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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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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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他生来便该当一个平民。否则他又要如何解释,穿着粗布衣裳穿梭于小巷之中逃跑,要比穿上猎装、跟在父亲身后打猎更让他觉得刺激有趣?

    少年靠上身后被薰成灰黑色的半面砖墙,全不在意本来就被汗打湿的衬衫上面又沾上了几道灰痕。这里明显有过一场蔓延整个上城区的大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窥视建筑内部,他甚至能够想像到屋主逃命时有多狼狈。桌椅和家具四散着倒在地上,窗边的布帘被烧得只余一个架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查过这个小镇的名字,唯一知道的便是它位处法塔市西北方向,是某个大城市的附庸。这里既没有产业也没有吸引人的景致,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供人歇脚的中转站、到达大城市之前的一个驿镇。还有人居住的下城区还好一些,上城区这里已经被废弃多年,一路上他连半片发霉的面包都找不着,更遑论是找块软垫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对了,他也好像有一段日子未曾睡过一场好觉。他好像已不太需要睡眠。

    日光渐炽,意识渐渐变得不清晰,他晃了晃脑袋,又甩下几颗汗珠。

    路过的野狗朝他身后吠了一声。少年看了牠一眼,下一秒钟目光却落到不远处那个窝在纸箱堆中、鼻鼾声吵得过份的老汉身上。

    对方怀里还抱着两个旧酒瓶,似乎是怕这唯一的财产也被人趁睡梦中偷去──老人实在多虑,他即使快要渴死了,也不愿意喝那瓶混浊得看不出原色的兰拇酒──连野狗都无法吵醒那家伙的话,想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受谁关注了吧。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接近。

    来人好像故意想再拖久一阵子,想要享受他因为恐惧而发抖的模样,想要听清他每一次粗重的喘息,然而她注定失望。少年在阴影之中反倒勾起唇角。

    他懂得这种近乎变态的折磨欲。这场追逐跨越了小半个大陆,时长足有三周,他已从血汗与尘土之中找到乐趣,并且衷心希望对方也一样乐在其中,正如他把匕首刺进敌人胸膛的时候、挥刀砍下马腿的时候,也曾真心笑过,曾强迫那人正视他的双眼直至断气。

    这与他所受过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多年来的教养并不能抹去心里与他共生的野兽,他在本质上与塞拉菲娜。多拉蒂没有分别,都是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而他无比享受。

    脚步声停下来,女人从后腰掏出匕首,在指间转过一圈,斜指地面。

    她眯起眼睛,自觉转成通用语,腔调却仍然怪异。“终于找到你了。小子。”

    格列多。多拉蒂抬起头来。

    他身处的方位恰好逆光,女人并不能看清他面容,只能依稀看到唇角处一点轻勾。她意识到了少年在笑──为什么他还可以笑?

    女人跨前一步,以腿脚锁着格列多的膝关节,手臂压上他胸膛,匕侧则是贴上了颈间跳动的血脉。对方快得失律的心跳让她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体温热得烫人,喉结上一滴汗珠混着尘土滑落,最终停于刀边上。

    他嗅起来像是某种香薰与汗臭与泥水的混合。她早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大家少爷,此前却未曾如此接近过他,近得可以嗅到他衣上余香。他选的香薰竟然还相当清雅而且富有层次,可以想见,若果他不是在逃命的话,要骗得几个小女孩的初恋想必毫无难度。

    他长得实在好看。女人到现在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动物也好、植物也罢,长得格外艳丽的多半有毒,她该早意识到这最基本的野外常识,该早一点认清他藏在澄澈绿眸之下的喜怒无常。如果她当初回绝格列多的加入请求,南方十镇中任务完成率最高的赏金猎人团便不会化为一盘散沙,她的丈夫便不会死于胸前一刀之下。

    他不过加入一个月多,一团七人之中,便有三死两重伤,余下来的一个成员是他们之中与格列多定位最接近的一个,于后者加入几天之后便已退出,另结一队新的猎人团。

    到今时今日,竟然只余下她一个人追捕少年,一切都快得像是个梦,而她甚至已分不清,到底这个月是场太可怕的梦魇,还是过往几年的相处是场过于逼真的美梦。

    女人回过神来,把刀又压紧了几分。“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格列多眨眨眼睛。“这是求问时该有的态度吗?”

    “你可以试试,再多嘴一句。”她挥拳击中了少年的肚腹,满意地看见了他面容扭曲成狰狞模样。“我再问一遍……你把我们的金币,藏到哪里去了?”

