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音一怔,却既而笑了,那笑声骄傲而且包含着满满的嘲讽,“那么你就有资格爱他么?”不等我答,她又接着道,“不过很遗憾,不管你有没有资格,他都不会爱上你——呵,难道你以为那个‘若’字代表什么么?呵……若……不过是一个没有希望的虚无的字眼,竟然可以让你对我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里是幻镜城,不是皇宫,不过就算是在皇宫,你一个过气了被送回来的长公主,又有什么资格大发雷霆?”眼波流转,冷冷瞥一眼身后的女人——年少丧夫永远是一个女人的死穴,不管她的出身如何,看到如预料中一样煞白的脸色,不等她再度开口,我已一步踏出内阁——
以莫任情的性格,恐怕一醒过来就会急着出来处理城务了,我的时间可不多,要对付那些堆积成山的折子,也只能是看一点是一点了。叹了口气,不由得按住了胸口,被蛊虫侵入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火辣辣的疼,身上的温度不是应该降下来了么?怎么这时候,却觉得身体里好像燃烧着一把熊熊烈火?正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那一贯清冷的语调,尚在走廊中轻叩地板的我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眸望去——
昏暗一片的青色之中,印着犹如剪影的两个人。
笔直的脊背,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遮住了他瘦削的肩头,将孤傲的影投上飘逸的薄纱,飘渺的如月下的清辉。仰头,一泓清冷的圆月扶挂上夜空,伴着些许璀璨的星,倾诉着淡淡的哀愁,心口顿时绞痛揉皱成一团,满月,满月……今天就是月圆之夜。
撒心裂肺的痛楚狂风一般席卷我的全身,就在月色之下,衣裙在我眸中燃烧起来,烈火一般灼烧着我的全身,就连一向自恃不怕痛楚的我也不由得蜷缩在一起,将长长的指甲狠狠的插入手心——
该死的,竟然这么痛!恨恨的咬紧了牙,步一步向前挪,该死的莫任情,我让你死了算了,傻乎乎的救了你,无缘无故折磨自己……可你这家伙,竟然还敢在我身后风花雪月!牙齿咬得咯咯响,几乎听到了身体里蛊虫的窃笑,嗅觉竟变得异常的灵敏,而佛音子的味道也蔓延开来,缭绕着侵入了我的鼻腔,原本是幽幽的香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苦涩不堪,苦的让我的全身不能自己的颤抖……
滚烫的液体漫出眼眶,滴落在地上,我却不由得笑了,从来不肯哭的我,竟然也能因为疼痛掉下眼泪……呵,我早已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单单面对药碗,便会揉皱了脸委屈到掉眼泪——可为什么,竟然会怀念那个时候,怀念那个娇生惯养的我?终于,再也挪不动脚步,微笑着一头栽在地上,就这样蜷缩在月光之下,用宽大的袖擦去脸上不经意划过的泪滴,好疼……爸爸妈妈,我真的好疼……
慢慢的深入衣襟,握着那个瓷瓶,暗蓝色的青花倒映在眸中是那么轻盈飘逸,终于终于,我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而一旦接受了诱惑,也就有了堕落的可能——温热的手掌就在这时候轻轻按住了我的双肩,清辉下,那张白皙到透明的脸温暖而清晰。他将我手中的瓷瓶取走,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它放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而随后,他便将我揽起,拥入怀里。那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触碰我的时候,却又温柔的让人心碎,看着他黑曜石一般明亮的双眸,我不由得笑了,孩子一般扎进他的怀抱。那宽阔而且温暖的怀抱。
