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虽然口称两位小姐,目光却只在明檀真身上稍稍一掠,便落在明华容身上,顿了一顿,说道:“师生一场,也是缘份。肖某虽欲辞馆别行,却还盼两位小姐日后莫要丢开书本,依旧潜心向学才好。”
明檀真素来羞怯内向,闻言低声应了是,便再无别话可说,只低头拔弄着衣畔香囊。
明华容见肖维宏欲言又止,知道他恐怕是有话想对自己说,便提议道:“先生去后,家学的院子多半就要就此封起,想想未免令人感慨。学生想请先生与我二人再到院中略走一走,以慰别情,不知可不可以?”
这时,明檀真再忍不住,以帕掩鼻打了个喷嚏。明华容见状故作懊恼道:“糟糕,一时忘了三妹妹今天身上有些不快,经不得风呢。”
“没、没事。先生即将远行,我这做学生的无论如何必须来送上一送。”
“那——不如妹妹坐在房中,我和先生在院中走走便回,可好?”
书院并不算大,四四方方一个天井,一眼就看得通透,也没甚可避讳的。跟来的婆子妈妈们听了果然不阻止,明檀真坚持了一回,终于还是拗不过明华容的好心,答应留在屋内。
“青玉随我出来便可,其他人留下伺候三小姐。”明华容吩咐了一声,便跟在肖维宏三步之后,走出房间。
走到二十几步开外的石桌旁,估摸着屋内人再听不到这里的声音,肖维宏将手指置于桌面连屈三下,沉声说道:“多谢大小姐那日仗义执言,后来更为舍妹讨情。”
明华容看了一眼他的手,知道他是在效仿前朝某位大臣微服出访,受惠于人,又以不好暴露身份,便以指代身,暂为行礼的典故。遂微微波侧身一让,说道:“先生言重了,论理本是家风不正,以致闹出这场风波来,学生不过是说了几句肺腑之言,算不上什么。”
明理而不自矜,挽颓而不自傲,这般作派,令肖维宏更加欣赏这个学生。他本是任情洒脱之人,当即说道:“大小姐见识胜过世间庸碌男子多矣,请恕肖某孟浪,想与大小姐平辈论交,不知可否?”
闻言,明华容微微一笑,道:“能得肖先生青目,小女子荣幸之至。不过,请恕我问句逾越的话:离开明府之后,肖先生有何打算?”
“实不相瞒,那日之后,瑾王曾来找过肖某两次,希望我做他的幕僚。”
“看来,肖先生是有意答允了?”
“不错。”肖维宏大方点头道,“大小姐,那日是你点醒了我,说一辈子不必一条道走到黑。后来我思虑许久,终于决定,为了青心,也为了我自己,不该再这么任意而为。”
寻常人要么为利所困,要么为名所困,若换了个人,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御口钦点的清高名士,断然再放不下身段易弦改张,重新回到名利场。需知这不但会令多年清名毁于一旦,招来无数非议,往后更会被人嘲讽为抵不过名利相诱自甘堕落——虽然说这话的人,他们自己对这样的“堕落”往往更加甘之如饴。
肖维宏虽说是为了自己,实际主要却还是为了妹妹。他与青心离开明府后,若不另找一个倚仗,明守靖未必肯就此罢手。肖维宏肯为了妹妹牺牲多年的名士清誉,足见是个重情义,有担当的人。
想到这里,明华容目光微动,突然问道:“肖先生,你有没有想过,瑾王为何想要招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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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可爱的女主小华容被ai茗收养了,撒花庆祝下,又多了个人疼爱女主,哈哈
正文 045 姨娘弄鬼
闻言,肖维宏立即不假思索说道:“瑾王惜才重才之名,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何况他本人亦是学识渊博,待人温和宽厚,承蒙他待我青眼有加,我自然无可推脱。此番知遇之恩,委实难报。我虽不才,今后亦定会尽心尽力辅佐瑾王,为朝堂政事竭己所能。”
听他言辞诚恳,并无半分浮夸,明华容又问道:“如此说来,肖先生心里效忠的还是皇上?”
