕,可还是晚了一步,紫渊门的旧址已经全部撤空,没有人了。”
沐冰蓝点头答道:“正是。冰蓝在返家途中也曾遇见鹿肇元的儿子鹿子骁,只可恨冰蓝无能,未能将他手刃,亦不曾问出紫渊门人的下落。”
衍忱轻轻摇头道:“这倒无妨……”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忽然慧光一长:“冰蓝,你孤身一人遇到这鹿子骁,没有吃亏吧?可曾为他所伤?”
沐冰蓝心里一跳。衍忱的这一问给她带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的能想得这么细……
然而,随之而来异峰突起的心痛,立即湮没了这第一个想法。
那时,我不是孤身一人。
那时,我还和他在一起。
若不是有他在,或许我也不会受伤吧?
而若不是有他在,或许我便已活不到现在。
他到底是她的福还是祸,是她的劫数抑或幸运?遇见他,到底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沐冰蓝生生咽下了涌至喉头的一股腥涩,强笑道:“我没事。”
衍忱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辞锋一转又问道:“冰蓝,有一件事,我还甚感疑惑。既然紫渊门有那等功夫,所谓‘擒贼先擒王’,”他自嘲着诙谐一笑,“他们只要调出鬼灵来将我与太上皇二人置于死地,则再要怎样都好办了。为什么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这么做呢?”
第80章 隆恩圣宠
听见衍忱问起为什么紫渊门的人迄今为止尚未调出鬼灵来突袭自己,沐冰蓝低头回道:“皇上问的是!个中原因是这样的:
世间万物,以龙的阳炎之气最纯最盛,甚至强于三伏天里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的阳气。因而寻常鬼怪,遇龙则灭,就算是修为再高,也必会为龙气所伤。
皇上是真龙天子,本身就带有天龙紫气,再加上皇上平常深居宫中,而皇宫大内,居住过历朝历代许多位真龙天子,这里凝聚的天龙紫气,更是即便皇上暂时外出也久久不会消散的,所以这个地方,绝大多数鬼灵都难以靠近。
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两种鬼灵是可以将天龙紫气抵挡上一阵子的,一为冥罗玄煞,二为幽泉尸魔。
诚如皇上所言,紫渊门的人要谋反夺位,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用鬼兵谋害皇上与太上皇,然后趁乱起事,他们这些年处心积虑,也正是要做到这一点啊。
依苏师父与冰蓝的愚见,他们此举要成功,无非是通过以下两种途径:
第一,炼出级别最高的鬼灵冥罗玄煞。
这种鬼灵能够在天龙紫气的气场之内支撑一日一夜方会散尽,而在其中的前半日之内,它尚能对活人形成杀伤,到了后半日,便只有奄奄待毙的份儿了。就是这样的冥罗玄煞,要将它炼成,进境最顺也需二三十年,紫渊门内任一人的修为,迄今为止,还不到这个火候。
而如今太上皇依然健在,他们即便伤了皇上,天下也未必就会大乱,所以他们必然想要求得一个万全之计,最好能够同时伤了皇上与太上皇。
要做到这一点,上上之策,当然是能有两只冥罗玄煞,同时发难,否则假使只有独独一只冥罗玄煞的话,即使它能成功杀伤一人,另一边的防范却也有了足够的时辰准备起来,它赶过去之后,兼以自身功力在天龙紫气之中迅速流失,就很难再一击即中了。
如此难炼的鬼灵,要炼出一只已经极不容易,紫渊门内,原本能把它炼出来的,也唯有先师父萧清绝一人。后来萧师父身死,鹿子骁或许能够慢慢补上,却也定然延缓了进境,要在短期内同时炼出两只冥罗玄煞来,那是妄想。
而且,这冥罗玄煞还有一大弊端,就是它所需驭鬼者的真元之气颇大,故而不能离开驭鬼者超过十步。这就需要驭鬼者必须能够靠近皇上与太上皇,光是这一点,就够得紫渊门的人大伤脑筋的。”
衍忱一边听沐冰蓝详细解释,一边连连点头。听她说完这第一点,他若有所思,沉吟道:“如此说来,这冥罗玄煞之法并不十分可行,所以他们一定会另辟蹊径的吧?”
沐冰蓝点头答道:“皇上圣明!所以这第二种法子,就是改炼次于冥罗玄煞的幽泉尸魔。
这幽泉尸魔最快十五年可成,不过冰蓝最后见到鹿子骁的那次,他用的还不是幽泉尸魔,以他的性子,不用应该就是尚未炼成,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此外,幽泉尸魔可以远距离操纵,驭鬼人只要靠近宫墙,就可以从皇上的近身处召出幽泉尸魔来,省却了许多麻烦。
当然,幽泉尸魔在天龙紫气的气场当中,所能存活的时间就只有冥罗玄煞的一半,功力也更弱,假如不能一招之内命中要害,则皇上只会受伤,不会有性命之虞,有我伏魔人在此,即便不能及时施救,也可以事后慢慢疗伤。
不过,假如他们能够致皇上重伤,再要谋反作乱却也方便许多。如今看来,他们当年的靖忠祠内之所以保留几百将士的尸身,怕是正要用他们来炼成幽泉尸魔。因为战死之人本身就已经有金罗赤刹的功力,从这个起步开始,炼到幽泉尸魔的境地,并不需要十五年。
当然,他们因为损失了萧清绝的缘故,其中有间断,但即便如此,算来所需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一旦几百幽泉尸魔尽成,他们就可以一举夺宫,直捣咽喉!