淡淡的荷香驱散了那苦涩的浓茶,乌黑的发纷飞着扫过我的脸侧,那人微笑着看向走廊的尽头,却将下巴轻轻压上我的额头,然后一转身,留下一尘不染的白色纷飞着扬起,羽翼一般轻盈的落在身后。
“哭吧。”沙哑的噪音,发出两个略微冗长的音节。
可我却笑了,一并涌出虚无的泪——
呵……簫荷他明明不会说话啊,可我,竟然傻到觉得听到了他的话。
第五章 牵心 (6)**吾师**
梦回依旧,十里云洲。
辗转的睡梦中,竟是一池摇曳的碧水,荷叶连天醉,叶嫩花初时。采莲少女唱忧愁,荡着小舟,携着十三朵莲花在弥漫的雾气中时现时隐。
清丽的面容,一身淡淡的绯衣勾勒出好曼妙的身姿,怀中十三朵莲花映得她一脸绯红,就这样慢慢的抬起脸来,看向我。那是一双瞳之中没有一丝杂质,纯净的如雨后的清潭。
透过朦胧的云雾,好就这样看着我,微微的笑——
荷香慢慢褪掉,涌入鼻腔的是难以满满的苦涩,就在一只冰凉的小手触上我的前额时候,睡梦中的云雾蓦的散去了,只留下那女子微微扬起的唇瓣上挂着的一弯浅浅的笑。
“师傅,师妹——她醒了。”被拉的冗长怪异的两个音节,春暮把手从我额头上拿开,“唤”了声独自站在窗前的男子。
簫荷没有动,他当然听不见春暮的略显的怪异唤声,显然,那个小鬼是故意唤给我听的,可——
师妹?
我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的打量起面前的男孩子,白皙的肌肤,清秀的眉眼,俏挺的鼻,薄薄的唇,除了个子太矮之外,没有啥太大缺点,不过……真的要我叫这个小鬼头一声师兄,恐怕——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不了嘴上甜一点,而这便宜就从其他地方再占回来,尤其是——邪恶的目光射向得意的小鬼,脸上布满了阴险的笑容——嘿嘿,小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哼哼。
春暮被我如狼似虎的目光吓得向后一躲,连忙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乖巧的钻到簫荷的身后,一边贼贼的盯着我,一边依依呀呀的打起手语。
簫荷回眸,静静的看着我,柔美的唇线拉起一抹淡淡的笑,然后轻轻的开口,用沙哑的嗓音费力的吐出三个字来,“不听话。”原应是责备的话音,被他吐出来,却温柔的可以挤出水来。
“簫……”到口的字眼又被我硬生生咽下,我不自觉的低下头,轻轻的唤了一声,“师傅。”
可簫荷却困惑的看着我,然后又扭头看向一边的春暮,而那小鬼早已傻愣愣的杵在了一边,看到簫荷看他,过了许久,才胀红了脸,做了几个手势,显然,就连他也不知道簫荷竟然会说话。
簫荷脸上的笑愈加温暖,就这样回眸,又一次看向我,然后几步走到床边,俯下身,慢慢的道,“可以……再叫一遍——么”
那个“么”字,压着鼻音,拉的好长,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张白皙的脸颊蓦的红了,不好意思的努了努嘴,我却拉住他的手,在他惊异之中,将两根修长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唇瓣上面,然后清晰的吐出两个字,“师傅。”
淡淡的笑意浮上那张微红的脸,簫荷却触电般的收回手指,然后有些腼腆的侧过脸却,低低的道,“轻、浮——不许——”可话说到这里,又觉得话说的太重,怕我误解了他的意思,急忙道,“是我的错——”
如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是看到了他近乎于神明一般的背影,而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仿佛在咿呀学语的腼腆的孩童,那我一定会把面前的人当作长相漂亮的普通男子,而态度也会随之变得强势而尖利,可现在,我才是最像孩子的那一个,不仅心甘情愿保持着仰望他的姿势,甚至从心理上面依附着他,认真的听着他发出的每一个短暂的音节,努力分辩着他饱含着宠溺的话音。
