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菲娜抽了抽鼻子,突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味,有大概两天的时间她都在承受折磨,汗水打湿了衣服,被蒸发,然后重来。有手铐碍事,极夜连帮她洁净身体、或者换一身衣服都做不到,只能扶着她喂水。路迦灌给她的那剂药引发了魔力失控,本该由她控制的力量想要将她吞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都在抵抗那股力量,然后塞拉菲娜便听见了少年的惨叫声──有石门阻隔,她连外面那场战争的动静都一点听不见,但她着实听见了哭叫声,并且认出那道声音。
是奥戈哲。
在此之后,神志便如潮水一点逐点恢复,力量也像头被驯马的野马渐渐安份。奇怪的是,她明明是越待越清醒的,塞拉菲娜却记不起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陷入昏睡。
她换了个姿势。五百年前,一个多拉蒂野心勃勃的弑神之罪,到今天还未被人发现--不得不说,两族大概夸大了他们的虔诚。连自己的神明被一个小法师杀了那么久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把女神的形象改得和杀人凶手一模一样到底她从小便被教导的信仰,有多少真实无误?
“妳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会替妳完成。”塞拉菲娜轻声向着虚空诉说。梦做到最后时,那道声音向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曾忘记。“为了妳赐予我的,光明与黑暗。”
仿佛在和应她的话语,石门被人缓缓推开。
极夜的身影出现在地牢外。
塞拉菲娜抬起双手,眼眸幽深得像是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泊,一种神秘的灰绿色。多拉蒂眼睛的颜色。
“给我解开。”
112 弑神之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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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到那辆破烂的马车里。
通往北方的大道上,沿途都是荒芜的平原。除她之外,没有别的旅人。
寒风将玻璃窗吹得微颤,她扶着窗框往外看去。呈漩涡状的铅色云层沉沉垂下,将日光隔绝,也将底下的所有事物罩上一层阴影。风暴中心就在她头上,像是人转动眼珠一样,时刻注视着她,一秒钟也不愿离开。
空气里充满了湿润的水气,还有馊掉的炖马肉味道。似乎随时都会落下第一滴雨。
塞拉菲娜永远忘不了,在自己拿着刀走近马匹的时候,牠黑色的眼眸落到她身上,投来一个几近哀求的眼神。牠在请求她不要下手,请求她带上牠一起继续北行。
然而她最后还是以马的血肉来果腹。那是塞拉菲娜第一次杀生。
十年以来,她曾无数次想,如果她那时候饿死或者病死的话,该有多好。此前她从未为自己能活下去而感到高兴,现在她却由衷觉得庆幸──作为唯一的亲历者,她体验过恐惧压在身上的重量,也被骗走了最有力的武器。如果她孤身一人、在来得及做出什么之前便已经死在北方的话,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不会被追究。
换句话说,他们所做下的事情,统统都会被遗忘、被允许,甚至被原谅。
当女神只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徒,当家族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并且加罪于她,再庸弱的法师也不得不反击。路迦。诺堤选择以血咒逆神,她选择以凶手给予她的力量复仇。
女神现身于她眼前的时候,塞拉菲娜还以为自己虚弱得出现了幻觉。
后来确认了──或者她该说,当时她以为自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她的恐惧不减反增。小孩子总会把自己犯的过错放得很大,塞拉菲娜那时候是真心以为,就像她看过的童话书一样,因为她杀了马、做了坏事,所以女神前来惩罚她。
她的确手染鲜血,但女神提出的不是谴责,而是契约。
塞拉菲娜那时候没想什么。
因为自身平庸,所以祟拜强者;因为身处劣势,所以绝望得什么代价都愿意给。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刻,突然有人走出来跟她说,可以给予她从未奢望过的力量,并且帮她解决悬在头上的利剑。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来说,不要说守护精灵之森,即使将她的寿命缩减到只剩下一两年,塞拉菲娜大概也会立即点头。
她几乎是急切地答应条件,以魂为祭,换取力量。
女神的身影淡淡消失,塞拉菲娜再扬睫看向窗外的时候,只看见北方淡而远的蓝天,和沐浴于白光之下的广袤原野。在一夜之间成形风暴,以更快的速度消散干净,如同不曾出现。
她完全呆住,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到终于回过神来,她只做了一件事。
──朝女神现身的方向俯伏跪拜。
猎猎的风声刮过耳边。
塞拉菲娜睁开眼睛,视线有点模糊,但她能够适应。
身下的极夜全速奔驰,城门在望,天色阴沉。
在这座黑灰色的城市上方,如布幕一般的云层压顶,炎龙的身影若隐若现。
风暴即将降临。
虽然太阳被重重挡住、光从天色看不出什么,但风行豹跳跃到城门上的时候,正值黄昏。
