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朋友突然在电车事故死去,那时的六条团子,确确实实是在难过。
还有那个叫“美由子”的女生,一定是她,雪上加霜的,对团子说了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吧。
不仅仅是幸村,五年二班风纪委员小口时政也说过,女生之间的暗涌往往比身体的欺凌更加伤人。
弦一郎开始后悔,他不该那么粗心大意,竟没有发现六条团子的伤心。
回去一定要和她好好的谈一谈。
黄色的小球被高高的抛起,弦一郎转动结实的手臂,将心中的懊丧与决意随着那颗小球一齐猛力击出。
如果这里是少年漫。
当同幸村打完练习赛的弦一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六条团子或许已经被父亲接走了。
刚刚发现的真相,想要谈及的心情,都变成再也无法说出口的石头,快速的沉入心底最深处。
不过,人生中其实并不会有那么多为时已晚,那么多悔不当初。
弦一郎走进书房时,六条团子正安静的坐在书桌后面,望着正对面墙上的版画出神。
那是爷爷一位老友去年送来的,亲手绘制的新年贺礼。上面用细腻的笔触绘着几个年轻和服女子,画面左下角栅栏上,一个穿着樱粉色飞花和服,手拿红色流萤折扇掩嘴而笑的少女正坐在那里。
六条团子喜欢那样的装扮。
前阵子七五三那天,真田妈妈给三岁的佐助着儿童和服时,围在一旁帮忙的六条团子,曾经指着画卷,说最喜欢那样图案的和服。
也是那一天,弦一郎第一次知道,六条团子不曾过过女儿节。
她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女儿节玩偶,工作繁忙的六条正义先生也并没有给小女儿买玩偶过女儿节的意识。
这可怎么行!那时,真田妈妈皱着眉头将团子搂在怀里,明年的三月三,一定要给团子过女儿节。
弦一郎在旁边听着,他很奇怪,为什么要他的妈妈给六条团子过女儿节,六条的妈妈呢?
那时,他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六条的妈妈。而且,六条团子之所以屡次寄住他家,也正是因为六条妈妈不在的缘故。
六条的妈妈去了哪里呢?他疑惑的望着六条团子。
弦一郎终究没有问出口。这种问题很不妥,也很失礼。
可是六条团子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在两个人独处时,突然开口说,“呐,我妈妈变成星星了。”
“诶?”弦一郎心下一惊,随即迅速领悟了,这句话中包含的意义。
他望进六条团子漆黑的眼睛里。正闪烁其间的,那天真又欢喜的光芒,令弦一郎不忍直视。
甜甜的声音在他耳旁诉说着些什么,有星星的时候,就有妈妈在之类的话。
弦一郎错开目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弦一郎当然不相信什么人会变成星星之类的童话故事,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可怜,要用这样的美好的说法欺骗自己女儿的六条正义先生很可怜。
即使是多年后的弦一郎,也可能并未领会到“同情”二字究竟深藏着何种危险的含义,但从那时起,他便莫名的,对六条团子产生了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所以,当站在书房门口的弦一郎,望见六条团子专注于版画的神情时,心底突如其来涌起的,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决意。
“团子。”这一次,没有犹豫和踟蹰,真田弦一郎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她身旁,“中村葵的事情,我听说了。”
北风,碰!
章十三
“诶?”微微有些翘起的发梢随着脖颈转动轻轻飞扬,六条团子受惊般仰起苍白的面孔,“什么?”
“那个……”被六条团子望到的一瞬间,真田弦一郎切实感到自己全身的勇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如同砂砾般迅速流逝。
女孩子这种生物,跟男生不一样的,心思又敏感又脆弱,跟她们说话要婉转,太过直接会把她们弄哭的,那样话就没法谈下去了。
风纪委员会议经验交流时,小口时政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主持会议的弦一郎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婉转,什么曲折,哪来那么多麻烦的事情,有什么话直说便可。不过是多扎个辫子,体力比男生差一点,同样是人,什么时候规定过女生可以不讲道理了?
