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木纹。
能在余晖之中醒来,想必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脑内盘桓着各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金发法师走近木门,略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没木刺的地方,然后抬腕叩了两下。她并没有刻意控制,开口时却好像不愿意吵醒熟睡的人一样,话音轻柔得不比睡梦中的呢喃响亮。“……诺堤先生?”
没人回应。
塞拉菲娜低头看了一眼门锁,无论关门的人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似乎不太在意它是否已经上锁,仅是随手一掩了事。但转念一想,有永昼守在酒馆里面,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伤及躺在里面的诺堤少年吧。
她伸手推开了门。
有银光自她眼前一闪而过!
喉间传来了冷而且硬的触感,刺矛之尖点上她咽喉处,那道身影夺去了她眼前所有昧然光线,耳边响起了他仍然不失镇定的呼吸声。
塞拉菲娜腰后的门锁尖锐处沾了一点血迹,对方的攻击来得太快,她连召唤魔法的空暇都没有,不得以门锁划破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鲜血制成一道长藤,此刻正缠于路迦。诺堤的颈项上,还没用力便已让被勒到的地方发红。
就像是他把矛尖再往前送几寸便能杀死她一般,只要她想,下一秒钟他便会变成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比体温更烫热的血鞭缠了足足两圈,前端处的分叉酷似蛇舌,暗示一般抚过了他的喉结,一个字都不用说,便是最能震慑人的警告。
女孩伸出两指,夹着刺矛尖从自己颈上移开。
她本是右撇子,出手的时候却下意识用上了左手,此刻才得以移开他的刺矛,个中的用意,就连塞拉菲娜。多拉蒂自己也说不清楚。
“很好,看来你睡醒了。”
路迦揉了揉自己睡得凌乱的头发。看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黑发少年伸指弹了弹还在锲而不舍地撩拨着他的血藤,引得它不轻不重地在右边锁骨上一抽。
“这不是多拉蒂该用的招数。”
“我知道,这是诺堤的。”她流利地接了口。相比起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制成武器的暗夜家族,多拉蒂对于武器的选择更挑剔一些──这也是为什么血魔法被他们归类成禁术。“但我不还手的话,脖子大概已经被矛尖洞穿了吧。”
“不,我停手不是因为妳出手,”他的语调之中还有两分慵懒,少年一边向准受害者交代自己错手杀死她的可能性,一边看着灵活得几近有自我意识的血藤钻回她手心之中,然后创口便迅速痊愈。“是因为我认出了妳。”
塞拉菲娜往后退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一点距离,“怎样认出来的?”
他以下巴示意,“妳护手霜的气味。在马车里面嗅得太久了。”
“那我下次试试在要害上也抹一点,希望你可以更早一点认出来吧。”女孩展唇一笑,看着他返身走回房间里面,伸缩的金属制刺矛节节收起,又变成了仅有食指长短的一截黑铁,不拿上手研究的话不可能猜得出那是什么。“你我速度相若,或许在解决这件事之后,可以找一天痛痛快快地互殴一场……不用魔法。”
少年未置可否,迳自走到窗前,拉开两重厚帘。
玻璃窗有点脏,然而暮色依然能够穿透它,以橙黄色的光染尽房间与路迦。诺堤的身影。她这才看见了对方上身的黑色衬衫只扣起了中间的三颗钮扣,袖口的扣子并未系好,露出了骨节分明的双腕。高大而略显清瘦的少年在地面投射出一道尖尖的影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起来浑然像一个睡眼惺忪的小男孩。
可以想见他每天早上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头发整理好。
“我们在狩猎中途遇上一个少年。”塞拉菲娜简短地向他交待了几句前情,“他手里拿着猎/枪,身上有起码七十发银制子弹,远远超出了一个还没成年的猎手该有的配置……不,再资深的猎户也不可能有如此手笔。现在应该在向极夜打听我的背景。”
女孩轻轻翘起了唇,显然已经洞悉对方下一步的动向。
路迦奇怪地看她一眼,“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出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们是没有关系,但和北境的怪事有没有呢,那就值得商榷了。他是在看清楚我和极夜之后才出手的,”塞拉菲娜双手抱胸,食指尖点了点手肘,“一个少年拿着还不是人人能负担得起的武器,在严冬里守住一处渺无人烟的雪原,再等到有人陷于困境的时候为对方解围。你觉得概率有多高?”
少年安静地垂睫。
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她现在跟自己说那么多,无非是场步步铺垫的引导,要听到最后才知道她意在什么,又有何种请求。
“在用意未明的前提下,我习惯将对方视为敌人。”女孩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找出是谁、把什么混进了雷鸣兽与极夜的血液之中。以北境当下的环境,我不可能买得到任何魔药设备。请借我一根抽血用的针管,还有四个最小的水晶瓶。”
路迦皱眉,“妳确定她会愿意?魔兽一般都很忌讳自己的血落到别人手里,我还没见过一种魔兽不惧钢针。而且四瓶太多了,两瓶已经足够有余。”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四个水晶瓶。两瓶会装满她的血,两瓶是我的。”
他这才知道塞拉菲娜。多拉蒂在打什么主意。诚然,若以血换血,至少可以打消极夜对她的一点疑虑。神佑者的血液对于魔兽来说可能没什么用,但对于血族的价值有多高,又是另一回事了──魔兽一旦化为人形便很少会完全回归自然,即使有朝一日她们解除契约,极夜也能将它卖给彻尔特曼帝国的贵族们。
她是想以自己的血,来买对方相等的份量。
这个想法未免鲁莽。“妳不怕她不利于妳?”