    队里八年来所有公共资产,每一次任务的酬劳剩余,都被队长──也就是她的丈夫──放在银行里面,每一个成员都知道数目有多少,他们也从来不隐瞒。格列多在第一个任务之后便说服了队伍把财产分成七份金币,说是他顶多参加一年,家里也准备了足够的生活费,任务的酬劳他可以分文不取。

    下一件她所知道的事,便是这个家伙把六份金币夺走,并且挑动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女人真正痛恨的是,除了她丈夫之外,格列多甚至没有出手杀害过任何一个人,其余的伤亡都是由他们自己造成。

    简直像是黑暗女神派来的恶魔。挑动对立,激起骚乱,然后在旁边看他们的笑话,还要嘲笑世人愚昧。

    格列多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笑起来的时候却张狂得不像是受压制的人。“为什么妳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坦白?雷娜,我以为妳会更聪明一些的。”

    又来了。又是这种带着嘲弄的口气。她痛恨这个语调。

    “因为贪财的人,一般怕死。”她这样说,把刀又转过一个角度,确保它只要再施一分力便可以割开对方修长的颈项。“你既然贪了那么多钱,一定很怕死。”

    “女神在上,请一辈子都不要改掉妳的南方口音。”格列多看着她,选择用*来转开话题,仿佛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仿佛她的要胁毫无份量可言。“我可以向妳保证,那实在是我听过最性感的通用语。”

    然后他别开头去,浑然不在意匕首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浅痕。

    “我决定了,奥戈哲,将来我得娶一个南方女人。”

    雷娜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他到底在与谁说话,后心处便传来了一阵凉意。

    如果南方有雪,大抵若此。

    那种冷透彻骨与血,似是某种攀附于她背后的生物,正一点一点地吸食着她的生命,让女人双腿发软,浑身冰凉。雷娜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刺而出的匕尖反射着日光,在此之下,深红色的血迹迅速洇开,打湿了她腰腹上的衣料。

    奥戈哲伸手接着女人发软的身体,没什么兴趣地扫了一眼那张明显属于外族人的面孔,“的确是个出色的美人。如果再温柔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不温柔的人分明是你。”格列多脱下了被血迹弄污的衬衫,笑着看向自己的双子兄弟,血迹已经蔓延到雷娜的裤上了,奥戈哲仍然不愿意收手,反倒把刀尖转过一圈,造出一个名符其实的空洞来。“拿到钱之后,先入城庆祝一下,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的。真是忙碌的出游啊。”

    奥戈哲擦干净匕首,随即反手插回鞘里。“你知道她在哪里?”

    “哦,你是说我们亲爱的二姐吗?”格列多随手把上衣扔到雷娜脸上,遮去她未曾瞑目的灰色眼眸。“找到诺堤和那条龙,不就找到她了吗?”

    “,你确定这个配方是真的?”

    桑吉雅。多拉蒂皱着眉问。

    背靠着餐桌的红发青年喝下最后一口茶,他的声线低而柔和,说话时往往让人有种被天鹅绒抚过肌肤的错觉。桑吉雅一直都觉得这道声音很适合在耳边吟唱诗歌,但她每一次如此要求,不论时刻、不分场合,对方总会岔开话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了?”

    “你很清楚我全心信任你,只是……”桑吉雅垂眸看向陈列于配方上的材料,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稀奇的材质集中到一起,要制成这剂药的难度不亚于成为屠龙剑士,而她没有可以挥霍的资本。“每一种材料都有市无价,远远超出了我的预算。而且它们看起来也不是能拿替代品顶上的原料。”

    “我会为妳找到上面所写的每一项材料。”这样说着,青年走近了身披丝袍、倚在床头的女孩。他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裤,胸前、肚腹上都充斥着斑驳痕迹,伤疤的形状是麻花状的细鞭,重重交织在一起,便像是某种从腰下伸延往上、肆意疯长的藤蔓。桑吉雅并不知道这纹路昭示着什么,但从伤疤经年不退这一点看来,她可以肯定它是其中一种重罚。

    他执起她的双手,放到嘴边亲吻,虔诚得像个目睹女神降临的信徒。“正如我曾对妳承诺过的那样,只要是妳所渴想,即使是这条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第48章 极地神光(下)() 
在休猎期尾声里,人们所热衷于谈论的,就只有一件事。

    勃勒提劳家的火灾。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这场火来得太不自然,北方从未有过如此着迹的一次火灾,以至于邻居心知这是一次不能更明显的纵火。毕竟背后的人甚至没有遮掩黑魔法痕迹的意图,而带有魔法的纵火很少会波及其他人。它从尘土升起,风雪与水气都无法让它退避半点,全程甚至不需要任何东西助燃,便能够照亮一整个村落,像是个坠落雪原的血红太阳。

    火舌舔上两层小屋的尖顶,很快便将它吞噬得仅余一个骨架。单论火势的话其实并不算猛烈,邻居们之所以不愿意闯进火场里去救灾,更可能的原因是火里的异象。在高入云霄的烟雾之中,隐隐现出一条盘起来的巨蛇,一旦有人踏前半步,牠便马上摇头吐舌,阻拦对方。

    既然没有人求救的话,所有人便认定了没有一个人在家。既然没有人在家,那么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了勃勒提劳家的财物与背后的法师为敌──火势既不能被人力扑灭,财物又可以再赚,那么为了救勃勒提劳家最古老的那张风行豹皮也好像不太划算。

    直至最后一根木头也被烧折、倒下,四散于屋内的残火才慢慢熄灭,那条烟雾凝成的巨蛇也消失不见。有邻居为勃勒提劳清点损失,小屋早已被烧得焦黑,从外看去只能隐约看出架构,家具和所有能被燃点的杂物都已经付之一炬。他们只能找到一个空荡荡的地牢,和跌落于废墟之内,也被烧成焦炭的一具女尸。

