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此一路向南,形影相吊地又走了大半个月,一路平安无事,而自那日现身相救之后,江胜雪也并没有再出现过。
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她路过那个小镇之前,江胜雪是不是就在身边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她丝毫也感受不到。
记不清有多少次,她无法自持地盼着能再遇到点什么凶险,那样一来,也许他就又会从天而降。
可是天不肯遂人所愿,什么事情都没再发生。
于是,她又有无数次想到过,既如此,不如自己制造些凶险吧?
譬如,故意走在悬崖边上,然后,失足落下。
譬如,沿途打听有没有山贼大盗常常出没之地,特意把随身携带的钱财张露在外,引人觊觎。
譬如,换回女装,刻意走到莺燕云集的烟花之地,逗引登徒子前来相扰。
又譬如,不避冷雨,生生把自己淋得湿寒入骨,高烧晕倒,就像那天中了暑热那样。
……
这些想法,在她心头徘徊逡巡,徜徉不去。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引他出来又能如何呢?
浪子迷途尚且知返,她是当朝郡主,身负朝廷重任,帝君厚爱,怎能任由自己随心所欲,一错之上更添一错?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天一步紧似一步地,消逝得很快。即便是南越之地,也已进入了冬天。时时都会有冷风呼啸着迎面卷来,干燥的空气把人脸上的皮肤又硬又紧地绷住,远处的山峦,近前的树木,也都硬邦邦地绷在一派冰冷里,同时,上面还压着一片乌沉沉如同冰块一样的天空。
天覆四野,这世上最宽阔的,便是这天空了吧?
而人心自由,时时竟能神游天外,那么人的心灵,是不是比天空还要宽阔呢?
沐冰蓝轻轻吁了一口气——可是,人的心灵又能有多宽阔呢?因为天空就没有多宽阔呀。看那宽宽的远山剪影,看那窄窄的旷地尽头——不过如此而已!这世间就只有这么大,甚至容不下一段长情大爱、一颗绝恋痴心啊!
十二月下旬,年关已经近在眼前,沐冰蓝终于走到了她的家乡——骑南王府所在地,涪安城。
遥望城门,进进出出的人熙来攘往,守城的军士立在那里,并不对百姓多加骚扰,只在看见尤为可疑的人物时,才好言拦下,例行检查。
沐冰蓝站在约摸五十米开外,脚步越放越慢,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她回头四顾,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胜雪,你还在吗?
你一定还在的,对不对?
你知道我是幽蓝郡主,知道皇上要我平安到家,却没有报告官府,遣人前来护送,是因为你想要自己亲力亲为,不是吗?
既然如此,胜雪,求求你,求你现身一见,只是这一面就好!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在这里,我还可以最后一次,假装是那个谁也不是的苏止宁。
而一旦跨入那道城门,我就真的是沐冰蓝了,从此以后,只能是沐冰蓝了。
胜雪,让我再见一面,好不好?就算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无语相对,须臾光阴,再让我见一面,好不好……
苍茫的来路,只承载着一张一张模糊了五官毫无意义的面容。冷冽的北风,像一个浪迹终老的游子,不住地吹出一串一串刺耳的哨音。
沐冰蓝仰起头来,用力眨了眨眼,挥去那一片渐渐聚向眼前的朦胧。世界停止了发颤的晃动,重新阴沉沉地在无边无际的灰色中立定了。
她转回身来,一步一步地,走进城门里去。
在骑南王府的门口,她握住沉重的铜把手,奋力敲了敲。
等了一小忽儿,大门启开一条缝,一个白发苍然的头颅伸了出来,疑惑地看着她:“这位小公子,您找谁?”
沐冰蓝对着他盯了好一会儿,发散的目光才渐渐凝出一个微小的焦点。
她嘴角一撇,像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可不知如何,抽出来的却更像是马上就要放声嚎啕的悲戚之色。
而她说出话来,声音里也隐隐发着抖:“贵爷爷……”
老汉目瞪口呆,对着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突然把门一开,整个人就跪倒在了地上:“郡主!原来是郡主回来了!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您可回来了!您这几个月可跑到哪儿去了呀?皇上派出的人都找不到你,王爷王妃都快急疯了!”
沐冰蓝弯下腰想要把老人从地上扶起来,同时却下意识地回头又张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的余光一角,她依稀仿佛,看到有一袭洁白胜雪的衣襟,翩然一闪。
她的膝弯便再也支撑不住那股突如其来仿佛天都塌了下来的重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随即,她身子一软,就扑倒在了跟前老人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卷二完……………………
卷三 锁心篇
第78章 幽蓝入京
一队轻装的军士,押着几辆雕饰精美的马车,喀喀喇喇轧过平整的黄土甬道。
那几辆马车当中,最前面的一辆衬着紫底黄纹的绸缎帷幔。紫和明黄的搭配,这是轩慕朝东南西北四大王爷当中,骑南王府的钦定套色。
当然,骑南王常驻南疆,北方的百姓鲜有见过他老人家的,因此一见之下,对这组颜色所代表的含义体悟不出,也并不奇 怪{炫;书;网。
但是这队军士当中,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手中各举一面锦缎大旗,旗上飘舞着一个工工整整的“沐”字。
有了这两面锦旗在前面开路,过往百姓纷纷避道施礼的表现就并不奇 怪{炫;书;网了。尤其是这支队伍将要走到上都的时候,京内百姓近沐天恩,不但见多识广,识字者也比别处要多,大都能一眼看出这队军士隶属何人麾下。
一众路人这便交头接耳,一传十、十传百地小声议论起来——
“看看这个,是骑南王爷进京来了吧?”