再说那冥罗玄煞之法,虽然看起来极其难用,也并非全无可能。尤其是假若他们趁皇上离开皇宫之时进袭,彼时天龙紫气的气场有限,堪堪只能保护皇上一人,他们只要将皇上身边的人全部杀死,就能改用凡人的武术来威胁皇上。所以对冥罗玄煞也要严加防范。
要杜绝冥罗玄煞之患,最紧要是皇上身边的人必须可靠,近年之内,若非必要,最好不要招募新人,以防有诈。皇上若需外出,请务必召唤冰蓝随侍。”
衍忱郑重点头:“我记住了。但这幽泉尸魔又该当如何防范呢?”
沐冰蓝想了想,回道:“若皇上信得过冰蓝,冰蓝可以召集皇上身边的宫人受训。御前骁卫是男子,可传他们《紫阳天经》,对敌之时,可以反制鬼灵,就算不能令它们倒戈反击,至少也能扰它们个无所适从;
宫娥侍女是女子,可习《阴阙伏魔诀》,助冰蓝一臂之力。
诚然,要习得这两门功夫,远非一朝一夕之功,紫渊门的人再不济,我们怕是也赶不上他们的进度了。不过聊胜于无,到时众人齐心协力,要保住皇上、太上皇与皇太后、以及各位娘娘及殿下,应该并非太难。”
衍忱听罢,伸掌在一旁的小几上轻轻一拍:“就依此计!事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开始吧,我把骁卫宫女都招了来,你来挑人。”
沐冰蓝刚刚俯首称是,衍忱却又改口道:“还是后日吧。明天另有一事,要请你帮忙。今儿个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沐冰蓝一听皇上送客,连忙离座跪下,欲行大礼。
然而她膝未着地,双臂就被两只大手托住了。
她愕然抬头,只见衍忱目如点漆。他的双手沿着她的臂膀滑到后颈处,就停在了那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敢乱动,而眼角的余光能捕捉到他的双臂在轻轻动作,似乎是在系一件什么东西。
随后,她的胸前有什物跳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见是一面碧油油的翡翠平安锁,锁上雕花饰玉,精巧可爱,正面一对古篆的“幽蓝”二字,看笔法当与“沁蓝阁”三字同出一人之手。
沐冰蓝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当日她将刻有自己郡主名号的平安扣交给接引将官连同书信一起带回,以之作为印信,如今衍忱是要把她的随身信物还给她。
可这分明不是那枚平安扣,而是另行特制的平安锁。
至于她的那枚平安扣……
沐冰蓝恰正低着头,心念一动,便一眼瞥见了衍忱的腰带之上用一条鲜红的丝线垂着的,不正是那枚镌有“幽蓝”二字的平安扣么?
她的脸上顿时火烧火燎起来,讷讷不敢出言。
衍忱轻笑了一声,顺手托起她胸前的平安锁,柔声叮嘱道:“这是我拜本朝顶尖的玉匠为师,亲手做的,这回可不能再随便丢了!”
沐冰蓝连忙称是,又听他说道:“以后你手持此锁,便可号令天下,见此锁者,如见朕身!”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用这个“朕”字,只为了言明这枚平安锁的威势。
沐冰蓝不敢受此隆恩,却也不能驳了皇上的面子,当下只得盈盈拜谢,只在心里暗暗决定:我永远也不用它来施发号令就是了。
衍忱见她收下了平安锁,心中欣慰,又叮嘱道:“你在宫中十日,膳食都来坤和宫用吧,到了大婚那天,我亲自送你过门。至于皇后妃嫔们,若有谁要召见你,你只管不去理会,叫人来告诉我一声,交给我就是。”
沐冰蓝对他这最后一句吩咐,一时之间不明其意,却也不好多问。而他这桩桩件件的安排,虽然很难说有什么实质的不妥,却又分明都透着亲昵与暧昧,在越礼与不越礼之间的临界点上,沉沉浮浮,飘摇不定。
这让她一下子想起江胜雪的那句“望郡主在皇上隆恩圣宠之下,持礼自重”来,心里顿时又酸酸苦苦地乱成了一团。但也正是这句话,让她有股无名之火,好像偏要和他赌一赌气才能舒服。
于是,她别无他言,将衍忱的嘱咐全都应了,才退出坤和宫外。
当值的骁卫已经换了一个人,见她出来,立即恭敬行礼。
沐冰蓝也不知心里是轻松还是失落,淡淡地答了礼。引路太监已经守在了台阶之下,带了两个宫女,一个给沐冰蓝加上披肩,另一个打着灯笼,领她回到沁蓝阁。
一回到沁蓝阁,沐冰蓝便径直走进书房,提笔开始默《紫阳天经》。先前那部《紫阳天经》的默本,她自然是留在了骛灵崖给苏蕙珏,如今既然要训练皇上身边的骁卫成为驭鬼人,自然又得再默一本。
当然,默完《紫阳天经》之后,《云阙素心誌》也是要默的。
她刚写了寥寥数页,就听见门外有太监的声音高声唱道:“洛裳公主驾到——”
第81章 圣心如发
沐冰蓝完全没有料到此时会有公主来访,连忙搁下纸笔,快步迎到前庭去。
她刚赶到门口,就看见一个一身锦绣绫罗的高挑女孩子,一边小跑着奔上台阶,一边手里还在解着披肩的系带。想来她一路都是这样活活泼泼地过来的,故而走得热了,就嫌披肩累赘。
沐冰蓝连忙屈膝跪下:“臣幽蓝郡主沐冰蓝参见公主殿下!”
洛裳快步走过来,一把搀起她:“冰蓝姐姐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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