“那是自然,肖某虽然生性不羁,也明白家国大义,怎会——”说到这里,肖维宏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瞳微缩,问道:“大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未明指,但她话里隐隐在暗射瑾王有不臣之心!
某方面来说,肖维宏相当理解这个相处短暂的学生性格,知道她言必有务,绝不会无的话矢。当下不禁紧紧盯着明华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似的。
但明华容却一派平静,道:“肖先生,大概是你太久没有关注朝中动向了。瑾王或许已经告诉过你,皇上不日便会下旨,委命他协领督促吏部职责,虽无实名,却有实权。是么?”
肖维宏点了点头,承认道:“确有此事,但这又代表了什么?”
历朝历代均有皇帝委任皇室中人监察朝务之事,这本是旧例。被委任的人无不是深受皇帝信任,说得更直白些,他们或许不是都有才能,却皆是忠心耿耿,不会对帝位产生威胁的人。
不过,本朝德帝会下这个命令,却颇值得让人玩味。
朝中本就有一文一武两位顾命大臣,德帝年少登基,至今未及弱冠之年。除后宫之外,在臣子中并没有什么亲信,政务几乎都由这两位大臣总揽。而朝堂之上虽然免不了自古文武相轻带来的明争暗斗,大体来说却因彼此势均力敌,尚算平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情况下,德帝突然委以唯一的皇弟实权,意欲在两股权臣势力中插入皇家势力,怎么看都不太容易。
但这件事却进行得轻而易举,不得不让有心人怀疑,这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肖维宏是个聪明人,只是原先于仕途上心灰意冷,多年来没有刻意关注过。这些日子虽与瑾王走得近了,但忙于琐事,无暇分神仔细分析局势,乃至一时蒙蔽,没有想到这方面。
当下被明华容一点拔,他立即意识到,瑾王这实权确实来得太顺利了,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是否早与其中某股势力私下达成了协议,获得了对方助力?
——若果真如此,决定追随瑾王的自己岂不等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就投靠了某股势力?历来党派之争最是惨烈,一旦沾了边,就像一块湿帕子被甩进面粉缸里,哪里还能清清白白全身而退!
想通这一点,纵是腊九寒冬,肖维宏额上也不禁密密渗出一头细汗。他意属瑾王,本来是觉得对方忠于皇室,并未被卷入党争之中,不失为一个上好的选择。谁能想到,表面清贵高华,洁身自好的瑾王,竟也在做这等结党营私的勾当!
勉强定了定神,肖维宏说道:“多谢大小姐提醒!但不知……不知您是从何处得知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不自觉用上了敬称。
其实前世这个时候,明华容还在别庄里每天掰着手指捱着苦日子,并不知道表面平静时局之下的这番暗涌。瑾王实权来得蹊跷之事,是她根据后来的局势,加上平日听到的一些事情,逆向推断而成。既已先知了果,那么再反推出因,无疑比较容易。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瑾王其实和白家还在相互试探,等达成同盟协议,要用联姻来巩固关系,至少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那么,瑾王即将到手的实权,又是来自谁的暗中襄助呢?
结合前世的种种端倪,明华容隐隐抓住了幕后操控者的线索。但她并不准备告诉肖维宏,那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化。肖维宏只需要知道,瑾王其实并不像表面那么独身事外,忠心为君就好。
这么想着,她微笑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肖先生,其实瑾王没有与你细剖这些,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也还在考察你,目前还不能完全信任你,这种举动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既然他待你未必是真心,你又何必有所顾忌?你若不想装作一无所觉,继续接受他的好意,那么何不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取自己应得的位置呢?”
