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并没有睁眼看他一眼,只是问道:“是江家那个孩子来了吗?”
“是。”沈皓宣不敢抬头。
“这一次,你也帮了他不少忙吧?”沈老爷子轻轻抬起眼皮,讳莫如深地看了孙儿一眼。
沈皓宣只觉冷汗顺着额角滴下:“皓宣不敢。”
沈老爷子冷哼一声,又将眼睛闭起,他声音沙哑,说起话来缓缓的拖着颤抖长音,与普通的老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个江湖,这个老人随口吐出的一句话,也许就可决定一个人甚至一门一派的生死。“你是打量着我老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雪牙办事,什么时候如此不牢靠了?到底是江家那孩子当真有三头六臂,还是你根本没有杀他的打算?”
“是皓宣办事不利,可……”
“白一琴。”沈老爷子根本不理睬沈皓宣的辩解,“那孩子虽也是个可造之材,可是杀江叶航,他恐怕还不够格吧。叶家兄弟休假了?小七那姑娘呢?”
沈皓宣垂头不语。
“我命你扰乱江记钱庄的经营,你可去做了?为什么我听说,这两个月来江记的生意可是红火得很呐?”七十岁的老人露出的笑容,让人望之生寒,“老三,我虽然经常夸你有主见,有手段,可是你如今算计到我的头上,我可是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话说到如此地步,沈皓宣再无可答,反而平静下来。他撩襟跪倒在地:“皓宣……让爷爷失望了。”
“失望?”老爷子张目,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将整张脸庞点亮了,全不见方才闭目养神时候的苍老。他站起来,两步走至沈皓宣面前,将孙儿从地上拉起来,目光炯炯,“怎么会失望呢?我该庆幸我们沈家出了个有情有义好孩子,嗯?”
沈皓宣咬唇:“爷爷真的要杀江叶航吗?他是你的外孙,身体里也流着你的血。他的母亲,不是你当年最疼爱的女儿吗?”
老爷子扬手,一声脆响,将沈皓宣打得一个趔趄。他没有暴怒,只是冷冷盯着孙儿,周身如笼寒霜,默然不语。沈皓宣抚着被打的脸颊,垂头道:“是皓宣失言了。”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半晌,沈家家主挥挥手,似乎懒得再多说什么。沈皓宣担忧地望一眼窗外,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沈老爷子坐回椅子上,听着沈皓宣的脚步越走越远,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远处的喧嚣一点点近了,江家那个孩子费了这么大力气,不过是为了见他。他在等,如果那孩子没有本事来到这里,那么自然没有见到他的资格。
一切比老爷子想象的还要快。当十几件武器的寒光在月光下交织成一张银色的网,沈老爷子推开窗,目光定定落在被包围的黑色身影上。
他轻盈似一片翻飞的叶,在繁密的剑光之间随意穿梭。手中软剑随手一挥,就洒下一片银亮的清光。
他出手轻快,对手虽多,他却仿佛只是随手与人切磋武艺一般,身法爽利而潇洒,唇边颇有余裕的带着一抹微笑。他出手很有分寸,剑随意转点到即止,虽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却并没人伤在他的剑下。
听到开窗的声音,年轻人微微抬头,衣袍翻卷,轻轻巧巧转了个圈,将四个攻上来的对手击退。同时身子飘然而出,落在沈老爷子窗前,凝剑而立。
“何钦?”看清了年轻人的脸,沈老爷子有些意外。
年轻人抱拳:“晚辈何钦见过沈老爷子,您老福寿安康。”
沈老爷子挥手命提着武器追赶上来的人全部退下,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家里来了贼,原来是何家的五公子。你深更半夜闯进别人家的宅院,好像不大合礼数吧?”
莫含微笑:“是晚辈莽撞了。晚辈有个朋友想来拜见您老,晚辈只是来替他引个路。”
“朋友?”老爷子冷笑着将莫含打量一番,“我倒不知道,江家的孩子什么时候跟何五公子成了朋友。”
莫含淡淡一笑:“这世上本无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只存乎一念之间。至亲之人既然能反目成仇,杀之而后快,江家少主与何五公子成了朋友,又有什么稀奇?”
这话背后所指甚是明显,沈老爷子听闻,却只是将目光移开,随手抹去窗框上的灰尘,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何彦风就任你胡闹?何家这是打算,与沈家为敌了吗?”
“不敢。只不过,二十年前那件事,您老的手段实在高明,可惜晚辈的伯父和晚辈自己,都没有兴趣替沈家继续背这个黑锅。”
老爷子眯起眼睛:“何钦,很好,你很有胆量。不错,要扳倒现在的何家,我的确已没有把握。而且,连我的孙儿都成了你们的盟友。我这个老头子,你们怕是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莫含抿唇而笑:“晚辈虽然年轻不懂事,却也知道,谁若是敢不把沈老爷子放在眼里,一定会死的很惨。晚辈无意与老爷子您为敌,实在只是给朋友领个路,他似乎也该到了,您老不妨与他好好叙旧,晚辈改日再来拜见。”
“几十年了,还没有人能从这间院子,全身而退。”随着沈老爷子缓慢的语声,森严的杀气从老人周身散发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笼罩在莫含全身。
这一刻,草虫不约而同停止了鸣叫,薄云遮蔽繁星,四下里死一般寂静。
“钦儿,你在这里吗?”清脆的呼喊划破凝结成冰的空气,红衣的女子似一团火焰,闯进了剑拔弩张的院子,“我不是说了,要你等我一起来嘛。”何小钏瞪了莫含一眼,在她的身后,跟着黑衣的琉璃影卫,红色的琉璃丝在他们指尖若隐若现。
莫含无奈摇头:“你来做什么?”
