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覃低低的咳嗽着,将沧海横放在怀里。
刚刚才做掉了一个什么堡的三流堡主,武功不怎么样,花花肠子却是不少,毒器暗算,阴险下流,虽然把他剁了个稀巴烂,自己却也受了些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倒是勾起了他的旧伤,一路的咳嗽了起来。
他就在一个湖边捡到了这么一卷书,只写了一半,五十七回之后就没了内容。
官家小姐遇上风流剑客,相恋之后却又因种种反目成仇……那字词句子,写的酸辣苦甜,细细读着就有桃花扇》的味道。
就这么仍在这里,倒是可惜了,他想了想把那书又塞回了怀里,准备离开。
却蓦的警觉起来,这湖边上站着一个人影,孤单凉薄。
律覃眯起了眼睛,握紧了沧海,细细的盯着那人影看,那人影却仿佛并没有看到他,只在那湖边上弯着腰来来回回的走,好似寻着什么。
他心下突然松了一口气,那分明是个纤弱的女子,一头长发还在夜风之中飞舞。
“你在找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到那湖水边儿上的大树上,低低的开口。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却也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就反应了过来,仰着头,懊恼的样子,可怜兮兮的道,“下午玩耍的时候在这里丢了一本书呢……”
律覃怔了怔,不知道她怎么这么不怕生,却也没有在意,只跃下来,从怀中掏出那书递过去,“你看是不是这本?我在那边捡到的——”
“呀,是呢是呢!就是它,可找到了!”少女拉拉回回的摩梭着那本子。一阵的哭哭笑笑,律覃只觉得月下那张脸皎洁如玉,青丝如墨,就让他看的有些痴了,却是又蓦的回过神来,抱着沧海转身离开,“好好收起来吧,若是再丢了,那一副玲珑心思又要何处再寻去?”
“玲珑”便是那书里面的官家女子小名,少女一听,便急了,叫道,“你……你都看啦?”
“嗯。”律覃低低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回头去看他,反而仰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低低道,“这天不早了,你一个女儿家不好在外面,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谁想那少女却咯咯的笑了,道,“女儿家就不能再外面逛啦?只有你们男人能在外面‘寻花问柳’?”可这话说出来了,她又径自跺了跺脚,羞涩的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走了。”
律覃就看着她转身离开,却突然想起来那边儿……不好。
眉一皱,身已腾起,就挡在她面前,“哎?”
她不明所以,就扬着脸看他。
那尖翘的下巴高高扬着,唇角也自顾自的挑起来,眯着眼睛看他,“怎么了,刚刚不是还打发我快点走吗?”
那眼睛眯起来,两弯月牙儿一样,她并不怕他,反而伸出了手,“你长得还算好看,尤其那眼睛,哎,你叫什么 ?”
律覃一怔,却冷了脸,没有答话,转身离开。
却又听到那少女在他身后咯咯的笑出了声音,一时,心里有些乱,便又回头道,“别从那走,那边……不干净。”
那边死了不少富商,全是被乱箭射死的,死相极惨,怕是路上遇到了盗贼,她若从那边走,必是要撞上的。
“不干净?”少女眨了眨眼睛,却也没有再问,就转身回来,一直走到他身边儿,突然轻轻的问,“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桃花扇》。”他脱口而出,“桃花扇》便是你写的吧?”
少女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不想真给他猜对了,律覃垂下了眸,却又思量了片刻,才道,“因为套路是一样的,所以我猜,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少女抬着头,看着他,然后蓦的低下头狠狠的一扯,那书便在她手里变成了两半!她却还不解气似的,依旧狠狠的撕着,那单薄的纸张就在她手里发出尖利的声音。律覃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低道,“用心动情写出来的,就这么撕了不可惜?”