双方都耗尽了当日的火药,只能换回弓箭互射,战况明显不如早上紧凑,路迦也终于能够透一口气。对他来说,这天差不多要完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凡比诺的万家灯火便会点亮,多拉蒂也是时候回营休息。攻城者还没傻得在夜里正面对抗诺堤──后者之所以被人冠以暗夜之名,并不仅仅因为他们的信仰。在千年之前,诺堤是将魔法与暗杀结合的刺客。
路迦靠在墙上,弓箭手仍然毫不停歇地挽弓,法师们的魔力却似乎有衰竭的迹象。
他拿起水袋灌了几口,看里面还剩了一些,便顺手浇到头发上。微凉的水让他清醒一点,耳边的嗡鸣终于停止。他左右甩了甩头,发间的水珠顺着滴到肩上,很快便打湿了他黑色的衬衫。
楼梯边传来了一声低吼。他眯着眼睛转过去,首先看见的却是跨坐于风行豹身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如他一般憔悴,却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把被磨得锋利的出鞘利剑,无畏,强大,目标明确。
她的嘴唇苍白并且干裂,但塞拉菲娜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换的,不知道为什么变短了的发丝垂在肩上,四肢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当中又以双腕上的淤痕最深。她应当还能感觉到疼痛,即使程度远远不及那瓶药剂所带来的──然而从她脸上路迦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一点不适都没有。
塞拉菲娜翻身下地,向着他的方向走来,目光却被在高高悬于城墙上的死尸吸引。尸体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上面布满了血迹和火药擦过的灰痕,胸膛和双脚上插着几枝断掉的流箭,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样子,但塞拉菲娜仍然能够看清那人头顶上新长出来的金发。
无论是否自愿,奥戈哲最后也代她付了代价。
把奥戈哲挂在城墙上,自然是为了惹怒多拉蒂。反正本来也要埋到城外,倒不如趁这时候榨取他最后的价值。塞拉菲娜淡淡收回了目光,脚步最终停在路迦身前一臂之遥的位置。
他平静地回望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或许是他的错觉,塞拉菲娜的眼神没有之前锐利。不远处似笑非笑的比信伸出手指,把自己的佩剑从鞘里推出一个指节。
路迦甚至没注意到他的祖父。
持续数天之久的耳鸣彻底消失,除了眼前这个不言不语、动都不动的女孩之外,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人。
两人不合时宜的凝望甚至已引起了旁边几个弓箭手的注意,路迦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只被人放到一起的猫,弓着背对峙,却迟迟都不做什么。
塞拉菲娜脸色微变。他忍住了笑,干脆半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问她的好。“妳来履行诺言了吗?”
她置若未闻,眼神却倏然变了,同时朝他伸出了手。路迦听见了比信焦急的高喊声,他想要转过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率先被塞拉菲娜拉进她热得微烫的怀抱之内。
路迦的双手还没环上她的腰,塞拉菲娜便已将他推到一旁。
比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但她留意到他把手从剑柄上移开。
跌在两人之间的是一个相当年青的弓箭手,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典型的南部长相,显然不是诺堤的自己人。即使不顾及那人的长相,单单凭他刚才挽弓指向路迦和她的表现来看,塞拉菲娜也猜得出他脸上怒火的来由。她弯下腰去,拾起散落地上的弓,用弓尖警告一般拍了拍偷袭者的脸颊,话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你们从外面雇用士兵的时候,该小心一点。”
塞拉菲娜勾了勾唇角,朝被她冻住四肢、跌坐在地上的青年问:“这位年轻的先生,你的乔装本领在多拉蒂之中也是很少见的。我还未有幸请教妳的名字。”
虽然不能动弹,但青年仍旧试图把唾液喷到她身上。塞拉菲娜迅即躲开,并给了全程旁观的极夜一个眼色,“你这个卑贱的叛徒,勾结诺堤杀死自己两个亲生弟弟──”
话说到一半,银灰色的猛兽便扑上来,将他撕碎。
塞拉菲娜随手从温热的血泊里拾起一根长箭,扣到皮弦之上。她走到最近的一个弓箭手身边,甚至不需要示意他让开,弓箭手便沉默而迅速地让开一条路。极夜叼起了偷袭者的头,死后一切的易容魔法都会失效,在风行豹利齿之下的人头金发绿眼,表情狰狞,未曾瞑目。
极夜扶上城墙,把头远远扔下去,嘴角的鲜血尚且在淌。
塞拉菲娜试了两下才顺利张弓,箭尖所指之处,却不是城墙下的多拉蒂,而是天空。
她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极夜。”
风行豹应声咆哮,声响直抵云间。在里面穿梭的两条龙似乎也听见了极夜的叫声,并且很快向着更远的方向避让──塞拉菲娜屏息静气,放松手指,朝天射出一箭。
犹如被什么牵引着,那枝染血的箭矢往着斜上方飞去,远远没入昏沉的天空。起初路迦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然而在下一秒钟,便有凛冽的风突然吹来。从箭穿过云层的一点为中心,乌云被风吹散,露出绵延不断的、被夕阳照成绯红色的薄云!
