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送走了王爷,沈苍澜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翩然的风度和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他竟然还能够如此谈笑风生,如同这臧云山庄里什么悲伤都没有发生过。
羽君不在了,惊涛离开了。
孟荷去寻访名师,三位老庄主结伴畅游天下。
这臧云山庄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山庄这么大,这么空。
那场大火,烧尽了一切,把最后可以保留的一点也烧掉了。那一天,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心里的某些东西似乎也随之死去。
“庄主,要回房吗?”
翠翠见他站了许久,出声问道。
苍澜怔了怔,回头看见翠翠的时候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半晌才想起翠翠已经是山庄的大丫头,收在自己身边了。“……你不是去香姑娘那边帮忙了吗。”
“那边暂时没什么需要我做的,所以回来看看。”翠翠虽然不喜欢伺候羽君以外的人,但是也不打算只当个闲人,活自然是要做的。
沈苍澜点点头,“我一个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
“夫人还在等您。”翠翠有意说道。沈苍澜只是微微蹙眉,却没有回答,径自离去了。
如今,无论再想什么,也已经太迟了吧。
后院依然保持着烧毁后的模样。
他也曾经下令重新修葺,却只整理了外围的半边房屋,然而靠近了羽君房间的那片园子,却又下令停止。他无法将那里按原样重修,看着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更无法改样重建,抹去羽君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他只能让那里保持着一片废墟,让那一日的火,每一天都烧在他心里。好似只有这样一遍遍的痛,才能容忍造成了这一切的自己。
他沉默的看这片废墟,抛开臧云庄庄主的身份,他只是那个错过,却不得不错的男人。
冬日的夜很沉,忽而冷风中传来一阵琴音,如月将坠,云浮过。沈苍澜全身猛地一震,这指法,这弹奏,入耳仿佛时光回溯,分分明明是羽君的琴声!
“羽君!?”他急切去寻,明知道不可能,依然无法不去寻找。
琴声嘎然而止,他在废弃的园子看到残墟之中,冷月之下,一袭水蓝丝锦的女子也正微微错讹的抬头望他,转眼浮上略带几分歉意的微笑,从琴前站起身缓缓道:“无双在屋里闷了,出来弹琴静静心,不想惊扰庄主了。”
沈苍澜顾不得答话,甚至无心去想湘无双为什么到这后院来弹琴,他只是怔怔看着她,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熟悉羽君的琴声。她每每练了新曲子,必定第一个奏给他听,她向来偷懒不很喜欢弹琴,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愿意动一动那没准儿哪天就锈掉的指头……
如果有人弹着羽君常弹的曲子,那或许是偶然。
如果有人弹出了羽君的琴声,那或许是巧合。
但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花散里琴艺双绝才华无双的蛇头湘无双!
诧异的又何止是沈苍澜,虽然被告之不用跟随,但循着琴声而来的翠翠同样定立在那里,她何尝不了解这一点——朱羽君的琴,绝对称不上高明。她本就偷懒,又嫌弹琴手指会长茧从来不肯用功去练,只偶尔挑中几首曲子,练的全是投机取巧的功夫,不过表面光鲜根本经不得考验。却偏偏因此而有了羽君独一无二的风格。
这样的琴,花散里的湘无双又怎么可能弹得出来!?
