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问着,其实脑子里已经有一条隐隐的线索,正在悄悄凸现出来,只是一时间还如灵蛇浮游,捉摸不住。
苏蕙珏毕竟意不在讲故事,当下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来:“他们正是逃进了这莲迦山!为掩人耳目,赤貅军这一应遗老都更名改姓。鹿秉和还念着将来卷土重来,再将天下囊收鹿氏名下,因而不肯换姓,只将名字改成了肇元。而当年的军师逍遥游,则以萧为姓,自名清绝。”
沐冰蓝惊呼一声:“我师父!”
苏蕙珏看了看她,点点头,脸上神情甚是肃穆:“正是他们!所以如今的紫渊门,就是曾经的赤貅军。当年他们功亏一篑,因为曾经离成功实在太近,心里始终转不过这个弯来,总也觉得天下原该是他们的,而焕炀一众,不过是暗施手腕的窃国之贼。他们在这里磨刀霍霍,正是想要什么时候再度起事,夺回天下呢!”
听到这里,沐冰蓝的眉目间不禁现出忧色来:“那……太上皇可知道此事么?若知道,他为何会始终坐视不管?若不知,他又怎会派我前来?可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就算派我来了,又能如何?”
苏蕙珏看了看她,眼中渗出几分暖意来:“他们避居此地,焕炀必是知道的。但他不欲对他们赶尽杀绝,是因为当年两路人马一同起事,早期也曾经结盟合作,并非全无交情。而后来战场上刀兵相见,焕炀对赤貅军也有一份英雄惜英雄之心,尤其是对军师逍遥游,焕炀曾屡次派人劝降,均遭拒绝。”
说到这里,苏蕙珏的脸上现出一片叹惋之意来:“唉,这个逍遥游,毕竟是智者亦有失啊!他分明胸怀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却奈何不过自己一片愚忠之心,定要对这已是穷驽之末的鹿秉和生死相随。而他如此义勇忠烈,焕炀便对他更是钦佩激赏。
再加上这些年来,紫渊门的确不曾有任何招兵买马、重整军队的举动,焕炀虽然心中有疑,在不确定他们能成大气候之前,却也不愿将事情做绝,毕竟开国尚初,施行仁政是历朝历代一向的做法。”
沐冰蓝专注地听着,不时频频点头。苏蕙珏说给她听的这些权谋策略,她年龄尚小,不过是一知半解。但人在幼时都记忆甚佳,她边听边记,且将这些事情存在心头,留待将来慢慢消化便是。
苏蕙珏交待完这些前提,才答到了刚才沐冰蓝提出的问题:“所以,焕炀将你派在此处,就相当于把你父王镇在这里,让紫渊门知道:你们不图什么便好,假若仍有妄念,朝廷也不会怯懦姑息!”
沐冰蓝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如同飘忽而过的一片羽毛,仿佛近在眼前,伸出手去却一时无法抓住。
她踌躇着问道:“那他们……仍然心存妄念么?若果真仍然心存妄念,又要如何做到呢?”
苏蕙珏倒反过来问她:“你自己便身在其中,这个问题当由你来告诉我答案才是——你说,他们仍然心存妄念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住沐冰蓝,目光中精气毕现,似是要照到她脑海中去,点亮她的心智,让她看见自己真实的想法。
沐冰蓝歪着脑袋,小才女的脑筋急速转了起来。她如此苦苦思索,眉头便不知不觉紧紧蹙起,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惹人生怜。
她一边想着,嘴上就一边说了起来:“我的确不曾见过他们招兵买马,这些年来,他们也不过是练一练驾驭鬼魂之术……
可是,掌……鹿肇元父子对我如此憎恶,俨然对我父王仇怨未消,想来他们对痛失天下之事,还是不能释怀,所以……要说他们确然已经罢休,却也着实不能令人信服……等等!”
她忽的抬起头来,瞪着苏蕙珏的眼神里,是一分恍然大悟加上九分难以置信的一片乱芒:“驭鬼术……靖忠祠!他们、难道他们是……”
苏蕙珏脸上现出一片激赏来。她热切地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沐冰蓝的话头:“正是!他们正是想要借用鬼魂之力,来夺回天下!”