终于脱离劣势的炎龙嘶吼着,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蓦然向多拉蒂的阵营俯冲。牠张口喷出的火焰烧着了营帐一角,紧随其后的霜龙吐火为霜,也冻住了前线上十几个精灵箭手。
塞拉菲娜随手把弓扔到脚边,眼睛一眯,指尖所指之处,土地便塌陷下去。尘土飞扬,多拉蒂士兵的叫喊声依稀传来,路迦看见了当中有不少金头发的人,连法师和精灵都没有抵抗之力,其他人更加不可能伤害到她。
“多拉蒂。”她往底下的人喊话,好不容易才找到骑着白马的桑吉雅。“我若是你们,便会从速投降。”
本已把弓弦拉至满月的桑吉雅看向塞拉菲娜好一阵子,才缓缓将之放下。
“不投降的话,妳打算怎么办?”
塞拉菲娜笑了笑。接下来这句话,她十年前便想告诉多拉蒂了。
“神佑之人,不容轻慢。你尽可以来试试惹怒我。”她反手指向天空,没管城门外一片哗然。“依我说的做,否则太阳落下之后,我不会再留活口。”
113 永夜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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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拉蒂甚至熬不过日落。
塞拉菲娜以行动证明她所言非虚。她本来就没打算跟多拉蒂打持久战──不在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拼命打压,一旦他们得到喘息之机,或者是战线后方的补给送到他们手上,桑吉雅绝对能够把这场闹剧继续演下去,直至最后一个士兵倒下为止。没错,到了那个时候,在场每一个多拉蒂都不可能活着回去,精灵和兄弟会成员的尸体也会累堆城外,但到时候站在塞拉菲娜身边的是路迦还是血族,诺堤没说,她却心中有数。
真正出乎塞拉菲娜意料之外的,是桑吉雅对于这场战争的执着。
太阳沉下三分之一的时候,她身方再没有一人能够凭双脚站起。比起素无恩怨的精灵,塞拉菲娜对多拉蒂和混血战士要更狠一点,偏偏被允许站在桑吉雅身边的,就是这两类人──在神佑者面前,普通法师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至于弃枪持弓的兄弟会成员,也根本不可能伤到她。
即使如此,桑吉雅仍然坚持用人海战术。
“她疯了。”路迦稍稍观察过战场,便得出这个结论。“这不是人海战,是纯粹送死,焦土作战。”
至于为什么桑吉雅不肯向现实低头,塞拉菲娜能够猜到一点。勾结兄弟会、暗杀迪齐索。多拉蒂、解散法塔元老会、出兵攻伐凡比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完全是兄弟会的意思,他们要兴乱的话,利用摩诺尼歌会更好。桑吉雅不是会听任何人指令的人,鸦眼最多只能够劝谏、给她一点建议,但一步步孤立多拉蒂,然后将整族人拉来送死,单凭他对桑吉雅的影响力,尚且不足以让她背叛家族。
塞拉菲娜不知道哪一个保有理智的将校,会在明知己方必输的情况下,还不断把士兵推上前线有意图、有能力、并且把摧毁多拉蒂这个计划实施到一半的人,不是愤世疾俗的双胞胎,也不是动机强烈的塞拉菲娜,而是桑吉雅。一直都是桑吉雅。
她俯视骑在白马上兀自奋战的法师,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塞拉菲娜曾以为父亲的四名子女之中,至少桑吉雅一个是正常的,现在看来她错得很离谱。若果父亲看到这一幕的话,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想必不会太好受。
不过,将多拉蒂和精灵推来送死是一回事,连兄弟会成员也搭上的话,就是全灭了。
塞拉菲娜挑了挑眉,没有再管垂死挣扎的多拉蒂,反而专挑战场上的混血战士当箭靶。如果说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鸦眼的计谋,就未必太蠢了一点──他事先挑拨她和路迦的关系,又鼓动桑吉雅将她的属灵石打碎,就是想让凡比诺脱离她的羽翼之下,顺带削弱她的力量。他的确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路迦那时候没强行留住她的话,塞拉菲娜和诺堤的确会分成两股势力,各自作战,兄弟会想好像在极地时一样把她掳走,或者是透过凡比诺将帝国撕开一个裂口,都不是难事。
这招明显很有效。在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前一刻,兄弟会便折损不少人员。
漫天箭雨之中,塞拉菲娜看见了鸦眼策着马一步步靠近桑吉雅。他神色凝重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片刻后她便颓然放下弓箭。
城墙下,雪白的旗帜迎风扬起。
投降之后,多拉蒂该赔偿什么、赔偿多少,甚至是签署和约时的种种细节,塞拉菲娜都交到路迦手上,由他出面谈判。她完全没有参与当中的过程:一来,她身份尴尬,倘若和约上有她的签名,可以想像神纪城的史书上口径会变得怎么样;二来,作为凡比诺的主人,这座城市遭受了多少损失,诺堤又能从中索取什么利益,路迦应当比她更清楚。
这场谈判,足足谈了三个月,由夏末一直谈到深秋,才达成协议。
当鸦眼和桑吉雅。多拉蒂终于带同和约上门的时候,凡比诺的枫叶已经通红。守卫拉开殿门,外面的日光如水一般倾泻到黑色的大理石上,带来的一阵风吹乱了空中微尘。
路迦。诺堤身穿正装,坐在厅内唯一的座位上,从高处俯视向他走来的两人,眼神沉静却不温和。虽然名义上的输家是多拉蒂,然而鸦眼的脚步迈得太大,让桑吉雅落到他身后,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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