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槐风没有回头。“刚才那个医生是你叫来的?”
“是的。小橹的伤口处理好了吧?”
“嗯。我叫他从后门出去了,让他再去给周利民看看。行啊你,影帝走了才几天,你这么快就到了。”
“这算什么?以前急行军的时候,一天能走一百公里。”
顾慎岚跟着季槐风进了屋。顾小橹躺在厚厚的皮毛上,睡得很沉。顾慎岚叹口气,伸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季槐风一直紧紧盯着顾慎岚,目光仿佛领地被入侵了的豹子。顾慎岚呆呆地看了顾小橹半天,“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季槐风心中一凛。
“大灾的消息刚刚出来的时候,到处都乱成一团。我叫人去医院接他,他已经不见了。那里的人说他趁乱跑了出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所以他会在给影帝的信上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后来我又叫小榛跟我走。他不愿意,说姓唐那个小子联络不上了。他妈全都是没心没肺的混蛋!”
季槐风很想说点啥,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咱们出去,让他睡会儿吧。他什么都怕,最怕睡觉的时候有人吵。”
外面墙上还搭着十几根顾小橹砍回来的竹子。顾慎岚随手扯了一棵稍粗些的,自己从一大堆行李里面抽了把刀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开始做一把竹椅。季槐风想起他刚到顾小橹在龙虎镇上那个小房子里的时候不小心坐坏了的那把竹椅,终于明白过来顾小橹这一手是从哪学的。
季槐风看他没有生气的样子,于是放宽了心。“你坐,我去弄吃的。”
“天还早呢。坐下,我们说话。”
虽然语气很平和,但还是带着命令的味道。
季槐风只得坐下,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也会这一手——小橹会的都是你教的吧?”
顾慎岚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你爸爸……还在吗?”
季槐风沉默片刻:“不在了。2012年中没了。”
顾慎岚苦笑:“真是巧。现在想想,还是没了好啊。当年我们在部队——”
顾慎岚的声音仿佛被喀嚓剪断的线,毫无预兆地没了后续。季槐风有些吃惊:“你们认识?”
照顾慎岚这么说,他的父亲和顾慎岚很可能是战友!
顾慎岚仿佛在强忍着什么,过了很久才说:“何止认识。”
季槐风看出他的为难来,于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偏偏顾慎岚反问他:“你爸爸没跟你说过吗?”
季槐风摇头:“我只是听别人说他当过兵,但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我在家里也没见过他当兵时候的照片什么的。”
顾慎岚反而一点都不奇怪:“这才像他的性格。”
季槐风由衷点头。
顾慎岚把最后一段竹子装好,一把小小的竹椅就完成了。他把竹椅放在自己和季槐风之间,把自己的佩枪扔在上面:“来,我们来比试比试。你赢了,小橹给你留下来。你输了,我带走。”
季槐风撇嘴笑笑:“我不比,因为小橹无论如何都会想和我在一起。而且,我认为在这样物资紧缺的时候,我们没有必要浪费子弹。”
顾慎岚从鼻子里哼一声:“谁要跟你比枪法了?我们来比拆卸组装。你的枪给我。”
季槐风拗不过他,只好把自己的枪也掏了出来。顾慎岚拿过,卸下弹夹,把枪身拆得七零八落。季槐风也照做。然后他们都把手举在自己跟前。顾慎岚说:“三——二——一——”
两人飞快地组装起来。
顾慎岚抬头的时候,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额头。
顾小橹在第二天早上醒了过来。
这一夜里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睁开眼,小腹上尖锐的刺痛像刀一样划破了他残缺的梦境。他努力地回想,想要记起自己在梦里见过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一丁半点来。
唯一记得住的是梦中的感觉,那种急迫而又焦灼的情绪。
又过了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小腹上的剧痛是怎么回事。
外面有隐约的人声:“……话不能这么说。周利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小橹的反应确实有点过分了。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来,咱们村子还不得天天出人命啊?”
季槐风哼哼冷笑:“梁添,你嘴边裂了点儿,是不是陆飞那玩艺儿太大把你的嘴都撑破了?”
“你——”
季槐风继续冷笑:“你激动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嘛。”
周围有隐约的窃笑声,在外面似乎的不止季槐风和梁添两个人。
梁添大概是在强忍怒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好吧,就算这件事他们两个都有错——”
季槐风怒喝着打断他:“小橹没有错!我说过了,周利民那话要是对我说的,我当场崩了他的脑袋!”
“季槐风,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们既然想在这里住下去,最好守着点!顾小橹先动手伤人就是犯了村规,必须负责任!”