肖维宏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眼前蓦然一亮:“你是说——”
“前些日子宫中不是传出旨意么,如今才俊稀缺,天子有意于三年一次的殿试之外,在明年春天再加一场春闱。待开春之后,便是诸学子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明华容含笑看向肖维宏,“肖先生,若你有意,我相信以你之才,必然能够力拔头筹,凭真材实学挣得这份迟了二十余年的荣光。”
当年粪土王侯的名士要再入考场,所受的责难非议远比不声不响投靠瑾王来得大。但明华容相信,肖维宏一定会做这个决定。他不是那种视清誉如性命,顽固不化的老学究,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多么艰险也会全力面对。
——而这份担当,正是自己不惜鼓动唇舌,也要将他从瑾王阵营争取过来的原因!
果然,肖维宏沉吟片刻,目中闪过犹豫、挣扎、自责、决悟等诸般情绪之后,蓦然重重点了点头:“定不辜负大小姐所言!”
明华容笑道:“凭先生的才学胸襟,定能旗开得胜。”
闻言,肖维宏朗声一笑。笑声里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洒脱轻快。引得明檀真与一干下人频频张望,只好奇大小姐究竟和肖先生说了什么,竟让他笑得如此开心。
数墙之隔,有人开怀大笑,却有人郁愤于心。
冠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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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前来为明独秀看诊的大夫起身告辞,阳春连忙过去送人,并将封了银子的小包递给大夫,连声道谢。
待她回到房中,看到小姐阴沉如寒潭般的神情,刚才礼节性的笑容再维持不住,统统化做惴惴不安。
见她进来,明独秀沉着脸寒声问道:“大夫刚刚又说了什么?”
“回小姐,没、没什么。”其实大夫是叮嘱她,二小姐脸上的指印虽然淡得差不多了,但身上的淤痕还得有些日子才能消退,让她注意掌握小姐的饮食,不要误食了凝淤之物。但阳春又怎敢对迫不及待的小姐说出真相。
“那怎么去了这么久?!”闻言,明独秀勃然作色,怒气冲冲道:“他开的什么方子!都五六天了,我身上的淤痕一点都没消!刚才问他,他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好生调养,什么大夫,分明是招摇撞骗的庸医!”
见小姐发怒,阳春心里格登一声,连忙跪下说道:“小姐,您本来就娇身贵体,皮肤细嫩,以前又从未受过伤,所以淤痕才迟迟不曾全部消退。但今早奴婢为小姐擦药膏时,亲眼看见已比昨日又淡了一些,相信用不了几日,小姐的皮肤就能光洁如初。”
明独秀向来最是爱惜容貌身体,前几日白受了顾夫人那顿打,本就将之视为奇耻大辱,现在见伤痕迟迟不消,心中积累的怒气不由越来越深。
盛怒之下,她一边狠狠咒骂着明华容,一边在房内胡乱砸摔东西。阳春看得心惊胆战,但却不敢劝阻。
直到古色古香的紫檀博古架上已然空无一物,胸口起伏不定的明独秀才喘息着坐在绣榻上。
无论多么美丽的人,心怀怨怼时面孔都会显得扭曲狰狞,即使是艳冠帝京的明独秀也不例外。阳春只看了一眼,便急急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但明独秀却注意到了阳春匆匆收回的目光,登时又发作起来:“你过来!”
阳春战战兢兢走到她面前,冷不防被她用力一推,重重跌坐在地。地上散落着不少碎瓷残片,她这一摔倒,顿时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掌与身体,鲜血缕缕流出,疼得她泪如泉涌,却不敢呼痛。
明独秀冷冷看着贴身侍女惊惧交加的面孔,心中那口恶气稍微消退了一些:“你为什么摔倒?为什么受伤?”
