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打断的两人停下动作。女人贴着男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便放开了扶在她背后的双手,让前者得以双足着地。塞拉菲娜躲在帘后偷偷看着她,从脸到身形都无法判断出年纪来,唯独说话时声线会将她出卖,显然是个老烟枪。“好年轻的声音……小男生,你成年了吗?”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误会的话,这是在……跟路迦*?
她从未到过比法塔更南的城市,此前也未曾与西方人打过交道,路迦。诺堤到底会怎样接过这根带着香水味的橄榄枝,她完全无法想像。
北境民风一向悍野,从来都只讲求双方情愿,场合和形式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搞清楚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脑里第一个想法是“我得出去把他们赶走”,而不是“我得让其他人出去把他们赶走”。
十年时光,尚且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却让她理解这种做法。
少年的反应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银光一闪,在伸光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半句话都没有说就把匕首飞掷出去,刃尖所指,正是那两个人所在的方向。塞拉菲娜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这个尝试注定徒劳──
自从左眼视力转差之后,她连夜视能力都大减,已有一段时间无法在夜间自如行动。
可有雄鹿前车为鉴,女孩很清楚他能做到何等地步,只要路迦。诺堤愿意,这件事以见血收场她一点都不会意外。
匕首插中硬物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痛呼。
“我再说一遍,”少年的话音清冽得像把冰雪所铸的刀片,带着彻骨寒气刮过双耳,让人不由自主、全神听令,“给我滚。”
人在太过惊讶的时候,往往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会二话不说,贸然出手。当中的关键甚至不在于这一刀会不会、又有没有伤到人,而是他敢在这个环境之下攻击,本身便是一种张狂。
塞拉菲娜看着女人改容,然后被刃尖擦身而过的男人便走上前来,拥过她的肩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仓库。女孩看了看地上,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捡走。
木门被关上的一瞬,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腰便笑出声来。
路迦重新点亮了灯,又把黑布掀开,今次却多做了一步,推过一个与他腰腹齐高的小柜子堵住了门。金发的女孩又在原地笑了好一阵子,直至眼角处迸出泪水来,才开口评价他之前的举动。
“嗯,不愧是个诺堤,像头雄鹰一般凶悍。”她先是拿对方的家徽来调侃一句,盛载于双眸里的笑意比水光还要亮眼几分。接下来的话却走到奇怪的方向,“那个男人好像、好像被吓得……连……哈哈哈……”
他当然知道女孩想说的不是“衣服都没有拿”。
收到少年半是警告半是催促的眼神,塞拉菲娜扶着墙站直身来,抬指擦擦眼角,开口为自己打了个圆场,“在出游完结之后我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行,我们继续、继续……”
既然脏器被她所毁,研究方向很自然地转往血液。
“──找到了。”路迦。诺堤指尖上放着一小块血块,捏碎了之后很明显能看见它的特别之处。塞拉菲娜以指节叩了叩灯罩让光亮更盛,凑近一看,便明白为什么少年能如此笃定地说自己找到了答案,而不是找到了疑点。
任何一头正常的魔兽,都不可能流着这种血。
随着角度变换、光线折射,紫蓝色的血液里面,会反射出一点点极微小的、细砂一般的结晶物。她自己也拿了一点擦在手背上,仔细辨认良久,才敢肯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种异物呈紫红色,混在血液里面很难被察觉,却会在某些角度之下反射出金属色泽。它看起来不像是魔药残渣或者是她所认知的矿石,大陆上面尚且没有一种已知的物质,可以让雷鸣兽这样血统纯正的魔兽发生异变。
这是他们得到的首个线索。
想求证,就要进行第二步。
塞拉菲娜抬头,“我可以──”
窗户边传来了硬物敲击玻璃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此时正值寒冬,那双男女没穿衣服就走在外面,说他们会冷死实在没有夸张。
厚着脸皮回来取衣服也是情理之中。
一晚之内被人打断两次,眉眼间已浮出几分不耐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却仍然往着窗口的方向走去。他拉开小帘,雪地上只有一行小字,还有落在旁边、署名一般的两个三爪足印。
字写得不算工整,观其形状,应该是用鸟喙逐笔勾勒而成。路迦花了一点时间来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母串连起来的一刹,他倏然抬头,看向天际。
一头血鸦正朝南方飞走。
【卡莲。诺堤已于昨夜被桑吉雅。多拉蒂所击杀】