就算是女生,试卷上“1+1”也得写等于“2”,否则必然要扣分。
所以,当风纪委员长的工作牵扯到调停女生间矛盾时,弦一郎从来用对待男生的方针,直接的向她们提出问题,指出矛盾,大刀阔斧的解决问题。
照样所向披靡。
然而此时此地,某种从未有过的意识突然跳入弦一郎的脑海,刚刚那单刀直入的言辞,或许会伤害到六条团子……
怎么这么麻烦!
弦一郎忽而有些不快活,不是对着六条团子,而是对他自己。
简直不可理喻。
同女生谈话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担心这种多余的事情算什么,难道要承认他竟然被小口时政那家伙的话动摇了!
真田弦一郎,几时连自信都缺失了?
“那……”稳住心神的弦一郎不懂自己的声音里怎么会带上一丝颤音,微弱的几乎无法发现的颤音,却足以令自我要求严格的弦一郎深深皱起眉头。
“那种不幸发生了,我理解,会很难过吧?”仍然是弦一郎一贯的单刀直入方式,但转而使用的反问语气,不知不觉间竟包含了真田弦一郎平生从未有过的委婉迟疑。
“啊?喔。”微微点点头,六条团子终于理解了弦一郎突然抛出的话题。弯起眼睛,她冲着弦一郎开朗的笑起来,“没关系。”
像是开解表情沉重的弦一郎,六条团子开朗的亮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中村君啊,在神社里呢。”
诶?这会,轮到弦一郎惊诧了。
“呐。有人看到了喔。”她笑眯眯的抱起团垫,“在四国的神社里,有人看到了中村君穿着巫女服在扫地呢。”
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弦一郎摇着头,对这种胡闹的说法不以为然。
“真的。”六条团子郑重的点点头,“是其他班里的同学,跟爸爸妈妈回老家时,在深山里偶尔看到的。听说是在一般人很难去到的地方,超级神秘的神社呢。”
“她只是变成巫女,活在很遥远的,和我们不能相见的地方啦。”
竟然说那种迷信的话。太松懈了!
弦一郎皱着眉头,深沉的模样很有些不怒自威。他试图搜罗合适的语言说服六条,告诉她这类轻飘飘的谎言不可信。
欺骗不是件好事,应该被纠正。秉性正直的弦一郎坚持这么认为着。
【妈妈变成星星了。】
突然闯入脑海的话音扼上弦一郎的喉咙,梗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拳头握紧又松开,弦一郎忽地站起身,“我去倒点水喝,你要吗?”
“嗯。谢谢。”
归根结底,弦一郎还是不懂得,六条为何如此坚持不相信那个女孩子已经死了——在所有的报纸都铺天盖地的写着“N女生事故身亡”的时候。
只是六条团子愿意相信童话,他就不忍心去拆穿。
那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出于温柔的天^性^吧。
恍然间,困惑的弦一郎想起了二班风纪委员小口时政笑嘻嘻的脸。
“女孩子,是一种柔软而温暖的生物,需要小心呵护。”那家伙经常在谈论女生时,嬉皮笑脸的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平时的弦一郎只会觉得,小口时政这家伙又“松懈了”。
第一次,他感到,也许,那家伙是对的。
十二月刚刚起头,六条团子便被归国的父亲六条正义从真田家接走了。弦一郎原本雀跃的筹划着,同六条妹妹一起迎接新年的愿望,彻底宣告落空。
去筑地采购海鲜,插门松,吃年糕汤,全家聚在一起看红白,真田家照例在这样的活动中迎来新的一年。只是心底暗暗失落的弦一郎总是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这种不快,在见到小学生真田美咲时达到了极致。
说实话,现在的真田美咲,并没有太多值得抱怨的地方。虽然依然蛮不讲理,但早已找到了新玩具的她并不常来骚扰弦一郎。