何小钏不理他,一转身看到凭窗而立的沈老爷子,头一偏,一张俏脸露出了乖巧甜美的笑容:“沈爷爷,好http://87book。com久不见,小钏可想你啦!”
刚才还一副要取人性命模样的老爷子,竟也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慈祥的微笑:“哦?太想沈爷爷了,所以深更半夜带着家伙闯进来?”
何小钏吐了吐舌头,笑道:“才没有。小钏是听说钦儿闯进来,怕他不懂事冲撞了您老人家,才急急忙忙追来的。沈爷爷,钦儿是不是惹您生气了?小钏抓他回家,打他一顿可好?就不劳您亲自教训他了吧?”
沈老爷子还是微笑:“你这丫头,可不许骗沈爷爷,你到底是做什么来啦?难道不是帮助姓江的小子,来算计我老头子?”
“才不是!”何小钏竟然急得跺了跺脚,“沈爷爷你不知道,那姓江的有多可恶。如果我们不帮他,他就扬言要杀了我爹呢!”
“又胡说。你爹难道还怕他一个毛头小子?”
何小钏撅着嘴:“我爹当然不怕他,可是我爹心软,面对姓江的完全下不去手。沈爷爷,我爹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呢。”最后一句话尾音拖长,竟是撒起娇来。
沈老爷子笑道:“哦?既然如此,沈爷爷替你把姓江的杀了,你就不用再担心你爹,也不用受他要挟了,可好?”
何小钏嘻嘻一笑:“沈爷爷想杀他就杀好啦,反正把他带到这里,我和钦儿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回身把莫含拉过来,又笑道:“沈爷爷,那我就把钦儿带走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老爷子心知何小钏跑来撒娇卖痴,嘴里不尽不实,都是怕自己伤害她这个弟弟。当下也不点破,只是点了点头。
倒是莫含临出院门,又转过身加上一句:“还有件事知会您老一声,晚辈的两个朋友,一个姓杨,一个姓彭,已在府上盘桓多日。晚辈斗胆,就把他们接出去了……”
何小钏跺跺脚,不等他说完,直接把人拉了出去。
第56章 五十四、所谓外公
不知何时,远处打斗的喧嚣声已平息,静谧的夜晚薄云淡淡,叶落无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沈老爷子一动也不动的站在窗前,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衣衫单薄的公子踏着满园夜色而来,站定在很远的地方,行礼道:“江叶航拜见外公。”
沈老爷子斜眼瞥着他:“你叫我什么?”
江叶航抬起头,清晰地重复道:“外公。”
“我不是你外公。”老爷子冷笑,“自你母亲执意违抗父命,与江君夜私逃开始,就已不再是我的女儿。沈家也不可能承认江家的孩子。”
江叶航淡淡一笑:“叶航明白,外公要杀我。”
沈老爷子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何彦风都告诉你了?二十年前的事?”
略一沉吟,江叶航答道:“是。”
“很好,你既知道我才是你们江家的仇人,也不用假惺惺叫我外公了。我的确想杀你,所有江家人都必须死——给映桐陪葬。至于你,也一定想杀了我这个老头子,为你们江家报仇吧。”
江叶航轻轻摇头:“叶航不想杀外公。母亲她,不会愿意看到叶航对外公挥剑。”
“不要再提映桐!”老人的双眸第一次灼热起来,“母亲?你母亲就是被你爹害死的。我派去的人不会有人对映桐出手,可是映桐死了,江君夜却活了下来。她是怎么死的?为了保护江君夜,还是保护你?哼,既然你父亲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当初又为什么要带她走?映桐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一岁,如果不是江君夜,她本来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江叶航默默地听着,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外公,母亲她,是自杀而亡。”
老人露出略微震动的神情,忽又冷笑道:“是江君夜告诉你的?”
江叶航仍然摇头:“父亲一直以为母亲是重伤而死。当时母亲的确受了伤,但是伤势并不严重,她真正的死因是自杀,这一点,如今,也许只有叶航一个人知道。”
“笑话,你那时才多大,怎会知道映桐的死因?映桐又有什么自杀的理由?”
“母亲临死前,对我说了很多话。那些记忆很模糊,语义又浑不可解,一度被我当成是梦,可是得知二十年前真相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外公,母亲是无法面对您,也无法面对父亲,不得以之间,选择了一死。”
沈老爷子笑出声来:“沈家的人二十年前根本没有出现,映桐怎会知道和沈家有关?编这样的谎,哼,真是一派胡言。”
江叶航平静地微笑着:“她是你的女儿啊,你的所思所想所为,她真的会没有察觉吗?