第24章 绝不插手()
芬里极地的清晨,有一分别处再找不到的万籁具寂。
金发的法师迎着晨光走进房间时,床上的极夜尚在熟睡。这头酩酊大醉的小猫身上穿着新买来的睡裙,银灰色的卷发散满在整个枕头上面,略显稚气的脸容没什么表情,呼吸声轻得像是头真正的稚猫,胸口随着一吐一纳而起伏。
极夜浑身上下都被厚被所覆盖着,露出来的就只有脚尖和头颈。她似乎还未摆脱兽形的习惯,此刻也抱着比她整个人还长的尾巴,把脸埋进皮毛里面保暖。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了看被对方踢到地上的独角兽玩偶,弯腰将之拾起,然后拂干净上面的尘埃。她正想要把它重新塞回被窝里面去,一抬眸,却对上了那双深紫色的双眸。
极夜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两边的犬齿尖利得像把迷你的小刀。“……头……头疼。”
“这就是宿醉。”塞拉菲娜还没忘记昨天的小插曲,“今天没事可做,妳可以再睡一会。”
“嗯……”极夜抱着尾巴滚了两个圈,用力嗅了嗅,开口时语气浑然像个抓到丈夫外遇证据的妻子,“有血味……那个法师的味道……花香?”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她已经洗过澡了,想不到极夜还是能够闻出来。“那不是花香,是香水味。女人喷在身上让味道更好闻的液体。那是别人的,我没有用。”
“哦?可是妳、妳身上……。”
愈来愈像出轨被抓了。极夜就像是头习惯了新居的幼猫,刚来的时候战战竞竞得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一旦过了适应期──容她补充,那个适应期也不过是一个晚上的酒谈而已──便变得异常地活泼。
正换睡袍的塞拉菲娜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极夜一眼,干脆转过身来,慢悠悠地在报白面前拉好衣襟,腰间的系带则是垂垮在两边。她在以动作澄清极夜的指控。“妳明知道我昨天晚上的去向。如果还没清醒过来的话,我不介意把妳扔出去,感受一下今天的气温。”
极夜乖乖闭上嘴,滚了两个圈,又回到自己的半边床去。
既是一场无疆无界的猎杀,为了不让他们杀至不留一人,失败者与幸存者的名字,自然会被所有组合所知晓。今次派出血鸦的话,恐怕发通知的人便是诺堤自己。双胞胎大概一直在等她被对手所杀的消息传来,大概连他们也想不到,第一个下手的人竟然是大姐桑吉雅。
塞拉菲娜并不觉得意外。
看起来比她还柔弱几分,可大姐从来都不是个无法杀人的法师,她只是更喜欢后发制人。多拉蒂常说她是掉进羔羊圈里的诺堤,可塞拉菲娜自己很清楚,她绝不是里面唯一一头野狼。
卡莲。诺堤。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她原本的对手。
今次出游采取以强对弱的方式进行,实力最平均的人则凑作一对,用意自然是想强行创造出所谓的“公平”。
诺堤的攻击以猛暴著称,但论起痛苦,多拉蒂所擅长的防御魔法更能让人求死而不能。卡莲。诺堤的死状是何等凄惨,想必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不同的想像。
她在别馆里不过待了半个月,为了避嫌,如非必要,她甚至不会与暗夜家族的成员说话,更遑论是与他们混熟。路迦算是一个例外,除了他和永昼,塞拉菲娜到现在都没记清其他诺堤的样貌。
饶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路迦对那个小女孩照料有加。
那并不是什么需要宣之于口的话语。只从一次上马时的扶手,一次下车时的礼让,便足够旁人如她看出了那个女孩在路迦心里有几分特殊。诚然,也有因为她年纪小而格外照顾的可能性在,路迦身上有种与诺堤──至少是多拉蒂眼中的诺堤──不符的绅士风度在。
然而他的反应已足够说明一切,卡莲。诺堤对他来说,似乎不仅是一次展现风度的机会。正因如此,她才选择在解剖还没完成之后便抽身退避。将心比心,以她与双胞胎关系之恶劣,若果死的是他们两个之一,塞拉菲娜固然会庆祝甚至狂欢,然而庆祝过后,她很清楚会是一个无眠之夜。
塞拉菲娜无暇应付一个沉郁的法师。路迦并不是她目前最大的隐患。
相比起少年的心理状况,女孩更担心的是桑吉雅的动向。早在多拉蒂山的时候,长姐便常常不见人影,也没向别人交代过她的踪迹。听双胞胎或者父亲的语气,也似乎不知道她到底往哪里去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未缺席过一顿晚餐,所以桑吉雅的活动范围始终留守在法塔市以内──父亲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对她的决定说过一个字。
亲密如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塞拉菲娜。多拉蒂更加是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多年来与她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双胞胎,桑吉雅一直都躲在后面,脸上是一副想要劝架又无处下手的表情。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然而塞拉菲娜记得很清楚,后山树林之内,是谁为尚且无力张弓的金发男孩,射出本应穿透她心脏的两箭。
她并不害怕双胞胎。那两个对她所作过的最大伤害,便是她从晚宴中途退席之后,奥戈哲在她颊上划过的那一刀──女孩甚至连施法都不需要,身体便已自动疗好了伤。至于那次濒死经验,也是当父亲出手,而不是他们两个的手笔。
