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血脉里,果然天生就流着这样寡情的血液。情爱,女人,于他们而言都敌不 过权势……
李亨也知道姑母对他的行为甚为失望,可最终还是为求自保上书,求与太子妃韦氏 和离。而李隆基连劝都未曾劝过半句便允了和离之事。又因身份不同,韦氏和离后自然 不能再嫁他人,便那样悄悄被送到了城外感业寺剃发为尼。
那一日,李持盈特别赶到了感业寺中。这座曾出过大唐唯一女帝的庵堂,仍一如从 前冷清。相较于女冠们的逍遥,女尼的日子可说是是一种煎熬了。青灯苦佛,无数从宫 廷出来的女子便把大好青春耗费在这座看起来阴森的庵堂中……
冷眼望着韦氏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李持盈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凄然。这 样的表情,她在许多张熟悉的面容上见过,那样了无生机,完全放弃了一切的神情……
“姑母……”李亨低唤一声,在李持盈回眸相看时,却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垂眉不 语。
李持盈也不同他说话,只冷然拂袖而去。她不知道那时候李亨是想同她说些什么。 可是,不过数日,她便得知李亨长子广平郡王李豫将迎娶韩国夫人之女崔氏为妻。
乍闻这样的消息,李持盈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才使朝光往东宫与李亨 言说“太子如今已大了,不再需旁人扶持”之言。自己却开始收拾行装。
朝光回到观中,忍不住嘀咕:“奴婢还记得之前说过那李静忠只能做马夫,怎么太 子竟让他随侍左右……”
李持盈闻言,不禁怔忡,想起那个生得丑陋,却心机颇重的年青宦官,不禁一叹。 “果然,亨儿身边是有人献策的。”
黯然低叹,她也不再多说其他。甚至不理一直相求的朝光,只带了秋眉一人便悄然 离开长安。甚至连向王维告辞都没有。恰是她出京之时,巧遇杨府中人也至明德门前迎 客。那样的排场,那样的气势,说是迎国宾也不为过。
可细究之下,却不过是打四川来了杨家的一个远亲罢了。“杨钊?此人到京,这五 杨,大概就要变成六杨了长安城,如今已成杨氏天下啊……”低声轻叹,却又摇头。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还要去惦念那些事作甚?
轻车小驾,悄然离开长安,她一路而行,先往东都洛阳,拜祭亡姐。在洛阳不过逗 留数日,却是又得了一首好诗。
乍得这饮中八仙歌》,李持盈说不出的喜爱。于字里行间,仿佛又见长安城中盛 景。“天子呼来不上船……这样的诗句,若不识李太白,定是写不出的……”
笑吟吟地丢开那诗,李持盈暗觉好笑。虽然她并非为着李太白而弃爵离京,却不想 有意无意竟又脚前脚后来到了洛阳。
“这名唤杜甫之人倒与李太白一样,也是个狂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 谁雄。这痛饮狂歌的大概不只是李太白一人吧?”