“奴婢……奴婢不小心打碎了小姐心爱的汝窑花瓶,惊慌之中自行……自行滑倒,所以才受了伤……”阳春疼得连声音都变了,却不敢不答。
明独秀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亲手揭开镜袱,看着原本欺霜赛雪的面庞上,隐隐绰绰的几道淡青指痕,她脸色又重新难看起来。
“只是让那贱种就此嫁人的话,岂非太便宜了她!”明独秀思索片刻,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一名贴身丫鬟:“你差人将这封信送给外公家的大表哥。”
然后,她又打发另一名丫鬟:“去找夫人院里的桐影,让她去找孙姨娘,就说是夫人的吩咐,让她……”
分派既毕,明独秀出神片刻,脸上的狠意慢慢淡去,重新带上惯常的爽朗笑意。
她起身离开绣榻,环视了下一片狼籍的房间,语气轻快地说道:“阳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将房间弄成这个样子。念在你服侍多年的情份,我暂且就不追究了。我现在去四妹妹处探病,在我回来前,你务必将房间打理好。”
“是……小姐……”阳春坐在一堆曾经价值不斐的精致摆件残片中,忍痛答道。当看到明独秀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她才虚脱般瘫软下去。
次日早晨,明华容照例去给老夫人请安。
白氏自和明守靖吵翻之后,一直推病卧床,除了女儿之外谁也不见,亦不再过来请安。而老夫人辗转从下人口中知道那天她说的话后,不禁重又生起了对这个二儿媳婆家的妒恨,不但当时狠发了一通脾气,每日小辈们过来请安时,还要含沙射影地数落一番。
这天明华容刚到翠葆院,远远便听见老夫人的声音:“……老二房里,就你和周氏是好的,不比那个,只会让我堵心。只是怎么就子息不旺呢?你自从生了五丫头之后,这么多年都不见动静。但周氏却更不如你,连个女儿也没有,教她以后怎么办呢。”
看到明华容过来,老夫人便不再提这些子嗣的话,含笑招手让明华容坐到她身边的小凳上,细细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又叮嘱她天越发冷了,外出多加衣,屋里也该多添些炉子等语。
虽然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疼爱并不纯粹,几分利用几分真心,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明华容听到这些话时,心中还是涌起一片淡淡的暖意。
一一应下老夫人的叮嘱,明华容又向先自己一步过来的孙姨娘行了半礼,问了声好。
明华容话音未落,孙姨娘已连声陪笑问好,又找些家常话来嘘寒问暖。这份显而易见的殷勤劲儿与往日大平相同,明华容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只见孙姨娘今日打扮得十分鲜亮,深绿妆花过肩缠枝莲纹缎大袖披风,下衬鹅黄绣花裙阑褶裙,右手一个镶红宝石戒指熠熠发亮,与髻上所戴的嵌红宝石金缕丝头围遥遥呼应,和她柔美端庄的容貌甚是相宜。令人不禁猜测,明若锦之所以那么爱打扮,与这个穿衣极有品位的亲娘不无干系。
上个月时,她唯一的女儿明若锦被令禁足二月,以至错过了心照不宣的相亲宴。虽是明守靖下的令,但以孙姨娘爱女如命的性子,这笔帐少不得记了明华容一笔。从那以后她看见明华容,也不过礼数做到,尽了面子情而已,似今日这般热情,可从来没有过。
明华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孙姨娘这般殷勤模样是因为想通了那日的事情都是明若锦自作自受。她只听了两句话,便断定对方多半是另有所图。
不出所料,孙姨娘说了一堆客套话儿后,又道:“前些日子犯了眼疾,甚少出来走动,最近又匆匆忙忙的,竟还未恭喜大小姐,真是失礼。”
明华容不动声色问道:“请问姨娘,华容何喜之有?”
“自然是前几日大小姐受瑾王相邀入宫赴宴一事,满帝京的大家闺秀怕不有百十个,但能被瑾王亲自邀请的却独独只有大小姐一个,可不是要恭喜大小姐了。”孙姨娘娇怯怯地笑着,像一朵小小的素馨花,虽不若牡丹名种那般国色天香,却自有一分小家碧玉的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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