那种温柔,好像不用学习,是天生就会的,揉进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所以让人觉得他每一个表情都是温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宠溺的,每一句话都是温柔的。
春暮早已在一旁看的呆了,此时却因为听到了门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而终于找到了逃跑的借口,一句“师傅,我出去看看。”之后,那小鬼就落荒而逃,却完全忘记了簫荷听不到这件事情。房门外面随即便传来了孩子气的撒娇声音,似乎是说自己饿了,央求着对方带他去吃宵夜,可门外的人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似乎还温柔的牵起了春暮的手。我却不由得在心里哼哼,这个小鬼,一出门就开始装嫩,逆竟然还缠上了林紫儿。
簫荷将我的表情都看在眼底,也不回头看,好似是知道春暮已落荒而逃了一样,他只转过身,优雅的挽起长袖,然后端起桌上的那碗花放在我手中,简短的两个字,“喝掉。”
略微的命令式口吻,却激不起我的反抗心理,顺从的接过那碗暗褐色的苦汁,然后一仰头全部倒进嘴巴里,却又用余光扫过簫荷的脸,并没有发现他暗藏的赞许,却只看到了微微的痛惜。
不动声色的把准备好的糖果藏进袖中,簫荷修长的手指在探出来的时候,便多了一个白底青花的瓷瓶,又是简短的命令式的几个字,“这个,没收。”没发现我挣扎拒绝的神色,也没有“听到”痛苦不堪的哀求,簫荷略微的一怔,却又笑了,低低的道,“他、告诉你了?”
知道那个“他”指的是隐哭,也知道他问的是罂粟的事情,于是我点了点头,然后面对簫荷,咬牙吐出三个字,“我不吃。”
簫荷温柔的看了我几秒,却还是将那瓶子收入了衣袖之中,低低的道,“我……不放心,你绝对不能吃。”说着,他的眉又慢慢的蹙起,转向我,道,“心法……没练?”
讪讪的点头,不好意思的垂下脸来,却又蓦的抬眸,不由自主的举起了手道,“师傅……没了?”刚刚映入瞳孔的便是我纤细雪白的手腕,而那上面的红线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师傅没有没——”簫荷了然的笑,却又一字一字的道,“是他给你解得,你不练心法,我也解不了……”
“隐哭。”默默吐出两个字,然后仰起头,道,“师傅受伤了么?”
摇头,唇边挂着一抹淡笑,话音虽然沙哑,说出的话却愈加的连贯了,“泣月已伤不了我。”
“那师傅伤了他了么?”
依旧笑着,摇了摇头,“他早已伤了元气……如若没有,我也伤不了他。”
“那就是说他已受了伤咯。”话音中不由得带着几分窃笑,却已微微压低了头,确保簫荷“听”不到我的话,可簫荷却已猜到了我的意图,只扬起了嘴角,道,“商儿……认识那个男子?”
商儿。沙哑的调调压着浓重的鼻音,却又夹杂着微微的宠溺,好似那深深埋入我记忆中的轻唤——
商儿,快跑!
父亲沉重的身体倒在我的面前,那焦急的目光中布满了疼惜与无奈,就在心脏被子弹穿透的刹那,他依然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将我挡在身后。挥去那些记忆的碎片,双眸不经意似的侧过簫荷温柔讯问的目光,知道簫荷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冥夜,我便轻轻的点了下头,张开的双唇清晰的吐出两个字,“手足。”
簫荷蓦的一怔,良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拍抚着我的肩头,安慰道,“他不会有事。”
在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的确不会有事,可泣月那个人,一贯的邪妄,为亿欲为,不知道冥夜将龙目玉寒珠交给了我会不会触怒了他……若是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簫荷却在看到我蹙紧的眉目时候,摇了摇头,沙哑的道,“不是那个意思,泣月虽然任性忘为,但那男子却很合他性子,所以那男子暂时不会有事。”说到这里,簫荷看向我的目光中却揉进了几分怜惜,但还是微笑的轻道,“商儿怎么不为自己想?”