    他们都想错了。

    娜达。勃勒提劳在家。

    受病痛困扰、行动并不方便的娜达不常出外,但考虑到冬季已与休猎期一起走到尾声,邻居们想到她的情况也没差到必须终日卧床,于是都推想她是搀着拐杖到外面透透气,又或者是出去另一个村落去购置什么。

    也有人怀疑过是不是昨天那对年轻男女的作为,时机之巧合,让人不得不多作猜想。这个说法很快又被其他人驳倒,娜达一人在家,昨天还愿意开门让他们两个进去,这本身便意味着什么,起码这不是一次随性而起的入室抢劫,娜达也没蠢得轻信一对外来人。她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绑的痕迹,从主卧室里一个大洞来判断,她本来正躺在床上熟睡,火势并不能惊扰她的酣眠。

    娜达更像是不愿呼救,甚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北方人是培斯洛大陆里对魔法最有迷思的一群,他们自然也对这场怪火抱有畏惧之心。也抱著有朝一日可能会有人追查线索的想法,勃勒提劳家的屋子得以原封保存,谁都不敢捡走一块砖头、一片碎破璃。半个月后,娜达被安葬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一个山谷旁边,那里也明显发生过一场火灾,然后又被人填平。

    至于她的儿子,古布亚。勃勒提劳,自此没有人再见过他一面。

    靠在巨石旁边的极夜放下吞边的爪子,朝不远处眯起眼睛。

    塞拉菲娜。多拉蒂朝巨龙做了个手势,示意牠先停手,然后转过头去向站在她身边的路迦伸出手去,语气里却仍旧听不出情绪。“把你的剑借给我。”

    后者并没多问因由,闻言仅仅抽出了腰间长剑,递到她手中。塞拉菲娜掂过剑身,试了一下它的重量,确定不会脱手之后便向着古布亚。勃勒提劳走去。他躺在地上,已被龙息烧成一具不辨容貌的人形,双拳紧握,蜷缩着身体面向她。他至死也没说过一句遗言,或者是吐露出任何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从这一点来看,古布亚已经明白自己再无法左右大局,才会决定带着自己身上的秘密一心求死。

    一个只想死的不死之人。

    巨龙金目之中的黑色竖瞳紧缩成针状,牠往路迦投去一瞥,却不像极夜所预料的、贸然对塞拉菲娜出手──谁都知道龙族最是护食,一旦认定了这属于自己,便不可能再让给旁人,塞拉菲娜已触犯了牠们的禁忌,永昼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也是正常。

    黑发的法师朝牠摇了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妄动。

    他大概猜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做什么。

    在两兽一人的注视之下,女孩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动作之俐落,甚至让路迦也挑了挑眉。

    ──下一秒钟便往古布亚的胸膛砍去!

    这并非泄愤。

    她若想宣泄自己的屈辱与恨意,大可以选择比龙息更痛苦的刑罚,直至她看够了古布亚狰狞的表情,直至她觉得满意,才予对方以一个真正的死亡。然而她既没有这样做,也不打算去。

    古布亚。勃勒提劳的恢复能力不容小觑,无论是雪崩还是火焰都无法置他于死地,那么能够连灵魂都焚烧殆尽的龙息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在她心里也成了疑问。塞拉菲娜甚不愿意为对方再留下一次可逃之机──被砍碎撕烂、然后被永昼吞进肚子里去的话,生命力再强的种族也会死了吧?

    在砍下去之前,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塞拉菲娜。多拉蒂皱起眉来,以剑尖拨了拨眼前理应还未死透的尸体。她也曾在山谷里举剑杀敌,自然知道活人与死人之间有什么分别,而砍上古布亚的身体时,触感、所需要的力道以至于收刀时的滞涩感,都与活人不太一样……若果要形容的话,古布亚反倒有几分像是一副正在腐朽的尸体。

    说不通。

    几乎是一得出这个结论,她便又偏过头去看路出。连塞拉菲娜自己都没意识到,每当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于她眼前,在路迦身上找解答已经成为习惯。

    这一次他仍然没令她失望。

    “的确是死了。”风向骤转,路迦略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双手仍然放在裤袋里面,身后披风一角翻飞,眼下的泪痣让双眸看起来更显深邃宁静。“矿石并不能使他永生,它所能作的便只有赐死人以与活人无异的活动能力,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感情、不会流血、不会心跳,不会呼吸。本质上,古布亚也是一个失败品,他只是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个。”

    论突破,他们在古布亚身上固然有过进展;论成功,矿石在他身上的作为远远不及在极夜身上的效用。这才是为什么他会像是弃卒一般被人轻易舍弃。

    和那一千个经历了不同死法的活死人一样,真正的古布亚。勃勒提劳已于某次实验中死去,余下的躯壳被矿石带回世间,寄存于其中的魂灵则是依靠古布亚的身份活下去。要不是娜达在言谈之间没有露出破绽,路迦几乎要怀疑“古布亚”不过是披着“古布亚”外表的另一个人。

    姑且勿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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