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捷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火盆往她床边挪了一挪,亲自动手加了两块炭,又摸她额上的温度。
许知言坐在桌边,静静地喝酒。
他也不要人侍奉,自己一手提酒壶,一手握住酒杯,缓缓倒着,总在美酒堪堪溢出杯沿的那一刻止住,然后稳稳托起,送到唇边。
竟是点滴不洒。
刚暖好的酒,润热了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冰冷的指尖。
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柔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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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八)
他道:“五弟,欢颜有时看着迷糊,可心里聪明得紧。她敢和那位萧公子相处那么久,自然有把握他不会伤害她。”
许知捷眉宇间蕴着怜惜,却冷笑道:“我瞧未必。她若真的聪明,有些事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看不穿看不破。真是……要多笨有多笨!”
许知言笑了笑,自顾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再不接话。
这时,有侍从急急进来禀道:“五殿下,皇后娘娘在找你。”
随着许安仁的登基,太子妃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又生过五皇子许知捷和八皇子许知洛,如今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母仪天下的章皇后。
许知捷听得母亲召唤,却也无奈,说道:“多半是为分封诸王的事。早日确定下来也好,我有了自己的府第,便将欢颜带过去。”
许知言微笑,“你恐怕未必会封王。”
许知捷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眸光闪了闪,冷笑道:“若有那机会,我自然也要争一争。三哥舍弃欢颜转而向聆花大献殷勤,无非因为父皇对聆花另眼相待而已,存了什么心,谁又不知道?便是为欢颜争口气,我也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许知言不语。
许知捷为欢颜掖一掖被子,再凝视她一眼,才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离开的脚步声疾速有力,很快便离他们远去。
是许知言永远不能企及的健康和活力。
屋中开始安静下来。偶尔有沥沥的倒酒声。
良久,许知言轻叹:“欢颜,便这么想逃开吗?连我和知捷一并逃开?”
欢颜睡着似的没说话,鸦翼般的长睫却颤了颤,有晶莹的泪滴滚落。
许知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丢开酒杯,慢慢地走到床边,摸索着坐下,抚向她的面庞,很准确地拭上她的眼角。
欢颜便伏在他温热的手掌上,呜呜咽咽地哭。
许知言叹一声,轻轻将她扶起,拥到自己怀中,悠悠道:“想哭便好好哭一场,别憋坏了自己。别以为你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有知捷。你若愿意,我便是你的家人,你的兄长。”
欢颜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能沙哑地答道:“二殿下,我攀不起……”
许知言落寞而笑,淡淡道:“攀不起?即便我是皇子皇孙吗?哪里又比谁高贵了?大哥送了命,我瞎了眼,三弟牺牲了你……其实我并不觉得,他完全是因为那个离他还很遥远的储位舍弃你。”
他顿了顿,侧了耳对着欢颜。
欢颜抬眼看着许知言柔和的侧脸,淡色的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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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九)
许知言叹道:“没有人知道,下一轮不幸会落在我哪一个兄弟身上。我顾不了他们,当然他们也不会顾到我。我记得……我十岁生日时,父皇当众宣布,说我的眼睛已经无法恢复。所有的人都在惋惜,用叹息掩盖他们内心幸灾乐祸的欣喜。只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忽然从人群中钻出,大声地向我说,她会治好我的眼睛!”
欢颜居然是记得的。
那日她们住的小院子忽然间人少了许多,连母亲银姑都带着聆花走出了院门。
可临走时,银姑一样吩咐她:“别出这院子,别让外人看到你,知道吗?”