第20章 阴阳逆旋
苏蕙珏一语道破紫渊门妄图借用鬼魂之力夺回天下的企图之后,便端起袖畔茶盏,递到唇边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复又道:“焕炀取得天下之后,建立了当今轩慕朝,以德治国,天下归心,鹿秉和——也就是如今的鹿肇元,再想招兵买马,谈何容易呀!怕是他但凡一有轻举妄动,就会被朝廷察觉,立时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了。
所以他手上唯一尚肯死心塌地为其尽忠的,只有当初全军覆没之时战死沙场的最后一批死士——当然,只是他们的尸体而已。”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用她解释,沐冰蓝也已经明白——靖忠祠,这靖忠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而靖忠祠内的那几百具被存尸香妥善保存的尸体,就是当年那最后一批死士。
苏蕙珏顿了顿,见沐冰蓝对刚才提到的那些尽皆领悟,才接了下去:“他们当年战败之后,本来是不知道保存下尸体能有什么用处的,只是兄弟间情深意重,硬是冒着被焕炀的军队追上杀绝的危险,不辞辛苦,雇用劳力,收敛了那些将士的尸体。
他们本打算找到一处妥善地方,将这些弟兄好生葬在一起,不料就在败退的路上,机缘巧合,他们得了一部《紫阳天经》。
军师逍遥游心思如电,立即想到这是赤貅军最后的转机,便劝服鹿肇元遁入莲迦山,建立紫渊门,闭关苦研此书,意图训出一支可怕的鬼兵,待他们战斗力成熟之时,一举出击,反败为胜。”
苏蕙珏并非紫渊门人,却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沐冰蓝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当日她前去偷窥,想来不过是许多次偷窥当中不小心的一回。这些年来,她隐居在骛灵崖,说不定就是为了接近紫渊门,常常前去监视窃秘。
想到这里,沐冰蓝不禁脱口问道:“大娘,您可是太上皇派在紫渊门近旁的暗线么?”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她便又觉不妥。首先,如果对方确是暗线,怕是连对自己,也是不能说的。
其次,她若是暗线,为何看起来却是与朝廷长期脱离的样子?她既不知自己被派到紫渊门的事情,亦不知太上皇已经退位,若是暗线,那么她未免也太过超然世外了。
而苏蕙珏听了这个问题,只看了看她,不置可否道:“蓝儿,你记住,我是死人,以常理度之,死人是不会在阳间有任何活动的。”
沐冰蓝立即会意,慌忙点头道:“蓝儿失言,请大娘包涵!蓝儿理会得,大娘并不存于世间,亦不必为人道。”
苏蕙珏见她乖巧,满意地弯了弯笑眼。这是沐冰蓝第一次见她由衷而来心怀畅喜地笑,她那虽已半老、却依然照人的容色,令沐冰蓝不禁心生羡慕。
如此活色生香,自然不是鬼魂可有。想到这里,沐冰蓝再也按捺不住,复问道:“大娘,您是施了什么法子,让我今天一大早醒在坟墓旁,而后整整一日,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非要入夜才又摸上正路的呢?”
这一回,苏蕙珏爽爽朗朗笑了起来,脸上明明白白一片得意之色:“要你在坟墓旁醒来还不容易?我半夜里趁你熟睡,将你移到那里也就是了。换成别人,我恐怕还得点一点他们的睡穴,你是心境空灵的孩子,睡得沉,半点防人的警觉也没有!”
听她如是说,沐冰蓝不禁有些羞愧,再想到自己其实既无功夫,又少戒备,仅是凭着几下对付三流小贼的拳脚和一身胆量,就敢这样莽莽撞撞外出闯荡,的确太过冒失。
苏蕙珏却并不在这一点上与她纠缠,续道:“至于这后一个问题么……”
她再度打量了一番沐冰蓝,瞳色一沉,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你既是沐钦衡的女儿,当朝钦封的幽蓝郡主,告诉你也无妨。在上崖的路上,我布下了一个阵法,叫做阴阳逆旋阵。”
沐冰蓝又奇又喜,不禁失声重复道:“阴阳逆旋?!”
