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含无语。伯父很少这样的蛮不讲理,更何况还是当着外人,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莫含能理解伯父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伯父成名多年,又是长辈,和小辈过招竟然要靠侄儿“相救”,若是传了出去,不仅伯父面子上不好看,就是他何五公子自己,这样的做法也是犯了江湖大忌,即使他不在乎,于何家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正要加倍赔些小心,却听伯父甩下一句:“那个姓吴的管家,我已经叫人送回去了,你们回听梧院,应该就能见到。”说完,在众人愣怔之间一甩袖子,竟似就要自行离去。
“且慢。”江叶航开口。
何彦风回头:“怎么,不相信?”
江叶航确实不大相信,但他很快就停止了无端揣测。只因无论何彦风的话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在此刻放他离开。于是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相比吴叔人在哪里,在下更关心我们被中断的较量何时继续。”
何彦风闻言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晴朗明亮的天空,才说道:“我们已交过手,现在,你还认为有机会杀我?”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却字字带着一个武林成名前辈的威严与自负。而江叶航毫无畏http://87book。com惧地直视他,以不输给对方的威压缓缓道:“我曾当着父亲发誓,若不能手刃何彦风……”
说到这里,江叶航顿住了,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被护在身后的芸双剧烈地一抖。心忽然就软了,片刻之前的气势消弭无踪。他忽然觉得这样决绝的话是不该说出来的,甚至这样决绝的念头,也不该存在心里。他的确答应过父亲,可那时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如此,若无法手刃仇人,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察觉到他的动摇,何彦风笑着的接下去:“若不能手刃何彦风,宁可死在何彦风剑下吗?”
江叶航侧过身,向芸双露出安慰似的笑容,然后抬头望着何彦风,冷澈的双眸中带了几分孩子气的执拗:“不,我不会死的。”
何彦风意味不明地笑了,拿眼睛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其实杀我有很多方法,你可以去找职业的杀手,虽然他们的实力并不够强,却绝对能辅助到你。甚至你可以不必把身份亮得人尽皆知,如果你肯在暗中进行刺杀,你,加上上次来过的那个叫吴桥的年轻人,也有不小的胜算。可你选择了最公平,却也最不可能取胜的方式。所以现在你……”
一声冷笑打断他的话,江叶航道:“若非如此,我江叶航与你这样的小人又有何区别?”
院墙上坐着的贺敬山,难得好耐性地静静听着他们对话,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声:“这话倒说得不错。”
江叶航觉得这下一定会将何彦风激怒了,他迅速开始盘算下面动起手来该如何克敌制胜,却不料何彦风的声音传过来,是悠悠的,掩不住疲惫的一声叹息。
平静地环顾身旁几个表情各异的年轻人,何彦风将目光落在莫含身上:“钦儿,对不起,伯父只怕不能再遵照你的安排。你先带客人们下去休息,伯父要和你江世兄打完这一场。”
莫含脸色一变:“伯父!”
“少主!”这一声几乎与莫含的同时响起,从院外碎步跑来的,是江家的丫鬟茗香。
“少主,吴叔他……”茗香努力喘着气。
“吴叔怎么了?”
“刚刚吴叔被何家的人送回来,看上去……像是服了什么毒药……”
“不要紧。他只是服了消云散,药效大概还没过,难免有些虚浮无力。”何彦风在一边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消云散可以让中毒者在服药后几个时辰手脚酸软,但是不需解药即可自行恢复,相较而言,可算得上比较温和的毒药了。何彦风忽又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样的‘小人’,应该用吴管家的安危来要挟于你,即使放他回去,也应该喂他吃些难解的剧毒才对,是吗?”他垂头把玩着手中的铜杖,丝毫不管右臂上简单包扎过的伤口又渗出淡淡血迹:“二十年前那件事,江家找我报仇也算理所应当。你肯直接来找我,没有对我的家人动手,我很感激。我说过我并不后悔,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何彦风后悔。只是对于你爹……看到你今天固执的样子,我猜,杀掉我,大概是你爹留下的最后的心愿吧。”
阳光照在何彦风脸上,不知为什么就有了一丝苍凉的味道,这个久负盛名的何家家主忽然将铜杖随手抛在地上,缓声道:“那么孩子,如果你有本事杀我,就尽管来吧。”
莫含的心揪紧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伯父,在他的记忆中,伯父从来冷静而务实,无论面对什么,都无法改变他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理智和从容。可今天的伯父竟是这样的——感性?他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何彦风对他的江师弟,并不像他刻意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甚至,江君夜夫妇在伯父心中,也许真的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想到这里,莫含上前两步挡在何彦风前面:“伯父,如果你们一定要打,让他先打败侄儿。”
“钦儿,你带客人去客房休息。不要再让我重复了。”何彦风很无奈,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
“……侄儿不能从命。”
烦躁的情绪让何彦风疾言厉色起来:“你不要太放肆,谁给你的胆量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如果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如果你还认我是伯父,就快点让开!”