塞拉菲娜。多拉蒂耸了耸肩。
“舍不得上饵便不可能钓到一尾鱼,没有一件事没有风险。再说了,哪怕她找来最顶尖的黑法师,也就是说,诺堤家族,在这个情况下,恐怕就是你──对我施以最可怕的咒杀术,我也不觉得这能杀得死我……”
他听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
契约既能让极夜接近塞拉菲娜。多拉蒂,自然也给予后者一个把前者攥在手里的机会。目前极夜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然而塞拉菲娜。多拉蒂一旦认定对方对她有危险,大抵便会毫不留情、一击抹杀。
她可以唤极夜作“我的小猫”,也可以以几近友善的姿态与永昼针锋相对,心底里却提防着每一个人,这种步步为营的取向,实在不像大陆上最强的法师。
“好。我能给妳以所索求之物。”他把自己的衣袖折到及肘,水平线上最后一线光线已经消沉。路迦擦擦指尖捏出细小火苗,安到长烛上面,让它照亮房间一角。“把妳的手伸出来。”
第29章 先发制人()
烛火兀自摇曳。
塞拉菲娜。多拉蒂垂睫去看地上水波一般的光影,肘上被钢针刺出来的伤口早就消失,徒留下凝结于皮肤上的一点血珠,还有久久未散退的麻痛。
夕阳已自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天边出现了弧形的苍绿光芒,线条柔和得好像是女神描于夜空上的随性一笔。这是只有在极地才能看见的现象,北境的猎人称它作“天堂之光”,他们说看见它的话将有好事降临。
她既不信神,也未曾把祥兆之说放到心上,然后在抬眸之后、开口之前,终于不得不承认它的确配得上神光之名。
被极光所牵引,她按着自己的手肘站起身来,走近了伫立于窗边的黑发少年。路迦。诺堤正眯着眼睛,把针管里最后一点鲜血推进容器内,表情专注无比,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窗外绝美的景色。女孩沉默着看了片刻,然后扔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漂亮。”
他的回话却与此毫无关系:“……愈来愈蓝了。”
塞拉菲娜偏首往左,看向他没有泪痣的那只眼睛。“不好意思?”
“左眼。”路迦仍定睛于手上的水晶瓶,语气淡然得好像这不过是一句闲聊,然而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不说没有意义的话语。“愈来愈蓝了。”
抽血的时候注意到了吗?
“两瓶血与十页文献不足以让我们成为密友哦,路迦少爷。”她虚抚过自己的左睫,塞拉菲娜。多拉蒂似乎很喜欢在下半句话扭转话锋,不听到最后的话根本不可能得知她话里所指的意味,“……我知道它在变蓝。它一直都在变蓝。”
“最后会变成什么颜色?”
“不知道。”金发的女孩笑了一笑,既不显得忧伤也没有一点担忧,仅仅陈述着可见的未来。“或许在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你可以形容给我听?”
“好久啊。”永昼反手拭去了嘴角一行酒迹,分明看见了塞拉菲娜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整理自己的袖口,开口时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妳是顺便再给路迦少爷说了一整本童话故事来哄他起床吗?我们等不及,先吃了。”
她先为古布亚与路迦介绍对方,落座时才施施然反驳。“哦,是吗?我看等不及的人只有一个吧。哪里来的‘我们’?”
永昼张了张嘴,似乎有心想与她继续纠缠下去,却在来得及吐出第一个音节之前便被其他事物扯去了注意力──
坐在他与塞拉菲娜。多拉蒂中间的路迦单手握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向古布亚。勃勒提劳放在手边的猎/枪,什么都没有说,便已经顺利捕捉了啡发少年的心神。自那一行三人踏进酒馆开始,便有不少人在经过的时候多看了这桌好几眼,还有几个猎手想上来与他们攀谈,可惜悉数被永昼以眼神吓退。
看他似乎很有兴趣,古布亚笑着主动开口。“路迦先生也对此有些研究?”