羽君淡淡看着僵在那里的两人,只是清浅一笑略略欠身,便告退了。她目前的身子,可经不住太久冬日的夜风。
走回侧院,香珠儿和绿绿早已经等在那里,忙替她披上厚暖的外衣。
“姑娘,外面风凉,快进屋去吧。这么冷的天,要弹琴好歹也在屋里……”绿绿絮叨着,羽君只是笑笑并不答话,一旁的香珠儿若有所思,神情间有着一些疑虑。
“姑娘……”
羽君转头看着她,目光淡定等着她问下去,香珠儿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放弃了,低声道:“没什么,姑娘快回房吧。”
她不问,羽君也不多说什么。迟早有一天她会压不住心里的疑问,而不得不去怀疑。
沈苍澜和翠翠听得出羽君的琴,香珠儿又怎会听不出湘无双的?那卓卓而绝世的湘无双可以失去记忆,可以忘记如何弹琴,却怎会弹出另一个人的风韵来。
她等着,香珠儿是选择怀疑还是接受,是走还是留。这都是香珠儿的事,而她则有自己的事要做。她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选择什么,也许把那些事情做完,就会知道了罢。
*
自后院回房一路,沈苍澜不曾开口说半句话。翠翠在后面默默跟着,亦是心神不定,只将沈苍澜送至房门外便告退了,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
今夜的琴声,不止勾了翠翠的魂儿,也勾了沈苍澜的魂。
他入得室内,姝娴早已候了多时,虽然无人搀扶行走有所不便,仍是坚持迎上来。
“苍澜,累了吧?怕是宴上你们也光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我备了些夜宵……”
“姝娴,”他怔怔看着眼前女子,有些恍惚。她是他的妾他的女人,她是他的错他的痛,那些他可以不去记起的往事却好像被那琴声从掩藏的心底勾了出来,让眼前平静的生活有些面目全非,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言语在喉咙深处,出口却只是:“我累了。”
姝娴没有过错,收房至今,她体贴细心,惹人怜爱。可是他始终只有“怜”没有“爱”。如今他连自己的心思都理不清,哪里有精力去怜她?
姝娴自来是懂得看脸色的,默默退在一边替他挂衣,递帕子净脸,却在心里提了警戒。如今,她已是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她的一切都倚仗着沈苍澜一人。她原是不担心沈苍澜会再娶正房的,单凭着他对死去的朱羽君的一片心,她不用担心,那个死人会帮她挡住一切。可是从今夜她却突然有着不安的预感……那个花散里来的女人,那个冷水含烟冷艳无双的女人,分明有着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冷冷的逼着她交出血千手的半分手札,曾无情的残伤她另一只完好的腿脚,如今,这双眼睛再次穿越死亡而来——这一次,她还要夺走什么?
熄灯已久,沈苍澜却无法入睡,背对姝娴久久的盯着黑暗的房间。
黑夜里,似有铃声响动,隐约断续,忽远忽近微弱得几不可闻,恍若梦境……他的眼皮渐渐沉重,思绪混乱,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床上的人轻手轻脚的绕过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间。夜风里,铃儿叮当,断断续续,仿佛牵引着她。
终究,还是逃不过。
姝娴腿脚不便,慢慢走到院子深处,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道:“你出来吧。”
咯咯的笑声竟是比银铃还清脆几分,从树上传来,姝娴抬起头,正瞧见一个轻装女子从树上翩然落下,盈盈站在她面前,甜腻唤道:“好姐姐,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一点点想我么?”
久?的确是很久……不过一年多,却好像半生那么久。她究竟是鬼迷了心还是贪蒙了眼,竟然一时糊涂为了一本血千手去背叛义父,到如今,当年和妤婕一般含笑间握人于生死之间的任姝娴,却变成了终日小心翼翼只能偷生于他人庇护的臧云庄主妾室。
一切本不该是如此的。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妤婕缓缓绽开笑容,“好姐姐,你要不要回来?”
姝娴一警,“何处此言?义父会放过我么?”
“姐姐不在,我一个人也很孤单……义父说,只要你将功折罪,杀了沈苍澜控制住臧云山庄的实权,权当义父七十大寿的贺礼……义父便原谅你,当作过去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
姝娴微微眯起眼睛,她自小被义父抚养,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有仇必报,决不宽容也绝无原谅,但是,能利用的也决不放过。
是继续眼前的生活留在臧云山庄如履薄冰,还是赌一回?