“伯父……”
“闭嘴!脸都被你丢尽了。滚进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等得空了再去教训你!”
莫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伯父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像训孩子一样的骂他,真是……他偷眼看看端坐墙头的贺敬山,后者适时冲他挤挤眉毛。自己这位贺大哥从前就经常嘲笑他这么洒脱的一个人,见了伯父却总是恭敬又顺从的样子,此时看贺敬山这神情,是打定主意要看他笑话,看他怎么违逆平日里最为尊敬的伯父。
看来贺大哥这里是指不上了,莫含深吸口气,必要的时候,大概只能强行动武了……
一声冷笑响起,旁观许久的白衣公子微哂道:“好一出何家教子的好戏,可惜在下没兴趣观看。”
江叶航嘲讽似的看了一眼何彦风,又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一眼莫含,前一刻还坚持拼个你死我活的江家少主,转身踏着石径上斑驳的影子,竟然就这么轻易的离开了。
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何彦风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蹙着眉抿紧了唇。贺敬山没心没肺地笑笑,跃进院子,拍拍莫含的肩,而后者则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唇角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第49章 四十八、休战之后
何彦风靠坐在藤编的椅子上,双腿平伸出去,脚下垫着小凳,放松全身,闭目养神。手臂的伤口经莫含亲手上药重新包扎,已经不再是难忍的疼痛,倒是凉丝丝很是舒服。
此时这个殷勤的侄儿又单膝跪在身边,替伯父轻轻捶着腿。这些事原本都是丫鬟做的,可莫含一进屋就屏退下人,偏要亲自服侍,何彦风知道这是侄儿的刻意讨好,虽然沉着脸,倒也一言不发由着他摆弄。
莫含在捶腿的间隙偷眼观察伯父,只见何彦风安静阖目,呼吸绵长,像是睡着了。但事实上,这位年过半百的何家家主一边享受着侄儿的服侍,一边在头脑中,将今天发生的事做着飞速地回顾和思考。
其实一旦冷静下来,何彦风就不生气了。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冲动的人,但今天至少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是有些丧失理智的。那个刹那,面对着映桐和君夜的儿子,他竟然真的想过,就这样被这孩子亲手杀了,未必是件坏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实在是不该的。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情感波动,也许只是往事太过沉重,压得他有些疲惫,所以才会从心底冒出这样激烈而逃避的想法。可是如果他真的丧命在江家那孩子的剑下,无论是何家的未来,还是何家与江家的关系,都会就此蒙上无法驱散的阴影。死亡,有时候的确是解决仇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但很多时候,却不是最好的方式。关于这一点,侄儿一直是对的。
想到这里,何彦风睁开眼,竟然在侄儿的表情里找到几分少见的忐忑,不由得有些好笑。他侧过身子将手一伸,莫含立刻会意,赶忙捧起旁边几案上的茶水,交到伯父手中。何彦风啜了两口茶,才开口道:“江家那个孩子忽然决定离开,是不是因为,唔,怕你难堪?”
莫含一怔,笑道:“怎么会?大概他觉得伯父扔掉了武器,胜之不武吧。”
“哼,什么胜之不武。难道没有武器,他就有本事杀我了?”何彦风冷哼着,心里却明白侄儿的意思,那时他岂止是丢掉了武器,简直连斗志也一起丢掉了。
莫含垂头轻笑,接过伯父的茶杯放回几案上,从伯父说话的语气判断,这位老爷子的气总算是消了。何彦风的声音又悠悠响起:“至于阮家那个女孩……”
******
听梧院。
吴叔已沉沉睡去,何彦风并没有说谎,他脉象平稳,只要休息几个时辰便无大碍。
芸双一直坐在前厅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的一杯茶已经凉了,她还呆呆地出着神。
江叶航轻轻走过来,微笑道:“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芸双摇摇头。
“其实你不必担心。”江叶航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看看她的脸色,又拉过她的手为她把脉,半晌松开,轻舒一口气,才道,“何彦风似乎……并不想伤我。”
芸双手中把玩一件鸡蛋大小磨得光滑的核桃,默默低头半晌,忽道:“叶航,我今天……杀了两个人。”
江叶航闻言,眸中掠过一丝痛色,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那时候他们有三个人,每个都是杀手。我心里很害怕,害怕死在那个狭长又阴暗的暗道里,再也见不到爹娘,见不到你。可是我一刀杀了那个人,没有半点犹豫。”她的手指紧紧抓着那只核桃,仿佛抓住的是她唯一的救赎,“现在我一遍遍地想,也想不出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脱离险境的方法,所以我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可是……”
“嗯,我明白。”江叶航已经握住芸双的手,更加清晰感受到那双手的颤抖。“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芸双抬头,哪怕是这样哀愁的表情,那双眼眸也依然清澈纯粹,宛如春日溪水,清晰地映出江叶航带了几分抱歉的面容。
半晌,芸双忽然又笑起来,带着几分羞涩甚至勉强的笑容,看在江叶航眼中,竟也是那样的明亮和灿烂,“好啦,我没事的。只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觉得有点累了而已。你不要总是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啊。其实我——”她顿了顿,垂下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发颤,“其实我很想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一些,仇恨也好,恐惧也好,哪怕是,罪恶也好。”