低笑出声,对这个近来声名雀起的年青诗人,她倒生出几分好感。“杜审言之孙, 倒是家学渊源,便是这狂意也效其祖。”
虽然对两个才华横溢的诗人的交往颇为好奇,可李持盈却也只是一笑至之。并未多 加探究。
在洛阳稍作整修便又沿路北上,不过半月,便到了大梁。听闻大梁中的梁园乃是知 名盛景,常有文人骚客于此流连赋诗,她便慕名而往。
这梁园,却是始于汉时,乃是西汉梁孝王所建园林,虽此时看已有些破败之相,也 不及京中御苑富丽堂皇,可内中却另有古朴雅致之趣。
漫游园中,却突闻琴声。虽然她一向爱琵琶胜于古琴,可听那如泣如诉的琴音,还 是忍不住驻足倾听。“此人琴艺着实了得,这般动听,单只听到这琴声,便不虚此行了 。”
笑着同秋眉言说,李持盈还待走近细听,却突听得前面一阵纷扰。隐隐有人笑着起 哄:“厮那醉汉,你若真要把这面墙涂黑了,岂不是要被管梁园的僧人叱骂”
听到叫声,李持盈不禁大为好奇。信步上前,便见得许多人簇拥着几个人,围在一 粉墙之前。
心想大概是哪个文人突然诗兴大发,要在这墙上题诗了。这样的故事,在大唐也不 算稀奇。可是李持盈倒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更走近几分。
“叱喝?若那僧人见了我的诗,不以碧纱笼罩之,我李十二的名字便倒着写……” 狂言醉语,连声音都显得含糊不清。
可李持盈一听,却不禁笑了起来:“可是巧了,居然在这里碰到这醉鬼……”。
第三十七章 三杰之会
听到李白豪情万丈,李持盈不禁低笑。
如果李白直接说他自己便是名闻天下的李太白,怕事周围的人立刻要围上大赞不已了。 哪怕他写得不过是些胡话,都要被当成金科玉律了。只可惜,他这会只是自称“李十二 ”,怕是过后这墙上的字真要被人刷去了。
正在思忖,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李兄,既已起了豪情,还与这些俗人多言什么?快 快写下了,才不负这精妙琴音……”说着话那人已笑着将笔送上。
李持盈凝目望去,见那人骨骼清奇,虽衣着朴拙,却自有轩昂之态,不禁便留意起来。 再转目望向与他并肩而立,面目清雅的男子,不由浅笑。虽未见过,可看这面目清雅的 男子,依稀确有几分当年杜相的风采。想来,应该就是那正与李白携手同游的杜甫杜子 美才是。只不知,另一人是何人。
秋梅见她扬眉,早已乖巧,走开来向有识得的人打听。回来附在李持盈耳边悄声道:“ 贵主,那人姓高名适字达夫,乃是河北人。”
“高适?”此名,倒也曾听过。虽不如李白名扬四海,却也是个颇有名望的才子。只是 看他衣着,怕也是潦倒之辈。只是观他言行,虽有狂意,却又与李白不同。
正在心中思忖只是,李白已经举起笔来,就着那片白璧,沉腕而书。
不同于之前李白惯用的笔法,李白这一次却是写的狂草,大开大合,笔意间竟真颇有些 张旭的味道,看来这饮中八仙倒也不曾白白交往一场。
他默默旁观,却有旁人大声将李白所写的这首诗大声念出:“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 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刚念德两句,已先大声叫好,而之 后每出一句,旁观者都更是大声叫好。
更有好事者将杜甫与高适二人方才所作的诗歌低低念出。一首古大梁行》一首遣怀 》俱是大气,李持盈听来,果觉首首皆是佳作。
再看李白书于白璧之上的这一首梁园吟》,不禁暗暗抚掌。
“年代凄凉不可问,往来唯有水东流。”“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
“也是我的福运,竟能一睹如此盛况。也算不虚此行了。”她低低自语。便闻被人簇拥 着的李白发出一声长笑,把手中笔随手掷出,竟是仰头大笑。
杜甫与高适见状,便笑着过去架住李白,三人竟是大笑着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一拥而上,细细看着白璧上的诗,不禁大惊:“咦,这里有落款——李太白! 真是没想到,竟是谪仙人当面……”众人感叹,可对于闻讯而来的管护梁园的僧人来说 ,什么李太白之类的却都与他无关。
愤然抱怨,那僧人举着扫帚大骂:“一群臭穷酸,好好的墙壁也叫你们弄得这般脏,还 要我来粉刷。”说着话,已招呼同伴去拿石灰来。
李持盈皱了下眉,正待出声。却突听一个女子急叫道:“且慢!”
