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迦并不觉得此刻的静默需要被打破,清晨的谧宁总是令人放松下来,塞拉菲娜。多拉蒂看起来也并不急于寻找话题。面对女孩的窥视,他甚至把书转过一个角度去,让她看得更舒服一点。
金发的女孩敛着睫把调拌用的小铁匙放回杯边,随手把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然后落座到他对面。她脸上的微笑平静而从容,仿佛这只是个普通不过的早晨,仿佛所有懊悔与自憎都与黑夜一同泯灭于破晓之下。
“早安,诺堤先生。”
少年拿起咖啡来试了一口,点了点头,便当是回应了她的问好。
一如既往地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永昼先生呢?”她稍稍张望,酒馆里面没有她提及的人。塞拉菲娜在经过对面房间时还驻步留意过,里面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待在酒馆里,才放心下来──毕竟古布亚会不会出第三次手,还是未知之数。“我想亲口向他道谢,这一周来,极夜麻烦他太多。”
“我让他出去一趟了。有些事要查。”所谓“有事”自然是关于她的遇袭。然而路迦。诺堤执意缄口的话,她也没立场要求对方分享情报。
少年见她不答话,便又在纸上写了两句。换行的时候他的手背蹭上了旁边盖得密实的木杯,似乎是被杯壁的温度灼痛,他皱了皱眉,然后把木杯盖打开,递到塞拉菲娜。多拉蒂脸前。
热雾升腾,她眯起眼睛看,里面是植物熬出来的药汁,她还嗅到了一丝蜂蜜的香气,也正因如此,药汁呈现一种淡淡的琥珀色。今次他再没加安眠用的热牛奶。
路迦头也不抬地说:“想再放凉一些才拿上去的,但妳既然下来了……这是最后一剂药,喝完这次便不必再服了。余下的凭妳自己也能治好。”
“谢谢。”塞拉菲娜拿起木杯来喝了一小口,昨天她睡得半梦半醒根本顾不上这一点小事,现在她终于发现了,这个药剂的原料根本没有蜂蜜,是他怕味道不好而特意加的。她以木杯和右手遮去嘴角一点苦涩的笑容,竟然被人当成不愿意喝苦药的小孩子了,对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之前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开口,我想诺堤先生不会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吧?”
他已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却不点破,仅仅是加快了笔速,“请说。
“你……”女孩轻咳两下,“你为什么要救我?”
话音刚落之际,他也正好点上最后一个句号。路迦。诺堤随即把羽毛笔搁到旁边,塞拉菲娜看见有黑色的墨水从笔尖缓缓渗出来,直至有一大颗墨珠凝在上面,然后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坠落在纸张的空白处。
她这才意识到,他已打量她太久。
塞拉菲娜转首看向他,想要以双眼催逼出一个回答,却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跌落于他眸里深不见底的海洋。
和她所预料的每一个答案都不同,路迦的回应是伸出手来、捏上她的下巴。
“别动。”他这样说着,又把身体倾前数寸,审慎地注视她的双眼。少年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力度与声线都放得很轻。像这样的眸色,即使不带任何情绪,在注视他人的时候仍然会显得深情且神秘。
塞拉菲娜。多拉蒂受制于他的指尖,被迫回望过去。面对少年黑色的短发、暗蓝色的眼眸,她想了一想,终于想到了她觉得路迦。诺堤像什么──他像一只黑豹,皮毛光滑,眼睛泛蓝,静悄悄地潜伏在树冠之中,等待一个出手的机会。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想笑,烫意却在她来得及勾起嘴角之前袭上双颊。路迦显然也觉察到这样并不妥,因为他不再捏着她的下巴尖,而是伸出一左一右两根手指,轻轻托上她嘴唇旁边的颌骨。“近来妳的视力有没有受影响?”