“嘿,瞧你,这等没见识!这回来的可不是王爷他老人家,是幽蓝郡主啊!”
“啊?幽蓝郡主?她怎么来了?难道皇上……”
“呸!你小点儿声,小心宫里的人听见了,要你的脑袋!”
“可不是,祸从口出,这话可不能乱说!幽蓝郡主进京,是过门完婚来了!”
“哦……哎呀还真是,这掐指一算,都九年了!当年幽蓝郡主被送到莲迦山,说是八年为期……嘿,果不其然!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哟!”
“没错儿!只可怜见了那娘老子,好端端一个闺女儿,八岁就送出去了,好不容易熬了八年才回家,这不才过了一年,就又得嫁人了,还是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唉!”
“我说,你们还真确定这幽蓝郡主是来跟江家大少爷完婚来了?那为什么宫里的沁蓝阁,皇上一即位就让人给建的,说是专门给幽蓝郡主住?难道还不是让她进宫当娘娘?”
“你这烂舌头的臭嘴巴!皇上建的沁蓝阁,那是让幽蓝郡主在里面暂居待嫁的。你说幽蓝郡主一个黄花大闺女,还有十天才是婚期,她能直接就住到江家去吗?要说住驿馆什么的,那也不合她的身份呀。你可真是猪脑子!”
……
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小跑着驰来,一支锦衣华服的马队在这队军士面前十数米处停住了脚步。
沐家的卫队虽是步行,却也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人,看起来应该是领队的将官,当下也举起手来示意自己身后的队伍停下。
两支队伍的领队各自纵马出列,然后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自打那支马队出现,沿路的百姓已经很自觉地又退开了一丈,远远的只能看着,听不清他们俩正在说些什么。
然后,就见马队的领队回身上马,两腿轻轻一夹,马儿就走了起来。这一次是缓步而行,马蹄声清脆悦耳,节奏分明,听起来郑重其事。
这一人一马一直走到仍然停在原地的第一辆马车旁,马上的人翻身下来,躬身弯腰。他是武将,带着兵器的时候不行跪礼,这是历来的规矩。
几个胆子稍大离得较近的百姓,能够听见他对着那辆马车的小窗,恭恭敬敬地说道:“御前骁卫统领江胜雪,奉旨恭迎幽蓝郡主入京!”
江胜雪低着头,保持着抱拳施礼的姿势,静静等了片刻,才听见马车内有一个低柔的女声轻轻答道:“有劳江统领了。”
这个声音明明轻柔婉转,触到江胜雪的耳鼓时,却如同天地忽合,化作两面大锸,轰隆隆向他的心猛撞过来。
他直起身的时候,忍不住向那小窗之内看了一眼。
窗内垂着密密的竹帘,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其中几格竹片之间,影影绰绰凝定着一双眼睛,幽深若梦,黑沉如夜。
似乎有一片枯透了的落叶,贴着地面轻轻划过,发出轻微而断续的刮擦声。仲秋的风,寒凉扑面,仿佛正吹着一曲无调的箫音,如叹如诉。
江胜雪见过礼,便又上了马去,回到前队,开道引路。
上都的城门,已经巍巍然耸立在眼前了。
沐家的送婚卫队随着江胜雪的骁卫护队一路来到皇宫宫门,然后所有骑马的人都得下马,徐徐走入禁地。
他们最终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崭新的院落,院门上紫色的牌匾镌着金色的楷字:沁蓝阁。
在宫里当差的人都认得,这三个字,正是当今天子亲笔所书。
至于这个名字,“沁”同“心”,也是文人们历来惯用的通假,个中深意,令知者无不喟叹。
江胜雪来到马车前,再度躬身行礼:“皇上有旨,沁蓝阁为幽蓝郡主闺阁。请郡主下车入阁!”
随侍在旁的一名婢女走上前去,挑开车帘。江胜雪低着头,只能看见一袭鹅黄色的纱裙,从车上垂了下来,而后,一个娉婷的身影站在了眼前。
他紧咬牙关,不敢抬头,只听见她的声音缓缓说道:“江统领辛苦了。乘风,替我谢过诸位骁卫大人!”