李持盈转目看去,却是一个穿着粉色袒领懦裙的年轻娘子款款而来。身后尚随着几个丫 头,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之家的娘子。只看她的衣着,在宋州这样的小地方,却仍着袒领 懦裙,款式又不算过时,也应是官宦之家。
那小娘子急步走到白璧之前,细细看着那石壁上的诗歌,脸上惊喜之色便越发浓重,到 最后更是直接抚掌叫好。待看到诗后面的落款,更是叹息:“不想我竟来晚了。”
李持盈的目光扫过她身后丫头捧在怀中的古琴,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阵古 琴声,不觉笑了起来。
那僧人站了半天,见那小娘子只是赞叹,不禁苦起脸来:“宗家娘子,还请行个方便, 这面墙若再不刷过,怕我师傅回来要骂的。”
那宗家娘子转目看他,想了想,忽然道:“李太白能在梁园壁上题诗,实在是梁园之幸 ,日后必成一景。不过,我也不为难你。既然你怕师傅骂,那我便将这片墙壁买下来。 你看可好?”
“买墙壁?”那僧人大觉奇怪,还要不允,宗娘子已经回头吩咐:“回府去,取千金与 这僧人……这样的名篇,岂可被一俗僧毁去……”
她回眸端详着壁上诗文,目中尽是温柔,而那被她斥作俗僧的僧人哪还管她说些什么, 一门心思都在她许诺的千金之上。
李持盈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实在有趣,若是那醉鬼听到自己竟有这样的知音人, 大概在梦里也要笑醒了。”说着,便拉了秋眉,低语数句。
秋眉忍着笑,果然追上前去。待回来后只说李太白醉得太厉害,不过这“千金买壁”的 故事她却已说与另两人知道。
李持盈只觉有趣,特意使人盯着那宗娘子,知道这位宗娘子乃是宗楚客的孙女便更觉有 趣。“原来竟也是有些亲戚,不想那位的孙女竟生得这般端雅……若真成就此佳话,便 当是我帮着小表妹一把好了……”
第二日,盯着宗府的人便回来回报,说李白三人连偕拜访,与那宗娘子相谈甚欢。只可 惜,虽然如此,李白竟未曾继续留居宋州,而是同杜、高二人又往他处游玩。
暗自扼腕,李持盈便也悻悻而去。一路畅游,却在半月后巧逢李白于江畔。
不知为何,杜甫竟未与二人在一起。而在李白身旁却另有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
远远听着李白二人于江畔放歌,李持盈忍不住在船上出言相邀。
李白乍见到李持盈,明显怔住。愣了许久,才深施一礼:“数日前才听到公主弃爵离京 之事,白惭愧。”
见他脸上颇有郁郁之色,李持盈不禁失声笑出:“果然是李太白,这般狂妄!这自弃爵 离京,干你何事?”
听她这样说,李白静默片刻,便也笑了起来:“是李白失言。”见李持盈目光落在身旁 女子面上,他原本微笑的脸上便闪过一丝夹杂着不安与懊恼,又有些自傲的神情。迟疑 片刻才道:“此,是白的未婚妻室。”
李持盈听得一惊,想起梁园中的宗氏,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便低喃道:“可惜了…… ”
李白目光一闪,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只是望着李持盈的目光却始终有些异样 。
李持盈自己没有留意,可一旁的秋眉却是忍不住从鼻中一声冷哼。听出秋眉的不悦,李 持盈回眸望她一眼,便又把注意力放在高适身上。
显然已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李持盈的身份,高适上前见礼。神情间颇有些拘束之色,又 有压不下的激动之情。
这样的神情,在那些诗酒之宴中见过无数,李持盈坦然受礼。自知这高适也是个想要晋 身朝廷的文人。只是,看他神情,应该不是像李白一样半点不肯受屈之人。想来,或许 可在朝中有所作为。
她心中既生了这样的念头,便相邀三人同船。不待她相询,高适便已有赋诗相赞之意。
一首玉真公主歌》既大赞李持盈,又不忘稍提了下李白,竟是一首诗同时讨好了两个 人。
像这样的赞词,李持盈早就听惯了的,这是听来也不觉有什么,只是更深觉自己刚才的 感觉没错,这高适是个能伸能屈肯折腰的人。算得上人才,可离惊采绝艳却又有些距离 。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转目望向李白,“十二郎,你我相识也有二十余载,你却不曾为我 做过一字半句诗词。莫不是我当不得你的诗句?”