苏蕙珏点点头:“正是。这个阵法,是在某处设下草木石块,看起来同周围的自然环境完全融合,其实是精心布置过的。这些草木石块的摆放方位,配合了日夜阴阳的变化,就能达到这样一种效果:
你白日从那里走过,就只能看见通往我的坟墓那条路;而倘若黑夜再走,又变成只能找到通到我这里的这条路。
所以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在白天找到这里来。如果不是你胆量过人,一觉醒来发现我竟是长眠墓中的孤魂野鬼之后,必受惊吓,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
说到最后,苏蕙珏已经不是炫耀,而是有些后怕。她看着沐冰蓝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慈母般的怜爱。
沐冰蓝则已是满脸放光:“天下还有如此奇阵!”
她想了想,索性双膝跪下:“大娘,可否将此阵教给蓝儿?”
苏蕙珏俯下身来搀起她,郑重道:“蓝儿不必多礼,你便是不求,我也有心将此阵布法传与你。不但如此,我还要教你一套冥幻逍遥步,免得你将来再受紫渊门中人的加害。”
“冥幻逍遥步?”沐冰蓝心下欢欣,又跟着她,虔诚地念了一遍。
苏蕙珏抿嘴笑了笑:“和你师父逍遥游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套步法是专用来避鬼的,只要循着它走,就再也没有恶鬼能够近你的身。如同人之无翅,功夫练到再强也不能如鸟飞翔,这套步法也是任何鬼灵都不能具备的能力,它便如同给了你一双翅膀,你踏着它,虽仍履平地,其效却仿若是飞上了天去,无翅之鬼只能看得见够不着,无论如何都捉不到你。如此一来,你岂非逍遥自在?”
沐冰蓝笑了起来。苏蕙珏又说:“你只要记住,紫渊门是敌非友。我教你的这两套法术,你只要不将诀要告诉他们,任他们看你演练千万次,也不可能自己推而得知施行之法。这是秘诀,切切只留给你自己,不可外传!”
沐冰蓝郑重其事地起誓立诺,苏蕙珏当下也不再耽搁,便开始将这阴阳逆旋阵的布法和冥幻逍遥步的口诀教给她。
沐冰蓝天性聪颖,而这两套法诀同《紫阳天经》又似是同出一脉,其理相合,她便学得极快。一夜下来,待到时过三更,她已经尽皆掌握。
学了半夜,沐冰蓝才又想起了此番一行的本来目的。她再度于苏蕙珏膝前虔诚下跪,求告道:“大娘之恩,蓝儿誓死难忘!但蓝儿此行,是为求阴绝草而来,如今却仍然两手空空。还望大娘悲悯,赐蓝儿几株阴绝草,让蓝儿带回去救治师父!”
苏蕙珏看了看她,蹙起眉头:“蓝儿啊,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前尘往事与你听,难道你还不明白?对紫渊门中人,无论他是谁,都不可认贼作父啊!你怎知萧清绝对你是一片诚心、而非横加利用?”
沐冰蓝坚定地摇摇头:“大娘,师父他这两年来对蓝儿视如己出,桩桩件件,并非能够伪装得来。蓝儿知道他是一心为了蓝儿好,若只是想要利用蓝儿,终究也不必舍身相救、因小失大了。”
见苏蕙珏已有被说动之色,她又揣度着她的心思,加了一条:“大娘对蓝儿好,教蓝儿两条绝学,蓝儿自是感念在心;而师父他也是对蓝儿好,处处照拂蓝儿,以肉身法力相护。若是师父功力就此衰微,无力关照蓝儿,蓝儿仅凭这孑然一身,怕是仍然自顾不及啊!”