他可以确定,此前她的右眼并没有异常,起码不在他找到她之前。塞拉菲娜自己不可能看得见,但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右眼也开始泛着一点蓝色。从瞳孔开始慢慢扩散,它将逐点吞噬虹膜里的灰绿色,最后左右两目的眸色会变得一致。
他没忘记,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根本看不见。
女孩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路迦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早已预视到这一场对话。“是有一点,不过无碍。我心里有数,诺堤先生不必担忧。”
──多拉蒂在婉转地承认,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视物。
她温热的吐息吹过他额侧,蜂蜜特有的、淡淡的甜香传到鼻尖,然而他已无心理会。
“培斯洛上不存在无治之症,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人能够将妳治好。”他这样说,似乎想她舍弃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起码不存在在彻尔特曼里面。”
“我感谢你的好意,诺堤先生。我衷心感谢。”塞拉菲娜以指尖扣着他的指侧,礼貌地移开了他的禁锢,体温暖热得像个太健康的人,“你会觉得没有,是因为你从未遇上不治之症。我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她很清楚自己最后会变成怎么样,并且一点都不在乎。
或者说,她在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塞拉菲娜。多拉蒂本就不是能够轻易被劝服的人,更何况病人自己都没有求医的意欲,他不可能强迫她去治病,至少不是现在。路迦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因为妳还欠我一个问题。”
“是你觉得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塞拉菲娜纠正他,“作为‘欠’的前提是我答应过什么,而根据我的记忆,我从未答应过诺堤先生提出的交易。”
她随即轻轻翘起唇,“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在今次我的确欠你一个人情,我也没无赖得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同样地,我也不打算以此事去还。你该知道的,有些事情,比一个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我所惊讶的不过是诺堤先生会主动出手这件事罢了。毕竟,换作是我也未必会有所动作。”
路迦放下了咖啡杯,思绪还有大半停留在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右眼上面。他本以为女孩会选择用更坚决一些的措辞,想不到她会说“未必”。“……是吗。”
塞拉菲娜恍若未觉他已走神,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便再思考一下有什么可以报答诺堤先生吧。在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的确有。他花了一个晚上,终于能够确定流在极夜体内的矿石粉,与在那个山谷里面找到的一致。他抓了两只老鼠来做实验,再过一会应该可以看出效果,但他此刻想要展示于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也不是那一双还在昏睡的小动物。
路迦把手伸到腰带旁边,以拇指一推,把自己的配剑放到木桌中央。剑柄上方被雕成了不平整的石头状,末端则是一只银铸的雄鹰,正将双爪勾在巨石上面,似乎随时都要飞走。雄鹰的双眼嵌了两小颗深蓝色的宝石,剑身与手柄中间的十字护手也镶了几颗各色的魔法晶石。确定自己得到默许,塞拉菲娜小心翼翼伸手拿起了它,用钢轻却坚固,雕琢精致得栩栩如生。
实用性与美感兼备,是把好剑。
少年淡淡开了口,以一句话点破最重要的线索。
“铸这把剑的人,已葬身于山谷里面。”
第38章 来龙去脉()
长剑突然变沉了许多。
剑柄上的鹰眼仿佛斜睨向她,冷冷地非难。单是把它拿在手里,都已经重得让她难得忍受。
塞拉菲娜紧抿嘴唇,把之放回桌上,动作甚至比放下一个木杯更小。她垂眸看向杯里金黄色的液体,藏在里面的一个女孩也回望着她,似乎要以双眼催出一个回答、一次崩溃。
到底该说什么呢?她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但在脑内反覆搜索过后,仍然找不到切合的言辞,哪怕只是一个。而更糟的是,在她思考的过程之中,沉默本身也已成了一个答案。
所有选择之中最坏的一个。
“妳记不住的。谁都不可能记得着。”路迦低声地说着,把杯里的咖啡晃过一圈。牛奶与黑色流金的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他的语气平和得没有半点责备的意味,仅仅陈述着他的目击。“他死在山谷边缘,应该是未曾近身便已……总之是他没有战斗到最后。我能够把他认出来,也是因为凡比诺城主给过他的一枚徽章。”
相比起精灵联邦,钢锤与盛产钢铁与矿石的帝国关系更加密切,连接彻尔特曼与人类城镇的凡比诺甚至已对他批出了永久出入通行,大陆上能够取得徽章的人本就少,而会在这个时候可能出现在北境的授徽者只有一个。
“钢锤所铸的剑之所以闻名大陆,是因为他擅用晶矿,并且能够完美地平衡到个中的元素冲突。别忘了,他是农夫之子,对里面的理论一窍不通,只用他的直觉,加以超过半世纪的经验,便能做到许多法师都会觉得困难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年以指尖抬起剑柄,指了指那双如他一般的深蓝色鹰目,然后又滑到护手上内嵌的宝石,“海钻、金丝羽、夜莺石、月贝,不死鸟之眼。当中有两种都从未应用于铸剑上面。这把剑大陆上只有一把。”
“而他之所以放下位于彻尔特曼的研究室,千里迢迢上来北境,恐怕是为了这个。”路迦把水晶瓶放到剑侧,反射于钢锋上的阳光把紫红色的矿石晶末照得更惹眼,乍一看去,艳丽得像是紫孔雀的羽毛。