又白又嫩又可爱的小佐助吸引力当然比弦一郎哥哥强多了。
从三年前小佐助出生开始,美咲就把注意力全部投注在了他的身上。与以往又吵又闹吸引大家注意的方式不同,对于佐助,美咲总是很有爱心和耐性,将八岁小朋友的“母性”光辉发挥的淋漓尽致。
有时候,看到美咲凝望着自家小侄子的专注眼神,弦一郎会冷得忍不住寒毛倒竖,简直无法相信,那宁静的目光,竟然出自不讲理的大魔怪真田美咲。
然而,令弦一郎仍旧大为不爽的,是美咲那积重难返的不问自取恶习。
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爷爷送给弦一郎的木刀,珍贵精美的砚台,凡是美咲看上的,一番哭闹之后,即使没到手,她也总是会在弦一郎未察觉前将其顺走。
可恶的贼手屡禁不止。
当初幸村送来的锡兵小人摆件,放在书房的桌上,也被前来给爷爷拜年的美咲一眼看中,说什么都要带回家去。
好在这是好友幸村送的礼物,父亲健太郎没有立场替幼子做主转赠出去。弦一郎态度坚决的护卫好友心意,美咲哭闹一场之后,也只得讪讪做罢。
那之后,弦一郎始终非常小心,一听到真田美咲驾到的风声,就把锡兵收藏到高高的壁橱顶端去。真田美咲的小身板即使踩着凳子也够不到那里,这是长久斗争中,弦一郎得出的经验。
那个锡兵由此才得以一年年安然保存下来。
然而这一年的新年到来之时,从初梦中惊醒的弦一郎突然想起,他的锡兵哪里去了?
那个仍然依稀可见的梦中,锡兵在幽暗的泛着可怖红光的地洞里,向他拼命的招手哭诉,渐渐的,那张脸幻化成了幸村,就好像挚友在绝望中向他求救。
到底去哪里了?
追根溯源的仔细回忆,他才想起,暑假里为了躲美咲而藏起锡兵之后,就忘记把它从壁橱顶端拿下来了。
踩着凳子爬上去,弦一郎发觉那里空空如也。
他终于记起,暑假结束之前,曾看见美咲搬着高脚凳进出他的书房。
太大意了!他竟然忘记将美咲的身高增长计算进去!
这种时候,除了自认倒霉,真田弦一郎没有丝毫办法。东西到了真田美咲手上,就如同进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洞,再也不得而见。即使,被拿走的,是好朋友送的重要的礼物。
战无不胜的神奈川第一小学风纪委员长真田弦一郎,无法对付的人员名单上,除了六条团子,还必须得添上小魔头真田美咲的大名。
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值得高兴。
新正大月里,从爷爷的老友那里收到新的贺礼版画时,弦一郎霎时想起了那个专心凝望着版画上和服少女的六条团子。
家人围在一起,品鉴着新送来的版画。那位赋闲在家的老人今次临摹的是一柳斋绘的猫,活泼可爱的猫儿们或坐或卧,十分讨人喜爱。
连穿上了和服的真田美咲都一手抱着佐助,一手扶着脸颊,对着画卷上的猫儿们大叫可爱。
“把这个挂在弦一郎书房怎么样,活泼的猫儿更适合一点呢。”真田妈妈笑意盈盈的建议。
弦一郎不及多想,就一口回绝了。并非觉得猫儿不可爱。若问起是狗派还是猫派,弦一郎大概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猫。
但六条团子喜欢那和服少女图。他没有将这个理由说出口,仅仅简单的说了不。
“我们弦一郎也喜欢漂亮的和服少女了呢。”真田妈妈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嘻笑着捉弄一脸严肃的幼子。
“没……没有,那种……太……太松懈了!”老实的弦一郎果然上当,仓皇的辩解起来。这无力的辩白反激得全家人更大声的嬉笑起来。
一旁的美咲趁机补上了几句雪上加霜的嘲弄之言,这下,连主座上的一家之长,弦右卫门爷爷也望着小孙子笑得一脸促狭。
被全家人如此无情的围观群嘲,胸闷气短的弦一郎干脆拉下脸,一声不吭的正坐着入起定来。
喜欢什么的,真是太松懈了!