“我赔了药,赔了肉,还找了医生,医生会把周利民的伤治好——你们还想怎么样?让周利民回来再捅小橹一刀?”
“你不要无理取闹!怎么负责任,村大会会再商量——”
“哟嗬,你们连价钱都没商量好就上门讨账了?那就回去商量吧,不送!”
“我去,干活吧。”
顾小橹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陆飞……他们……以前打劫伤人,村大会,让他们,干活,我也给,村里,干活好了……”
季槐风猛地转身回去,就看到顾小橹扶着墙出现在门边。
“他妈的你出来干什么?!”季槐风冲过去扶住他,“别理这帮孙子!你又没错,给他们干什么活?!”
顾小橹摇摇头:“村长说得对,咱们既然,住在这里,就要,守规矩。但是村长,刚才,也说,周利民,也有错,你叫他,给我道歉……否则,我,见他一次,捅一次!”
顾小橹的声音很弱,带着种阴狠的决绝。在场的所有人都忽然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梁添是被向着周利民的那群人硬推出来调解的,一看顾小橹愿意接受惩罚,立刻撤退:“好说,好说。你好好养伤吧,咱们走——”
季槐风“砰”地甩上了门。
顾小橹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季槐风怀里。刚才他忍痛说了好多话,现在忽然松懈下来,顿时呼吸凌乱,面白如纸。季槐风连忙把他抱回床上去,自己斜靠在墙上,把他稳稳地抱在怀中。
“你好好地……伤自己干什么?”
顾小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想杀人……”
季槐风连忙捂上他的嘴:“别说话了!都是我不好……没有好好保护你……”
顾小橹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听话地没有再出声。季槐风吸吸鼻子,“你说我们要是长在一块儿多好,一秒钟都不分开。以后别这样了——我看着你疼,心疼得难受。”
“嗯。”
中午时分顾慎岚又来了,自然还带着昨天的那个黑衣人。顾慎岚正式给他们介绍:“范思明,以前是个医生。季槐风,我儿媳妇。”
季槐风:“……”
“我儿子今天怎么样了?”
季槐风脸上挂黑线:“早上起来喝了点汤,现在又睡了。”
范思明说:“睡了正好,我给他看看伤口。”
范思明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季槐风和顾慎岚在外面说话。
“昨晚睡得好吗?”季槐风故作轻松地问。昨晚他故意没有请顾慎岚住下来,顾慎岚居然也没有要留下。他很好奇顾慎岚这夜是在哪过的。
“还行。韩尚坤他们盖的房子还不错,不比你这儿的差。”
季槐风:“呃……韩尚坤?”
韩尚坤他们不是被顾慎岚扫地出门的么?他居然还肯让顾慎岚去他们那过夜?!
顾慎岚笑笑:“是啊,我让他先来打前哨的。年轻人,不能打无准备的仗啊。”
季槐风:“……”
看来韩尚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被赶出镇血泪史全都是编的了——为的就是博取牛牛村人的同情让他们留下来?
季槐风觉得自己实在是低估了顾慎岚的头脑。
里面顾小橹一阵哼哼。范思明给他换药的时候还是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他再次被疼醒了。
顾慎岚抢先冲进去,季槐风跟在后面,只见顾小橹一脸茫然地看着顾慎岚——压根就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季槐风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顾慎岚主动向顾小橹伸出手:“小朋友你好啊,我是影帝他爸爸,我叫金大龙。”
37
37、拜见岳父 下 。。。
顾慎岚主动向顾小橹伸出手:“小朋友你好啊,我是影帝他爸爸,我叫金大龙。”
顾小橹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我记得影帝说过,他其实不姓金。”
顾慎岚:“呃……”
“他还给那个捡来的丫头取名叫顾路路。”
这个馅露得实在是惨不忍睹。季槐风和范思明各自把头扭到一边。
顾慎岚脑子一转,说:“是啊,我是他们家的上门女婿,他跟她妈妈姓顾。后来他当演员了,取的艺名就跟我姓金。”
顾小橹居然信了,【炫】恍【书】然【网】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又问:“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啊?”
顾慎岚连忙答应:“一百句也行!”
顾小橹认真地说:“你告诉他,以后没事别跟我家小风嘀嘀咕咕的,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吗?”
季槐风:“……”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影帝临走时顾小橹会突然别扭——原来是因为这个!有那么几次,他和影帝说话的时候顾小橹忽然阴森森地插进来,他居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顾小橹在吃醋!