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义父的性情,臧云山庄的形势,还有突然出现的湘无双……
“容我考虑。”
“我等你。”
妤婕的笑容在黑夜中隐去,姝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突然抬头向客房的方向望去。那里住着的,是一个变数。
*
小时候她是个疯丫头,跟在三个男孩身后一路胡闹,她也是个聪明丫头,闯祸时带头的永远是她,只得苍澜保护她逃跑,留下孟荷惊涛顶罪。
突然有一天,疯丫头变成了淑女。
她不再跟着男孩们疯闹,她总是坐在房间里,窗户上现出她慵懒倦怠的微笑,三言两语埋下未知的套子,挑唆着别人继续闯祸……那一笑,悠然无辜,满腹密圈儿,却美若惊鸿。
没人知道三个人闯祸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个主谋,她在长辈们欣慰的眼神中日日成长,偷偷懒,做做表面功夫,竟也终有一天亭亭玉立,成为了外人眼中的温良女子,容貌才情在江湖中小有名气。
那便是朱羽君了。
沈苍澜不知为何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日日的过往在梦中浮现。他已经很久不曾梦到,也不敢去回想。清晨里醒来,有种恍如梦境的错觉,似乎意识还飘移在梦和现实之间,好像羽君还在庄里,那一切的悲伤都不曾发生过,他起了床,越过廊子,仍旧能够看到窗户中羽君懒懒的让翠翠给她束发,看到他的时候便会浮上笑容,唤他一道去用早饭。
沈苍澜就留在这错觉理不想醒来,直到姝娴来唤他起床,看到姝娴的脸,记忆便迅速的与现实连接起来。
惊讶的是,他第一次感觉不到悲伤。
好像羽君真的还在这庄里的某一个房间,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只要耐心,慢慢等,慢慢找,总会找到她……
明明知道这只是错觉,他却不想清醒,就这样什么都不去思考,随意的在各个院子里漫步穿梭,他在寻找着羽君,就像小时候捉迷藏,不能着急,越是着急躲在暗处的女孩儿就更偷偷笑着把自己藏得更深,细心寻过庄子的每一个角落,总会在某个房间发现羽君的身影……
或许他心里隐隐的知道,当寻遍了整个庄子,也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了。
所以当翠翠在侧院看到沈苍澜的时候,他仿佛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走得很慢,很随意,若有若无的四处扫视着,寻找着什么。
“庄主,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苍澜只是浅浅笑笑,绕过她继续前行,许久不见的温和笑容让翠翠不禁怀疑沈苍澜根本没有睡醒或者干脆在梦游。
余光所见,远远的似乎是姝娴有些担忧地跟着,也不靠近怕打扰了他。就算诸多下人对她颇有成见,这些日子以来瞧着她对沈苍澜的用心也稍稍软化了些。翠翠撇撇嘴,心里微微松动,想起自家小姐,便只当作看不见了。
沈苍澜只是随意走,并没有想过去哪里,心情越发的平静,连潜意识也放松下来。所以,他才会疏忽了要绕过后院,就那么突然的,让满目荒凉映进了眼里,狠狠地扎痛了眼睛。他醒了,也不得不醒,大火过后的痕迹昭然摆在那里,无从逃避。
只是他突然间想起一个人,昨夜于这废园之中弹奏着熟悉音色的女子。
难道是因为她,才让自己有了这种错觉?直到现在,依然隐隐觉得,羽君还存在于庄里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他转了身,向湘无双的房间走去,莫名的想要再见见她,似乎只有见到她才能够中和掉此刻夹杂于现实与错觉之间的痛苦。
看出他走向侧院的动向,翠翠也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没说得出来,只暗道怎么会有人前一刻还在悼念旧爱,下一刻就直奔新人了?难不成这人真被那狐媚子给迷去了?略一想,虽然如今这些个已经不关她什么事了,总也得看个究竟,不能两眼发蒙。于是提步跟了过去。
侧院原就是客房,如今府上宾客去了大半,虽然也有留下的,碍于湘无双是个女子,便没有安排在一处。也因此这里越发的清静,薄雪早已化了,清晨虽冷,却有些不像是冬天。沈苍澜一踏入院子,远远就看见湘无双房间的窗户开着,她拿着卷书懒懒的靠在窗边上,却没有在看书,不知想着什么。一旁那个叫绿绿的侍女一会儿说风凉一会儿说天冷,劝着她关窗户,她心不在焉的偶尔应几声,依然如故。
如此熟悉的景象让沈苍澜停住了脚步,恍若面前就是过去的羽君和翠翠,一般无二。
绿绿偶然发现了站在院子里的沈苍澜,低头提醒一声,湘无双似乎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只是下意识的抬头看过来,看到沈苍澜,便浅浅的绽出一道习惯性的笑容。
那笑容,宛若惊鸿。
沈苍澜整个人惊在那里,身后跟来的翠翠确是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一声“鬼呀”险些从牙缝里钻出来——纵是朱羽君还魂,恐怕也不过如此!