塞拉菲娜安静地喝了一口热汤。
猎物已踏中了捕兽器。
在永昼已明确表示出自己的不友善、极夜和她的部份背景也已被他所得悉的情况下,古布亚最想要也最需要探清底细的,恐怕便是路迦。诺堤了。
事实上,后者也异常地配合。塞拉菲娜不觉得自己对路迦有太深的认识,饶是如此,她也知道这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心思莫测──诺堤家的少爷若真的对什么产生兴趣,也能做到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地步。
然而现在就连初次见面的少年也能看穿他。
这是她所见过最隐晦的先发制人。
“说不上有研究。”法师先生刻意喝了一口酒才回答,深蓝色的双眼却不离长/枪,“只是用过几遍。款式不错。”
“谢谢,我很珍惜它。”啡发的少年微笑点头,一如众人所料,在下半句话开始便已向路迦提问。“北境懂行的人很少,连定期检修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办,想不到今天能够遇上同好。路迦先生若不介意,可以为我看一眼么?”
路迦抬手,在冒着热气的烤肉盘上方接过猎/枪。
金属与木材显然都经过精心计算,大至双行枪管,小到两种物料的接驳口,处处可见不让它受低温影响的匠心。这是专为极地与猎者而设计的制式,其价值甚至不比诺堤放在凡比诺大宅里面的收藏低。不应该属于一个猎户少年。
“还很新,不过用了一年。”他甫开口便点破了关键,“没有什么好修理的,但膛线那里要清洁得再彻底一点,否则会影响准头,甚至自爆。”
古布亚不可能不知道最基础的知识,有此一问不过是句试探,而路迦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啡发少年点点头示意自己受教,“难得遇上,要是能与先生来一场比试的话,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路迦淡然拒绝,“我已有一段时间没碰过,惯用的也不曾带在身边。”
塞拉菲娜托腮听着两人对话,此刻眼珠一转,在酒馆角落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里有掷镖。反正也是以准头决胜,我假定……以此比试也无不可?”
这一部份是随兴之言,事先并未向路迦提及过。
他回头望过来,双眸之中难辨情绪,却正因如此,更让人不自觉想要探究清楚。塞拉菲娜花了几秒钟才能往古布亚的方向移眸,“恕我直言,你们的身量有点差距。若真要来一场的话,古布亚,我想路迦得稍稍让赛。”
她在桌底下拉了拉法师先生的衬衫,又迅速比划了几个手势。
“──又或者可以由妳代行。”路迦如此提议道,犹如之前一枪洞穿雄鹿双眼的人并不是他,“我不擅长掷镖,此处人多地狭,一不小心便会伤到旁人。”
“也无不可。”古布亚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到底想到了什么,爽快地答应这个方案,“但既然是场比试,不赌什么的话,便显得沉闷了。”
塞拉菲娜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当下芬里极地没有一种货币能够流通。”
“我当然不是说钱。”少年仰首,看了眼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时钟,“时间不早,我答应了母亲在她入睡前回去。不如这样,以十镖决胜负,妳若赢我,明晚你们全部人便带上酒水来我家作客;我若胜过妳,那么妳们再请我一顿烤肉晚餐如何?”
宴请不过是委婉语,少年在向她们──并且只有她们──发出邀约。
无论哪一方胜出,他们明天再势必再次见面。
光挑上极夜与她,大概是顾忌到永昼的缘故。单单落下永昼一人看起来便似乎别有用心,所以古布亚连路迦也一并舍弃;而相比起拿着武器的两个男人,他明显更愿意与拿着武器的两个女人相处。
也就是说,与弱者共存一个空间里,会让古布亚。勃勒提劳更自在。
他有心避开永昼并不奇怪,但她不知道对方在畏惧什么。
“好,一言为定。”塞拉菲娜说着,随手拿下羊毛披肩,包裹着带在身上的两个小瓶,一手交给极夜,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背后。风行豹少女看看沾着一层厚灰的墙身,又看了看手里雪白的织物,还是放到自己手边。
【要赢,还是要输?】
黑发少年依循她的指示,以食指指尖敲过桌面两遍,然后抓着一个路过的侍应,“麻烦给我再来一碗蔬菜汤和面包。”
古布亚看着塞拉菲娜把东西交由别人保管,像是想起了什么,也把自己的猎/枪递给銀发少女,声音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柔和,“那也麻烦了。”
“知道──”极夜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抬头去看对面的永昼。
黑眸的少年毫无悔意,“脚太长,不小心踹到谁也不是我的错。”
“差不多了。”古布亚举目看向大厅另一个角落,双手放进外衣口袋里面,显然已洞悉了这句话背后的心思。塞拉菲娜。多拉蒂在中间隔着一个活人的情况瞪往永昼,“这阵子正好没人用。去吧。”
第30章 铺天霜雪()
当少年于翌日敲响木门时,破晓将至,晨雾未散。
“……古布亚?”来应门的是塞拉菲娜。多拉蒂。她不过把门开了一道小缝,也刻意空出自己的右手来垂于身旁。饶是如此,少年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灰蓝色的及地睡裙,和因为赤足踏在地上而冷得蜷缩起来的脚指,“我以为起码要等到日出才出发的。”
少年眼底下各有一抹青黑,明显彻夜未眠,精神却很好。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说服了她:“妳有没有在雪原上骑着马看日出的经历?”
房内传来了踢被子的动静,似乎有什么被人踢下床去。塞拉菲娜虚掩着门回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