“师傅,我过的很好啊!”扬起了大大的笑容,将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抛在脑后,却掩不住略带沙哑的音调,还好,还好,师傅他听不到,在心里苦笑着摇头,却又是真的庆幸着他不会知道。
可簫荷却垂下了眸子,似是回想着微笑的道,“十六年了,那个孩子一直都不肯来找我,我想他一直都觉得他母亲的死是我造成的,可有一天他竟然放下仇恨,来找我了——”说道这里,簫荷竟温柔的抬眸,然后看着我,一字一顿的道,“商儿,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
一颗心蠢蠢欲动,我却竭尽全力的按耐住自己,然后竭尽全力的自嘲的笑。
“商儿的笑好苦。”痛惜的看着我,簫荷却又慢慢的扬起嘴角,道,“他求我救你——求我。我一直再想,是什么让他放弃了恨我,竟肯来求我,直到见到了你,才知晓,呵……商儿,他不是不肯好好待你,而是不敢好好待你,他也不是不肯教你功夫,只是一旦成了师徒,便跨不过世俗的那道鸿沟——商儿,爱他吧,爱那个孩子吧,不管你看到的是怎么样的他——他不会吝惜对你的爱的,他只是不敢爱,不敢爱啊!”
“我又何尝敢爱他呢?”
微笑着扬起唇瓣,却在心底里将自己环抱成一团,爱么?呵……曼青商,你不要自作多情,即使世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都抵不上他一句话,隐哭不也早就问过他了不是么?
他说,不会有什么不同。
吐出一口气,然后慢慢的闭上双眼——
不,我绝不要再想起月色下面的那个懦弱的我,因为那个看到身后的风花雪月的一幕便心痛的如刀铰,再痛到流泪,甚至跪伏在地上。呵……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正视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爱人?更何况,还要面对我爱到不能再爱了的未泯。
扬起下巴,却露出一弯最最骄傲的笑来。然后面对簫荷那张温柔的脸,一字一顿的道,“师傅,教我修炼内功心法吧。”
“好。”沉默了几秒,簫荷终于开口,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单音节的应声,可就这一个字,就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别爱我;我只助你夺天下!
第二卷 平乱 约天下
第五章 牵心(7)无言
商儿,你心不够静。
箫荷已经走了很久,他沙哑的略带疲惫的声音却还是一遍一遍的回响在我的耳边。
他说的对,我的心不够静,而不够静,就是修炼上乘内功的大忌!可就算我在心里面念上千遍万遍的内功心诀,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里面似乎总是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烦闷啃食着心智,无论我做什么,那股烦闷都如影随形的跟随着我,让我无法平静心绪,而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办法控制住身体里胡乱冲撞的热流!
该死的!
狠狠一咬下唇,几乎感受到了猛地冲入大脑的血气,而我握紧了的手指就这样猛击在床按上面!当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的细硬骨头与暗黑色硬木接触刹那,不知不觉灌入的内力便将平整光滑的床按割裂开一道道细密的裂缝,而细小的木屑也开始到处飞溅,纷乱的一片映入我的瞳孔。猛烈撞击的痛楚从手臂开始,一寸一寸的蔓延到整个臂膀,也从一开始的疼痛变成了微微的麻痹。慢慢伸直了五根手指,看关节处血肉模糊的一片,我整个人都在这时候清醒了几分,呵……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不堪了?失去了一贯的理智与耐性,焦躁的如一有欲求不满的野兽!
倾身一倒,然后将头深深地埋进柔软的被褥之中,可即使这样,懊恼的神情还是溢于言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觉得现在的这个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为什么……脑海中总是挥不去……那人的身影?
商儿,爱他吧,爱那个孩子吧,不管你看到的是怎么样的他。
不,你可以救他,却不可以爱他,如果救他会让你痛苦,那么爱他,便意味着万劫不复!
——不会有什么不同。
最终,一锤定音的还是那个清冷疲惫的声音。
我却扬起了唇角,慢慢扯出一抹索然无味的笑,可虽然这样,埋入床榻的身体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