李白目光微凝,忽然就笑起来:“我还记得那年宿于公主别院之中,公主却为人一首诗 弃白而去。却原来,公主还是希望看到我的诗句的……”
温然浅笑,李持盈并不解释,只笑道:“我还记得那年你赠诗与张校尉,说:清秋何以 慰,白酒盈吾杯……今日有酒有友,岂可无诗?”
李白沉吟片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吟道:“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 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这一首五律,比起刚才高适所作的七律,却更显神采飞扬,仙气十足。且不似那一首形 与外的献媚之意。
李持盈听得,不禁大声叫好。细细回味,不禁笑生双颊,不曾留意到高适神情间颇有难 堪之色。
李白素来豪放惯了,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桩小事,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却不知因着这 偶然而起的对比,便令高适自此郁结于心。
许多年后,却是在引燃导火索后翻脸无情,断了如今相交同游之情。这,自然是后话。
于此明月之夜,诗旧当欢,李持盈虽未许下承诺,却也坦然会向朝廷举荐高适。一时间 ,宾主倒也欢畅。
“不知公主将往何处?”分别之时,李白揖身相问。
李持盈一笑,看着那目光一直落在李白身上的女子脸上,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 果李白真与宗氏有缘,他日总会重逢,她如今多话,却是逾越了。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呢?十二郎,若有缘,他日或许仍有相见之日。或许,到那时 ,我真已成仙,去赴王母宴也说不定了呢?”
说着话,她已返身登上小船。听得岸上李白放歌,却不曾回头相望,只是默默望着江上 流水徐徐……“时光便如这流水,虽看似缓慢,可其实一忽就过了的……”
第三十八章 人生的落幕
盛极而衰,盈满则亏。当初李持盈为自己取字时,决没有想到竟会有一语成籖的时候。堂堂大唐,万邦来朝,是何等昌盛,怎么竟会说破就破了呢?
可是,世事就是这样难料。当她接到消息:安禄山起兵造反,就连潼关也将要失陷。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数月前,她自长安城收到书信,还一切安好。三郎哥哥对安 禄山之信任、恩宠仍是天下第一。就连自李林甫死后独揽朝政大权的杨钊杨国忠也不能 动摇分毫。怎么这样一个人,居然就突然之间……不、不是突然之间,那样心具狼子野 心之人,便是此刻不反,怕以后也会反的。
可惜她不当年只看出安胖子是个小人,竟未能进言此人极可能造反之话。不过,就算当 年她真如此进言,怕三郎哥哥也不会相信吗?心中惶惑,她有心立刻自现在住的王屋山 赶回长安,却不想还未动身,便有快马来报,说长安城已破,皇帝率着众皇亲西游蜀地 。特遣了队羽林军来接她往蜀地会和。
在道观的广场上见到那一队羽林军。不过十数人,且人人疲惫不堪,神情颇有惶惑之色 。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盔甲也有多处破裂。见此情形,李持盈便采这些羽林军大概在 途中也是遭逢乱军,才是这般模样。一面觉得受累,一面却又觉得悲愤。大唐的羽林军 ,是何等样的军队。且不说当年太宗皇帝立国时的威风,便是十年前还能令渤海国使者 惶恐不安得双腿发颤。可如今,却是这般羸弱不堪一击。
竟连国度都被乱军贡献,甚至皇帝出逃还要美名其曰西游?!真是……压下心头怒意,在问明皇帝无恙时,才淡淡道:“我不过是一方外之人,不需护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