若果那个晚上父亲赶不及,他们也不可能找到扭转局势的方法,毕竟当时最可能阻止她的桑吉雅也出去求助。后果只会是她亲手杀死自己两名弟弟。
……再之后,大概会被愤怒的族人们处决吧。
桑吉雅和双胞胎不一样。塞拉菲娜不敢说自己对长姐的个性了若指掌,可对方的慢性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她既然如此着急要空出双手来,就必定是有想要完成的目标催促她动身。
思及此,金发的法师捞过床头柜上的缚带,把自己随身的匕首从中解开。她以鞘尖戳了戳极夜的腰,“先别睡,有东西要给妳。”
紫眸的女孩返身,几乎是刚躺稳的同时,塞拉菲娜已把匕首塞到她怀内。
极夜掂了一掂,“……我不需要。”
“之前就说过给妳用的,现在不过是给得更早而已。放心,这与我们的契约无关。”塞拉菲娜说得很平淡,“先收下吧。这阵子北境不会平静,我身边尤甚。”
永昼看了看对面的路迦。
酒馆在清晨刚清理过一遍,被揍得满脸青紫的家伙、醉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家伙,统统都已被人扫出门外,不问生死。
刚收到诺堤在首场对阵里败北的消息,路迦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从仓库里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翻出两本魔兽学的典籍,找了个采光最佳的座位,就着桌脚不平的台面与熹微晨光,就在纸上写起自己一晚以来的纪录。
最不可能平静的人是他,最平静的人也是他。
永昼无法捉摸到他的心思,却大抵能想像到路迦此刻的感受为何。
他对卡莲如此亲切的原因,在暗夜家族里面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正如他对塞拉菲娜。多拉蒂另眼相待,也有他的缘由。谁都不愿意将之点破,不过是卖未来的家主面子。现在卡莲已死,虽不至于让他崩溃或者失控,但或多或少都会影响他的情绪,就像是其他诺堤也不会很好受一样。
放在平常也就算了,但现在是出游,是一场随时都会被杀的旅行,他们正面对一个来意未明的神佑者,心神不宁有害无利。
而他已有四十小时未曾合眼。
黑眸少年清咳一声,正想要说句什么,路迦。诺堤却率先抬手阻止。
话却不是对永昼说的。“她睡着了吗?”
刚从楼梯走下来的极夜一愣,确定他问的是自己之后,便迟疑着,同样以兽语回答:“……睡了。让我两小时后去叫醒她,然后一起出去打猎。”
借用仓库一个晚上,便花去四天房租。他们的确需要再出去找一头倒霉的雪原鹿回来上缴,但有这个组合在,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摆平。
路迦看了一眼被他放到手边的怀表,有点不耐烦地拨了拨自己脑后的头发,“妳知道她的书放在哪里吗?《培斯洛魔兽大全》第二十二版,作者安斯特劳。维格尔。用精灵语写的。我知道她带上了。”
“……我不知道。”极夜诚实地摇头,然后又问,“那本书很重要吗?要是非它不可,又是急需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句。”
“谢谢。”路迦拉开自己的椅子,“那我跟妳一起上去。”
反正他也有话想要问对方。
银灰发色的女孩咬了咬唇。她原话不过是说自己“为他问一句”,并没有邀请对方一起去找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意思,但他既然如此解读了,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
极夜刻意不往他们的方向看去,很久之后,才轻轻一颔首。
两人走上一楼,尽头处左边的那一间属于他和永昼,对面则是她们两个的房间。顾忌到路迦在场,极夜并没有擅自推门进去,而是规规矩矩地抬腕叩上木扉。
敲到第八下的时候,里面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穿着及地睡裙的塞拉菲娜。多拉蒂随手拽了拽滑到臂上的针织披风,头发也睡得乱翘起来,赤着足便踩在旅馆的长毛地毡上面。她在看清来人之前便已打了个呵欠,“谁──是你们?”
女孩略带点意外的目光落到路迦身上,“有什么事?”
黑发的少年道明来意。那不是个多过份的要求,塞拉菲娜点了点头,又走进房间一趟,再度出现于他眼前时,手里拿着一本半掌厚的书,“就是这本了。你要是看不明白精灵语的话,就找极夜翻译吧。”
极夜插嘴:“……我只会说,不识字。”
金发的女孩又抓抓头发,睡得太少,头有点疼,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有点不清醒,“那样的话,麻烦诺堤先生稍候片刻,我去换件衣服,然后下来为你解读。打猎的话,就推迟到下午吧。”
她说完这一句,甚至不待其他人回应,便想关上门。
少年开口叫住了她。
“是谁的所作所为,我尚且分得清楚。”他淡淡道,“即使背负着同一姓氏,我也不认为妳要为别人的罪孽受难。我想问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假若有朝一日,她落在我手里,妳当时所作的承诺可还有效?”
听上去绕了好几个弯,但真正想要问的话语,恐怕就只有最后一句而已。
塞拉菲娜肃容听毕,右手扶在胸前,左手则是伸出两指,抵于眉心。
那是精灵特有的起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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