苏蕙珏想想,何尝不是如此?单看她累极就睡死过去的小孩儿身性,的确也得多个人在身旁护佑才行。
主意拿定,她便应允道:“好吧,阴绝草我可以给你。待天亮之后,我便领你前去采摘,而后送你下山,你快快带回去救治你的师父吧。”
第21章 寻草奇闻
苏蕙珏言出必行。天亮之后,她便将沐冰蓝领出门外,采撷阴绝草。
原来这阴绝草便是在骛灵崖上,也只在苏蕙珏的寓所近旁长有小小一丛。因为阴阳逆旋阵的存在,没有人能在白天来到此处,自然绝难发现。
苏蕙珏给沐冰蓝带走的阴绝草,只刚刚够治好萧清绝而已。沐冰蓝知其用意,这是为了防止多余的阴绝草被紫渊门得到,自行种植。
拿到阴绝草之后,苏蕙珏拉着沐冰蓝从草丛间疾步穿行而去。
虽是已经学过阴阳逆旋阵,沐冰蓝毕竟还没有用过,更谈不上用熟。而阴阳逆旋其实不是单单只有一个阵,而是一整套,从简单到繁复,多加变化,用来应付不同层次的目的和要求。苏蕙珏布下的这个阵,就是阴阳逆旋中极大的一套阵法,变化多端,甚是复杂。
沐冰蓝跟着她前后左右反复挪移,越来越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若是只有她自己,估计要在阵中慢慢揣度推敲,大约需耗上半日方能走出。
而苏蕙珏如履直道,步法稔熟,带着她快步行走片刻,就已经来到了正路上。
到了该话别的地方,沐冰蓝驻足转身,如小小武侠那般对苏蕙珏抱拳道:“多谢大娘相送!大娘请回吧!”
苏蕙珏却按住她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小小一株阴绝草,塞到她的衣袋里,同给萧清绝带的那份阴绝草区隔开来。
她看着沐冰蓝愕然相询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大娘给你的小小礼物,留给你自己用,切记!”
沐冰蓝来不及想过来,苏蕙珏就已经转身离开。只见她步法轻灵,左摇右晃,瞬间便已不见踪影。而她消失的地方,并无树丛密林,想来只是隐入阵中而已,看起来便如同凭空不见一般,形似鬼魅。
沐冰蓝满心叹服。她如今已经彻底明白,为何紫渊门人会将骛灵崖上的此等女侠畏为女鬼了。
她就此从骛灵崖上下来,正好同紫渊门派来追赶她、此时正遵命在崖下驻扎守候的几位师兄相会。
师兄们见她平安归来,且竟然真的觅得阴绝草,不禁个个称绝。赶着开拔回程的路上,他们纷纷询问她到底是何以建此奇功。
沐冰蓝听得此问,不禁心中暗暗感佩苏蕙珏。她自己虽然聪慧过人,毕竟年幼,遇事无法考虑周详。全赖着苏蕙珏,带她采草之时便已思及此节,且教了她一套说辞,令她对紫渊门人有个交代,不致令人起疑。
她当下便把苏蕙珏教的这套说辞学与师兄们听。但这些来接她的师兄也不过是心怀好奇而已,就算搪塞不过,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她真正需要给出解释的人,是鹿肇元父子。
他们一行人回到门中之后,紫渊门果然连夜就开了净峦堂,查问阴绝草的来历。
沐冰蓝从从容容,直面高踞堂上正位、容色阴沉的鹿氏父子,对答如流:“启禀掌门、各位长老、师兄们,蓝儿前日到得骛灵崖,一路寻草而上,夜已深沉,当晚无法可想,只得露天宿下。
待到昨日,蓝儿遍寻骛灵崖,仍不见阴绝草踪迹,只寻得一座坟墓,墓前碑上书曰:苏氏蕙珏之墓。”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细察众人脸色。
鹿子骁是带人闯过骛灵崖的,那座坟墓,他原来也曾见过,便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又如何?”
沐冰蓝微微笑了笑,续道:“蓝儿也不知墓中所葬何人,只是见那座坟墓荒草萋萋,想来偏居崖上,无人到访,墓中之人,何等凄凉寂寞,便忍不住心下恻然,遂恭恭敬敬,为她扫墓拭碑,再跪在碑前磕了几个头,为她祝祷一番。
在那之后,蓝儿忽觉头昏脑重,支持不住,竟在墓前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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