这哪里是湘无双,根本是朱羽君去而复回。翠翠想起昨夜的琴声,看看眼前的笑容,再偷偷瞄一眼沈苍澜——这回恐怕庄主不沦陷也要塌陷了。
湘无双是香王爷带来的人。
这一点沈苍澜没有忘记,无论她和王爷是什么关系,都不是他该随意靠近的人,他懂得,却不自禁。
震惊已过,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迈步向湘无双走过去。
羽君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笑意愈浓,心头愈冷。她要做的事,终有一天连自己也会厌恶,可是若是不做,她此刻的恨该由谁来平复?任姝娴,你终是罪有应得……
臧云山庄的庄主似乎从某一天开始突然与花散里的湘无双走得近了起来,以沈苍澜向来的为人,这件事引得许多人惊奇。不过两人的关系倒也发乎情只乎礼,让人说不出闲话来。也有所谓知情者,晓得那湘无双是香王爷意欲拉拢的结盟人,那么沈苍澜与她走得近些,似乎也理所当然。
闲言总归只是闲言,所幸香王爷适被急召入京,并未传到王爷的耳朵里。若有天传到了,就不知他听到的会是哪一种……
只是泓香时的用意,羽君始终也没有看明白。
这个冬天终于下了第一场大雪,一夜之间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一切都掩埋了。廊子上走过一身暖裘的女子,精致的脸蛋,眉目清甜,小巧又惹人怜爱,全然不像是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妇人。若然只看这外表,恐怕无法想象这女子有着何等心机。
“夫人。”那一声叫得颇不甘愿,翠翠从旁处走来,递过来一本帐册,“夫人,昨夜的大雪把马棚的顶子压塌了,伤了几匹马,需要请工匠修葺另外买新马补上,还有这雪来得突然,去年给下人们置备的冬衣雪踏子都有些着紧要重新购买……需要的银子我已经记在帐上了。”
这庄内的内务开销一向是由庄主夫人负责的,如今正夫人空缺,自然落到姝娴身上。姝娴知道翠翠心里对她还有芥蒂,就算这些事情也是不愿进屋里跟她慢慢说,于是简单翻翻册子,点了头。
翠翠这丫头,这几天以来倒是莫名其妙的整日阴云密布。
她不是猜不出来,多半……还是因为那个湘无双吧。
看着翠翠走远,姝娴转回房间,湘无双带来的阴云又何止是笼着翠翠一个人,那个女人的到来仿佛一个漩涡,渐渐的把臧云山庄卷入其中,也让沈苍澜深陷在内心的愧疚和挣扎中。她已经有两天不曾见过沈苍澜,他没日没夜的处理着各种事物,累了就在书房休息,甚至偶尔出现在湘无双身边,就是不曾在她面前露面。
湘无双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姝娴百思,她没有理由相信湘无双是从着自己来的,这个花散里的女人与她并无交集,除非——她是义父派来的,或者,当真是朱羽君复生。
——比起鬼神之说她似乎更相信前者,倘若湘无双真是受义父所托……他们的确不难调查到关于朱羽君的一切,而对于那个有能力如此年轻就成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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