三风刻
章十四
“真田,来比赛跑步到神社吧!”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幸村突然狠狠一巴掌拍上好友的肩膀。
颓丧着脸的弦一郎斜睨幸村一眼,扶着反扣在头顶的帽子,无声的点了点头。
“一,二,三……开始!”
伴随着数秒的终结,两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就在刚才,青少年网球大赛落下帷幕。
虽然拼劲全力,弦一郎仍然在决赛中输给了幸村,只拿到了大赛的亚军。他从来都没有胜过幸村,这种时候也没有太过怨恨。
幸村又比以前更强了。从直接的对战中,他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弦一郎也在毫不懈怠的进步,所以才能打败众多实力斐然的对手,终能成功的同幸村在决赛中会师。
令他这自满心情破碎的,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眼镜小男生。
那时候,那个白白净净的男生抱着球拍淡然的站在场外。弦一郎不记得自己在比赛中见过他。
原本,弦一郎可以背着已经收拾好的球包和幸村一起离开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也许是那金丝眼镜下过于清冷的眼神,令弦一郎感到了一丝没由来的威胁——突然有些不爽的弦一郎出口挑衅了那少年。
“来打一场吧。”
在比赛的尽头,等待弦一郎的,是意料之外的惨败。
弦一郎已经很久没有输给幸村之外的人了。
长久以来,在弦一郎的意识里,网球就是幸村和他,除了幸村之外,他就是最强的,和幸村在一起,他们会共同提高,一起变的更强,成为……
成为他也不知道的什么,反正,终归会有一个无限光明的结局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不用多想,只要向前就对了。未来也好,明天也好,都那样诱人的闪闪发光着。
然而,那带着金丝眼镜的男生,却无情的将弦一郎眼前明朗的道路一举击碎。阳光明媚的幻象散落,世界突然落入毫无光亮的旷野。
茫茫黑暗中,弦一郎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
那时候的弦一郎还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他被前所未有的剧痛和不甘环绕着。
手冢国光。
那个姓名伴随着击碎一切的痛苦,深深铭刻入弦一郎的心底。
绝对要干掉他!
周六下午的街道上,到处是散步逛街的行人。
起步,转弯,刹脚,闪避,两名背着大大网球包的少年像海燕般迅疾穿行于人潮之间。
左脚率先迈上鸟居前的最上一层台阶,弦一郎分神去瞥幸村的身影——他正落后弦一郎半个身,离最上还差两个台阶。
左脚前掌猛一用力,弦一郎提起右脚,身体整个向前扑去,左手触到了红色的立柱。
赢了!
弦一郎暗暗握紧了拳头。
“又……又是……我……输了……呐……”随后赶上的幸村大口的喘息着,蹙起的眉眼间带着笑意。
“真田……的速度……”
幸村刚刚也和那个叫手冢国光的家伙打了一场。
并未分出高低。
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一向战无不胜的幸村精市,竟然会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打了平手。
而且,在弦一郎看来,那个手冢,或许比幸村还要强——因为手冢刚和他弦一郎打完,而幸村已经比赛结束歇息过一会了。
满心懊丧的弦一郎不知道,幸村精市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否也和他弦一郎一样,翻滚着惊涛骇浪。
幸村不说,弦一郎也不得而知。总是温柔带笑的幸村精市的心思,或许比不爱说话的真田弦一郎藏的更加幽深。
“呐,真田。”并排躺在神社前的草地上,急促的呼吸声终于渐渐平缓,幸村突然开口,“和我考同一所国中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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