季槐风乐得嘿嘿傻笑。
眨眼间顾慎岚的眼刀已经剜了过来:“还有这种事?”季槐风急忙凑上他耳边小声解释:“我们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病情吧?”
顾慎岚理解地点点头,也小声说:“但是也要照顾他的情绪,小心点别给他看见啊!还有,不准跟咱们家之外的人嘀咕!”
季槐风抹把汗,点头:“知道。”
顾小橹绝望地扭过头去:“还是算了吧,现在连你都跟他嘀咕上了。”
顾慎岚和季槐风:“……”
吃过午饭,梁添代表村大会来他们家宣读对顾小橹伤人一事的判决。村大会经过商讨之后,决定对顾小橹实施劳动改造——具体劳动的内容是维护全村的水渠和水车,时间是一年。一年之后如果顾小橹还愿意接着干这个活,村里会给他付报酬。
梁添说完了,后面两个人把周利民扶到顾小橹跟前。周利民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
顾小橹撇撇嘴:“一个人喜欢放屁不是错,但是故意放出来恶心人就不对了。”
周利民大怒,挥腿就要踢。梁添他们忙把人架了出去。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村里人都发觉了顾小橹的不对劲,从此见了他就远远地绕道走。
顾慎岚每天带着范思明来给顾小橹看伤。顾小橹又躺了七八天,渐渐地能自己起来走路吃饭了。这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幸亏季槐风囤积了许多木炭,火塘里的火每天烧着,把屋子里烘得暖暖的。等到伤口再好些,他就又开始琢磨着做起竹器来。以前他编的都是些用来装东西的容器之类,现在韩尚坤他们百来号人在隔壁山谷定居下来,很是缺桌椅之类的用器。他就专门给他们做这些,连摊都不用上街摆了。
这天范思明给顾小橹拆了线,顾慎岚把季槐风叫到屋外去嘀咕:“我要离开几天。你给我好好看着小橹。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他少了一根头发,我毙了你。”
季槐风吁一口气:“你要上哪去?”
顾慎岚背着手走了几圈:“你们不是打算种地嘛,可是能种的只有木薯红薯这些,这怎么成。韩尚坤他们也在开荒,我想……去弄点儿庄稼种子回来。”
“庄稼?水稻玉米这些?现在哪儿还有啊?”
顾慎岚拍他的肩膀:“你就别问了。总之只要我弄到了,少不了要给你们的。”
季槐风忽然想起来:“是不是——那个地方?你们避难的地方?”
一般各国在建造这种专为避难用的工事的时候,里面不但会放食物、水、药品之类维持生存所必需的东西,还会把植物的种子什么的也保存在里面,以防万一。他们的那个大概也不例外。
顾慎岚有些惊奇:“你知道?对了,小榛说过的,他告诉过你。你们真去了?”
季槐风点点头:“是啊,还看到你留在大门口的信了。你说里面都是病毒,我们连门都没进去。”
顾慎岚在他脑门拍了一下:“你个傻B,我那是写来吓唬人的。病毒也要吃饭,要依附在动物或者人身上才能生存,人都死干净了,那病毒还怎么活啊?”
季槐风:“……”
“那里面有很多用得着的东西。当时我们走得太匆忙,只拿了最急用的。现在我带人去都搬回来。你只管把地整好了,到时候有你们种的。”
季槐风:“……好。”顿了顿又说:“路上小心。”
本来话到这里也该说完了,谁知顾慎岚又挥手叫他:“等等——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季槐风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啊?”
顾慎岚犹豫了半天,才说:“小橹的妈妈,是自杀的。”
季槐风彻底愣住了。顾小橹从来都没跟他提过这件事。难道说——
“那个时候,小橹还在上小学。说来话就长了。小榛是我儿子,你也知道吧?我在美国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小榛的妈妈。后来我要她跟我回国,她不愿意。我又不能不回来,没办法,只能分了。回来以后才认识了小橹的妈妈,后来就结婚了。过了几年,我才听说小榛的妈妈病故,还留下一个儿子——我的儿子——我很伤心,就想去把小榛接回来。小橹他妈妈不乐意,天天跟我吵,还说我不忠——我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她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又不是背着你去找别的女人。她说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她,这就是不忠。我时候年轻,脾气大,就这么一直跟她吵。吵了大半年,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我这么惦记小榛的妈妈,是不是就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我不说话。结果——她就——寻了短见。从家里的阳台上跳下来。小橹刚好放学回来,他妈妈就掉在前面——”
季槐风几乎窒息了。他终于明白过来,顾小橹身上挥之不散的那股绝望的气息从何而来。
“节哀。”现在他只能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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