******
时辰已过正午。吃了些东西,芸双就回屋去睡了,折腾一夜加一个早上,她实在是很累了。
江叶航独自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出神。其实他也很累,应该去休息的,可是刚才芸双说过的话响在耳边,像是田野上滚过的春雷,又像是晨曦里雄鸡的第一声啼鸣,不断回响在耳畔。
“其实我很想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一些,仇恨也好,恐惧也好,哪怕是,罪恶也好。”
江叶航缓缓闭上双眼,草木的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即使不去看,也可以感受到这江南的春天的明媚柔婉,是那样熨贴的缭绕在心间。原来是这样的,江叶航心中默默地想,原来一颗心遇到一颗心,一双手牵起一双手,两个陌生的人开始相互拥有相互依赖,会是这样的。这样想着想着,席卷而来的喜悦忽然将心刺痛了。
江叶航从没想过会是这样。那个女孩眼神温暖,笑容清澈,在一片腥风血雨中走进他的生活,将一枝桃花插在他晦暗的心间。后来,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旅行,她将她的快乐和焦虑坦白的呈现给他,会跟他吵架,闹别扭,也会温柔的陪伴他,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候,毫不吝惜一个灿烂的笑容。
可他们的未来会怎样,江叶航是不敢去想的。连他自己的未来都尚自飘摇不定,又怎么有能力去承诺什么。他用疏远的方式,将她推离这个残酷而危险的世界,可是她站在他面前,那么坚定地说,即使是做人质也好,她要跟他在一起。听到她亲手杀了人,他的心中满是歉疚和不安,担心她难以接受,会丢掉原本的天真快乐,可是她告诉他,哪怕是罪恶也没关系,她愿意与他分担一切。
这是江叶航从没有过的体验。从小在他身边的,除了父亲和吴叔,就是吴桥这个弟弟,以及江家几个不离不弃忠心的下人。这些人站在他的身前或者身后,供他驱遣,同进同退,因为他是江家的少主人,是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是江家复仇与复兴最后的希望。他习惯于将这些重担挑在肩上,习惯于接受他们的辅佐与厚望,一边保护好身边的人,努力不让他们失望。可是现在,却有一个女孩子,要与他并肩而立,分担所有,不因为身份或者责任,只因为他是他而已。
这样不知站了多久,忽然阵阵疾风卷过,浓云迅速敛去了骄阳。
听到风声,茗香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江叶航站在窗边发愣,风摇动敞开的窗发出“格格”响声。茗香摇摇头,走上前伸手把窗户关了:“少主,怎么不进去休息?”
江叶航像是才回过神来,见天色迅速阴下来,隐隐可以听到远天的雷声,便笑道:“刚才还是晴天,这 么 快‘炫’‘书’‘网’却要下雨了。”
茗香一边检查门窗,一边叹了口气:“少主,累了一早上,进去歇一会儿吧。”
“你去歇着吧,我不累,替你在这儿当班。”江叶航随口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来想喝,才发现茶早就凉了。
茗香见状笑道:“若我也进去歇着,少主怕是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说着走过来欲将茶盏接过。
江叶航却自己站起来,推推茗香道:“我哪有那么笨,你不用管,我自己来。你要是实在没事,就去照顾吴叔吧。”
茗香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笑着走了。江叶航寻热水重新沏了一盏茶放在桌上,便听到雨打阶前,细细密密,连着雨水落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响成一片。便又顾不得喝茶,望着窗外重新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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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得又急又密,转瞬就在地上积起一处处水洼。浓稠的雨幕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像轻巧的雨燕,消失在院墙尽头。
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碎石小路上,枝头残花上,以及凉亭的屋檐上,再汇成细流顺着凉亭四角淙淙流下。莫含坐在凉亭里,逗弄着一只误闯进来的小鸟。他手掌只是随意翻飞,便拦住了鸟儿的去路,任它左冲右突,也飞不出莫含的掌风之下。
“你欺负鸟儿做什么?”翠绿的衣衫一闪,凉亭中已站了一个亭亭少女。
莫含轻笑,手腕一翻,那鸟儿终于寻到缝隙,也不顾外面雨下得正疾,直冲上天幕去了。莫含转头看着芸双:“怎么样,他怎么说?”
芸双在亭子里坐了,摇摇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劝他的。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之,我陪着他就是。”
“哦。”莫含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随手从亭子当中的小桌上拈起一枚花生剥着,“那你来找我是?”
“带我去见贺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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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沈家那群眼睛长在天上,不可一世的家伙,你说我会跟他们勾,勾结?”贺敬山瞪大眼睛,从摇椅上坐起来,前倾着身子,有些愤怒地望着面前的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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