老爷子第一次沉默下来,思索半晌,离开窗边。然后房门开了,一个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你进来吧。”
当江叶航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老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要想清楚,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江叶航微微一笑,跨进门去。
年已七旬的沈家家主正襟而坐,抬头道:“走过来些。”
年轻人走近,幽微的烛光照着他的侧脸,勾出温柔的弧度。外面盛传,这个孩子长得很像当年的江君夜,不过江君夜长什么样子,沈老爷子已经不太能记起了。
他看到的年轻人,摇曳的烛火下,那清俊的眉眼,温和秀致的样子,和记忆中江君夜的飞扬倨傲完全不同。反而是,处处能找到映桐的影子。
嗯,鼻子长得有些像我。这个下意识的想法让老人瞬间怔住,一股怒气无来由地从心底冒出来。老人的右手小指动了动,这是沈家家主动了杀意的预兆。
可就在这个瞬间,面前的年轻人乖巧地抬着头,唇边快速掠过一枚浅浅的笑,低低唤了声:“外公。”
老人再一次怔住,已微微抬起的右手顺势捋了捋胡须,哂笑道:“你叫我外公,你娘可还想认我这个爹?就如你刚才所说,映桐果真是自杀而死。那么,她明知是我来接她,却宁死也不肯回来。”
江叶航垂下眼帘:“认你这个爹,就不能认丈夫和孩子了吗?”
“什么丈夫和孩子?她私逃离家,这样的亲事怎能作数?我给过她机会,她不肯回来,我派人去接她,她竟然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些激动了,老人剧烈地咳了两声。
这个好面子到了近乎变态地步的老人,从来不会允许家族的丑事曝光于人前。就连映桐私逃,对外都只是宣称,映桐移情江君夜,婚事是沈家允了的,只因是退婚再嫁,所以婚礼并未广邀亲朋。真正的内情大多数人也不甚了然。
这样一个人,他心中的创痕与难过,自然也是不愿展露人前的。这些年来,映桐这个名字是沈家的忌讳,从没有人敢在老爷子面前提起。方才沈皓宣提了,只是挨一巴掌而已,比起老爷子从前脾气火爆的时候,已经是格外“温柔”了。
于是这个结,就在老爷子心里存了二十余年,从来没有机会开解。而如今,面对映桐的儿子,也许是江叶航与映桐太过相似的眉眼,也许是因为他那两声“外公”,压抑了二十余年的倾诉欲,竟然在老人心中萌生了出来。
老爷子一边告诉自己,反正这个年轻人已经没机会活着走出去,一边索性放任了自己,缓缓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千挑万选为她挑了何彦风这个夫婿,为了扶植何家花了大把的银子,不过是让她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我怕她心中不乐意,赶着问了好几次,她都点头答允了,我才乐呵呵的准备婚事。眼见过了年就要过门,她却跟着你爹跑了。”
“你娘死后,我曾迁怒于何彦风还有青刀门他们,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人是我派去的,有什么疏忽也是我的。映桐已经死了,多说也是无益。可是,只有江家,不可原谅。映桐既然宁死要做江家的人,一样不可原谅!”
“你说母亲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就只是这样而已吗?”江叶航问。
“是她不要我这个父亲,就不要怪我无情。”
江叶航垂头想了一会儿,低低笑道:“外公的世界里,一直都是这样非此即彼的吗?做江家人,就不能再认爹,这对母亲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事情吧。如果母亲真的选择江家,她又何必去死?不是的,正因为母亲无法选择,才只有一死。出这一道难题给她,逼她去死的是你啊,外公。”
“你……”
“这些天,我总是反复想起母亲临死前说的话。这世上哪会有抛夫弃子的母亲,又哪会有不肯认父亲的女儿呢?外公,你这么做,不觉得残忍吗?恨江家人,你有你的理由,可是,请外公不要再冤枉母亲了。”
沈老爷子沉默了,竟然好像认真思考起来,半晌方问道:“你娘临死前,说过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叫我长大之后,不要恨你——”江叶航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是相当不自然的平静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母亲明白夺走江家一门性命的人是你,她不敢告诉父亲,又担心迟早有一天真相大白,担心她最不愿意见到的,至亲之人相残的场景成为现实。她哭着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这些话,这大概就是母亲临死前最无助的心愿了吧。”
老人继续沉默着,从脸上看不出悲伤或者愤怒的神色,只有反复握起又张开的左拳,暗示着他的内心似乎并不像外表这般平静。
许久许久,老人开口道:“你走吧。”
江叶航望着他。
老人又道:“看在你带来映桐死因的份上,你走吧。只要你愿意,这件事情就此揭过,我不再杀你,也不再动江家,而你也不需要叫我外公,不要管沈家的闲事。我们可以相安无事。”
江叶航忽然嗤笑出声,道:“不可能的,外公。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我不要沈家任何人偿命,也答应不找何家复仇,可是当年江家灭门的真相,我一定会公之于众。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沈老爷子怒极而起:“我饶你一命,你却嫌活得太长吗?”
江叶航仍是笑:“你欠我江家几十余条人命,我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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