少女怔了怔,懊恼的垂下了眼帘,“可是,你说了,这都是一样的东西啊……”
“一样怎么了?也很好看啊。”他扬起了唇角,“我的意思是说,一看就知道是写桃花扇》的那个人写的……却不想这么个才女就被我给遇到了——”
少女的脸却一红,低低道,“我……我叫薛灵儿,你呢?”
律覃迟疑了片刻,却还是低低的开口,“律覃。”
这江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还并不多,倒是他手中的沧海刀比他更重要出名。
“你这刀真漂亮啊。”不想薛灵儿就伸出了手指,想要触摸那锋利的刀刃,沧海如临大敌一般,发出弘弘的单调音节,却被他一把握住,藏进腰间,生硬的道,“别碰。”却又在看在了少女悻悻的目光治好后,话音也并不由得软了,“刀锋太利,伤了你的手,你还怎么握笔写字?”薛灵儿咯咯笑了,然后蓦的拉起他的手,“律覃,你随我来。”
少女的手柔软,温暖,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儿,那还是他第一次碰触一个异性的身体,整个人窘迫的不行,薛灵儿却并没有发觉一般,只紧紧的牵着她,就在那夜色的湖边狂奔。
她的长发扫在脸上,痒痒的,却让他不想闪躲,她的红色长裙,拖拽在地上,却因为跑起来,飞扬如蝶翼,那般美丽又耀眼。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也成了中的一个人物,就这样,与命定的少女相遇了。
薛灵儿就带他来到湖边,一个,他觉得与其他湖畔并没有区别的地方,可她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温情。
薛灵儿挥手指着那湖中心的月亮倒影,低低软软的道,“桃花扇》里面,她跟他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她和他……
他这才了然,只看着那月影,就仿佛看到了那字字的火辣与温情,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那皎洁的脸,精妙的心思,不拘礼节的大胆,让他一阵心悸,他却没有松手,在那个如梦一般的夜里,她紧紧的牵着他,这个陌生人的手,一见如故。
而之后,他偷偷去薛府寻她。
而她就等着他,不论多晚,都要守在窗前,不肯入睡。
而他就怀抱着她,把她抱到房顶上,听她讲又写下了哪些情节,看着她傻傻的数着天上的星星,也会,趁她不注意,偷偷的吻上她的唇角。
她总是开心的笑着,没有什么烦恼的样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也有他见不到她的时候。
下着雨的夜里,他静静的站在屋檐上面,看着薛府人来人往,整夜灯火通明。
都是些达官贵人,与他这个穷酸的江湖人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看着她规规矩矩的坐在圈椅上面,陪酒,赋诗,却又时而扭头看他一眼。
那双眯起来会像月牙一样美丽的双眼之中,装着满满的歉疚。
他轻轻叹气,然后转身离开,就又是一个相思夜。
一切就这样进行着,像她的故事中写的那样,她是管家的掌上明珠,他却是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人。
可她却又不问,从来不问他的身份,他去做了什么,就算在他衣服上发现了小小血滴,也装作没有看到。
而他也不说,他无法启口,无从启口,他是幻镜城的人,绝不能暴露行踪。
可即使这样,一切……还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了。
不是生离死别,却是针锋相对。
两人立场不同,与江湖官宦不一样,他们必须争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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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覃,你随我来。”
那个少女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
二百鞭子已经结束了,左清扬累的连句话都说不出了,就转身离开了。
他还真是尽职尽责,难怪能成为左护法,无人不服。
律覃精疲力竭了,就这样倒在地上。
睁开的双眼,却又看到一双水色长靴。
“城主……”他抬头,却已站不起来,就这样低低的喃喃着。
莫任情却不说话,只将他提起来,扛在肩上,然后走出刑室。
那身体已经虚脱,一颗心更是千疮百孔。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不熟悉?
律覃怕是动了真情,可是……不行。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就在夜空下飘摇,“我要你去莲华教。”
他说的云淡风轻。
“你已经拥有投诚的资本了。”
律覃却闭上了双眼,疲惫的连一个“是”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已经,不敢再爱了。
这个江湖,不如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