刚才沐家军的那位领队沐乘风立即高声唱诺。江胜雪看到那抹鹅黄色的影子轻移莲步,绕过自己走了去,才敢直起腰来,举目一望。
她刚好走到第一级台阶处,也正回过头来,指着座驾对身旁的婢女交代道:“绿乔,我车上的那几本书,一会儿别忘了……”
她的目光随着声音一起定住了。江胜雪看见这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在阴晦的天色里,迷迷濛濛雨意饱满,教他的心一下子就兜满了水,沉重得好像随时都要断了牵系,啪地一声摔落尘埃,破漏了一地,四泄横流。而这颗一下子漏空了的心,也就瘪成了一块破布,湿嗒嗒的死去了。
那双眸子下脂玉一般的脸庞,除了纯色的奶白,再也没有其他颜色。
他曾经那么心心念念,想要看到她换成女装会是什么样子。
原来是这个样子……
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却又分明比他心里的那个人还要好。毕竟,放在梦里辗转千遍,也不如活生生站在眼前惊鸿一瞥啊!
虽然,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沐冰蓝停了好一会儿,待心里那阵抽痛熬过去了,才把目光转向马车,接着把她那句话说完:“别忘了把那几本书放回书箱里去,不然一会儿他们该给放乱了。”
她身旁的贴身丫鬟绿乔连忙垂首答道:“是,郡主。”
沐冰蓝便掉过头去,径直往沁蓝阁里走去了。里面的太监宫女已经迎了出来,留在外面的郡主的卫队,也有人上来接待安排。
江胜雪闭了闭眼,回过身来,刚要带队离开,就见皇上的贴身太监永乐匆匆走了过来。他们迎面遇上,各自施礼,然后永乐继续赶到沁蓝阁里去。
骁卫队重新开步,尚能隐隐听见永乐尖利的嗓音在响亮地唱道:“圣旨到——幽蓝郡主接旨!
幽蓝郡主远途来到,一路上辛苦了!请郡主沐浴更衣,稍事休息,于酉时正前往坤和宫见驾,随皇上一同用膳……”
骁卫队离开沁蓝阁渐远,后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了。
接了圣旨之后,沐冰蓝便沐浴梳妆,换上本朝品服。绿乔和宫女一起给她细细地上了妆,戴上沉重繁复的头饰。说是稍事休息,可这些事情做完,也就快到酉时了。
她便随着引路的太监步行离开沁蓝阁,向坤和宫走去。
这位引路太监是个年方十五的孩子,因为手脚伶俐,嘴头子甜,便被拨到沁蓝阁当差。他年幼活泼,原本对这初次见面的主子还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她是不是刁蛮千金,可千万别得罪了她。可后来一看她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为人亲切和蔼,一颗悬着的心就落了地,顿时絮絮叨叨的,嘴皮子活泛了起来。
他们这一路走去,他就对沐冰蓝说了一路的话。于是,沐冰蓝知道了宫里大致的格局,还知道了坤和宫是皇上的寝宫,而皇上平常除了偶尔在太上皇、皇太后、以及皇后的寝宫陪他们用膳之外,都是独自在自己的寝宫内用膳;他但凡是在自己的寝宫内用膳,就必定无人陪膳,所以幽蓝郡主是有史以来,除了皇上自己之外,第一个在坤和宫内用膳的人。
沐冰蓝默默把这话记在心头,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在此时坤和宫已经遥遥在望,引路小太监大概是慑于天子的威严,赶紧收声,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还敢说话了。
第79章 坤和共膳
坤和宫的门口,侍立着一个着一身雪白短打的人。引路小太监一看见他,又忍不住多了句嘴,只不过这句话,他压着声音,只让沐冰蓝刚刚好听见。
“江统领身手好,人也乖巧,皇上最信得过的就是他,所以今儿个才特特让他去迎接郡主您。我们本以为他今儿出了趟外差,就不用当值了,没想到他却并未换班,也不知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他自个儿的意思。总之,他如此勤勤恳恳,也真不枉皇上重用他了!”
沐冰蓝看了看江胜雪。他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只在她走近的时候,弯腰行礼。
她对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而后望着紧闭的殿门有些犹豫。引路太监只能走到坤和宫的台阶之下,此时已经离开,她对宫里的规矩不甚清楚,正在想此时该当如何,就听见一旁的江胜雪低声说道:“郡主在上,下官斗胆请谏!皇上对郡主恩重义长,天地可鉴。然郡主有婚约在身,望郡主在皇上隆恩圣宠之下,持礼自重!”
沐冰蓝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瞬之间飞旋上升的泪水在眼眶里拼命地打转。
可是她当然也不能哭,只得呆立着,忘了该怎样动弹,耳朵里嗡嗡地响,全身的血液都向脑袋里猛灌进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为了你自己,不愿我同另一个对我倾心的男人太过接近?
还是为了你哥哥,责我行止轻薄,不守妇道?
她大睁着盈盈楚楚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完全没有听懂他说的这句话,而他仍然低头抱拳,一副为人臣子恭谨求恳的架势。
恰在此时,殿门开了,永乐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俩如此态势,当即一愣。
但他毕竟是从皇上一登基起就跟在了身边的人,很是老道,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清了清嗓子,亮声说道:“郡主已经到了?快请进殿!”
沐冰蓝把目光从江胜雪身上移开,对永乐欠了欠身,缓声说道:“谢公公!”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向殿内走了进去。
沐冰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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