“身为名匠,或多或少一定有自己的人脉。我已写信回凡比诺寻问消息源,然而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出来。先放下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中,钢锤在听见北境有新矿石出产之后,想要过来探究也很合理。”
少年的言辞愈说愈是流利,最难得的是他的话里不带任何难懂的术语,即使是像塞拉菲娜。多拉蒂一般的外行人也能够理解。“然而这只是乱局的第一层。”
她看向他,默然不语,静待下文。平常路迦予人的印象一直都有几分慵懒,但他此刻与这个形容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乎是截然相反。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笃定且从容,眼底却燃起了一点火光,像是灰烬里又生出了未熄的火,像是浅蓝色的海水里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无论是哪一种,都熠熠得如魅慑人。
酒馆的早晨清净极了。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的食客在场,侍应和厨子都坐在吧台后面打瞌睡。昨天也是一夜大雪,现在外面的世界仍然被它冰封,一眼看去,地面、树冠、石上、棚顶,无一不是平整的雪层。
严寒能够把旅人的血冻成冰霜,却也为他们带来漂亮得不似人间的景致。
“──第二层是古布亚。勃勒提劳。”她本想安静地听下去,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动,让她赶在路迦开口之前说出他心中所想。简直像是有谁把话语安置在她唇舌之间,迫她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后者似乎从未想过会被她打断,此刻从剑上移眸过来,眉目之间不无惊讶。他眼里的光亮不偏不倚地烙在她双瞳之中,轻易便把热度传递过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转了转掌心里的木杯子,看着里面淡树脂一般的液体流动,“诚然,以矿石入药的话,能治好不少奇难杂症,但能够用在人体上的矿石种类极少,而且一旦用得过量,下场几乎都是一样──失去意识到一定程度,便会死得相当难看。古布亚使那一千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摄入能够致命的剂量,然后利用他们来满足自己的要求。在那个情况下,便是控制住我了。”
粗略估计,北境的猎户有十分之一被突然变强的魔兽所杀,三成南下,五成尚且留守,最后的十分之一,大概便落到了这个乱局之中。这个数字是在她已击溃了古布亚手上所有棋子作为前提。
所以他们一路往北走,遇见的车马不如听说的多──因为那些猎户根本没有走。他们一直都留守在这里,只是以其他人难以察觉的方式。
极地太广阔,冬季的风雪又太大,要由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也是难事,路迦在未找到她的三天之中也用了不少魔法。对于法师来说尚且吃力,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更加困难。夏季便算了,要在冬季里也指望极地的信息流通,根本不现实。
在那一千人之中,往往只有数十个被村民认定为失踪或者外出狩猎。消息不流通,从众多村庄里抽出数人,积水成海,合起来的规模便可以增大。
这个计划的完美之处,在于只有在冬季它才能实行。极地没有政府也没有官员,收集和散播信息全靠口耳,偏偏隆冬之中没有人能够走遍芬里。
没有人看得见拼图全貌的话,也就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背后的阴谋,没有人会为此而惊慌,没有人会南下去提醒别的旅人或者是求援。
古布亚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控制了整个北境。
贪婪、慎密,异想天开,却又真的具备实行的余地。
“那一千个‘人’并不是全部都是人类,里面还有猛兽悍禽,却没有魔兽--若有魔兽的话,你找到我的时候应该会发现我身上有几个大洞。”塞拉菲娜轻声说,现在想来,就连初见时被古布亚所杀的那头极地熊也未必是想要以她们为食,还可能是受他指使将她们追赶到那里也不一定,“极地里的食物链只有三种元素:魔兽、野兽、人。走到第二层,古布亚已经控制了两种。”
在人或者动物身上用矿石会使其发狂,勃勒提劳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钢锤、亚鲁古甚至是他可能在其中又可能不在的父亲与姐夫,都很可能是受它影响,才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全听古布亚的指令行事。
她对此深信不疑。培斯洛上尚且没有一个士兵可以不惧疼痛,以至于被风刃割去身体一部份仍然一声不吭地继续攻击。那支鬼影一般的军团已无法被称为人,对手更像是一团披着人皮的霜雪,没有体温也没有五感。
“第三层是魔兽。”路迦弹了弹水晶瓶,又在它摇晃得快将跌下的时候将它扶好。她发现他在说话时有很多小动作,这似乎是他用来理清思绪的自我暗示。“极夜和雷鸣兽便是一例,但你我具知极地里还有更多魔兽被他以此控制。古布亚不可能已经把极地所有魔兽都已控制好,他们开发到什么地步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查明。”
塞拉菲娜想了一想,还是选择向他坦白,“……极夜曾经跟我提过‘那个人’,据说是为她启蒙的家伙,啡发蓝眼,操精灵语。”
“也有可能是以精灵语与她沟通的人类。”
“会用魔法。大陆上的人类法师不是在多拉蒂便是在诺堤。”她扔下这一句之后路迦果然闭口不言,“外表可以是伪装,毕竟北方人大多都是啡发蓝眸,但腔调便没有那么好装了。恕我冒犯,诺堤先生,我的启蒙之师也是个精灵。我能从口音里分得清他们来自哪一个城邦。极夜的口音是首都腔,这一点无容置疑。”
“那就先假定有精灵牵涉在内。”他到底没有把话说死,目前的线索之中唯有这一条是道听途说,只有分析而没有事实的无根之花。“在没有契约的情况下控制魔兽前所未闻,但若果有精通兽语的精灵在此,的确有可能做到。还有没有‘那个人’的其他背景?”
女孩摇头,“极夜所知的便只有这些。对方相当小心,会面时间和地点都没有规律可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在去年十月中──”
塞拉菲娜。多拉蒂说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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