她似懂非懂,点头答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然后,她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循着声音找到了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那里正搭着戏台,锣鼓喧天地唱戏为二公子庆生。
她不知道二公子是谁,但很乐意挤在仆役间看热闹,看戏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儿走来走去吟唱着她听不懂的戏词。
一出戏结束后,是太子许安仁当众落泪,感叹爱子许知言命苦,一双眼睛已经群医束手,再也无法复明。
她这时才注意到许知言。
那是一个要么你注意不到,一旦注意到了便再也挪不开眼睛的小小少年。
听他父亲那样说着时,他依然那样安静地坐在桌边,接受着众亲友的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的温言安慰,——像一个白玉雕的人儿,被人失手打碎了,又小心地粘了起来。
仿佛再多一点的言语,再多一点的同情,便能将他重新击碎,再度是不可救药的四分五裂。
欢颜忽然便想起了母亲银姑。
带着她和聆花安睡时,常常惊叫着从梦中惊醒,或者失声痛哭,或者怔怔出神。陪伴她们左右的婆子说她是给吓的,最好找大夫开几贴药,或许就好了。
但银姑不肯。她总是惊惶地摆手,不愿多惊动一个人。
欢颜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个安静坐于众人恭维之中的小小少年身上,看到了那种无所适从无能为力的压抑,并且在忽然间为他难受之极。
她几乎不曾考虑,便冲出去向着那小小少年道:“大哥哥,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银姑猛地发现她出现在众人跟前,给惊吓得半死,赶忙奔过去,一边告罪,一边匆匆抱走她。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插曲。
即便欢颜的称呼逾矩,也没人能否认她话语中的善意,自然更不会有人为此责罚她。
叫欢颜失望的是,那少年似根本没听到她的话,自始至终都那样安静着,甚至不曾向她的方向瞧上一眼。
那时她真的小,而且傻。
他既然失明,又怎么瞧得见她?
那时,他已失明近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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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十)
但他竟真的在那无边的喧嚣声里听到了她的话,并且在第二日便命人将她带了过来。
他问她:“你会医术?”
看着他的眼睛,欢颜摇头,然后道:“我以后会学医。我会治好大哥哥的眼睛,也治好我娘睡不好觉的毛病。”
他便笑了笑,说道:“你若要学,每天到我这里来吧!我让帮我治病的大夫教你。”
欢颜连连答应,又抬眼问他:“我叫欢颜,你叫什么?”
“欢颜?”他心中描摹着她展笑欢颜的模样,不禁又是一笑,“我叫知言。”
他把她抱到膝上,捉着她白嫩嫩的小小手指,摸索着蘸了茶水,慢慢地在桌上写下“知言”二字。
那字迹,比正常人写的字还要端正秀丽。
欢颜又问他:“知言大哥,欢颜二字怎写?”
许知言摸摸她的头,重捉了她的手指,依然那样摸索着蘸了茶水,在“知言”二字的下方,又写下了“欢颜”二字。
欢颜便举着她肥嘟嘟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她平生第一次写下的字:“知、言、欢、颜……”
她也平生第一次认得了这四个字:知言,欢颜。
只有那一天,欢颜以“知言大哥”称呼许知言。
银姑听说许知言愿意让人教她识字学医,不胜欢喜;但听说欢颜称他为大哥,又惊得魂不附体。
欢颜被细细教导了许久,终于弄清她和许知言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从此也只敢称他为二公子了。
即便许知言双目失明,即便他早早失去了母亲,他在太子府的地位还是超然的。
他的母亲李氏,也就是许安仁的元配太子妃,不但出身高门大户,国色倾城,并且才识过人,不让须眉。
许安仁侧妃姬妾众多,但从不曾有人得到过李氏这样长久且深远的宠爱。
李妃在一次赴宫宴回来后忽然得病,不日便香消玉殒;许安仁哀痛之极,一连许多日子不曾过问府中之事,再不想爱子也骤得急症,双目失明。
当时虽未查出是被人所害,但许安仁自幼见惯风浪,便是猜也猜出几分,自此便不要任何姬妾插手,令奶娘将这个儿子抱在自己跟前养育。
直到许知言十二岁,章氏生了第八子许知洛,他认为许知洛酷肖他,也是万分喜爱,这才请旨册了章氏为太子妃,寻了处安静宽敞的院子把许知言搬出另住,兀自派了勤谨得力的心腹侍仆小心守护。
许知言极聪明,五岁之前便由母亲教导认了几千字,又有名师悉心教导,经史子集、兵法医术均有涉猎,琴艺棋术亦不同凡响。
可惜他双目失明,任凭许安仁怎么另眼相待,也无法承继太子府乃至这大吴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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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十一)
欢颜的凝噎声不知不觉间止住了。
她或许是不幸的。
但她到底活下来了,并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还比许知言多一双明亮清澈可以阅尽人世百态的眼睛。
她轻轻道:“知言大哥,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许知言一笑,拍拍她的肩,柔声道:“我等着那一天呢!”
欢颜又道:“那个萧公子,就是萧寻。”
“萧寻?”许知言一怔,“蜀国少主萧寻?”
“是,以前听几位公子说过他的事。那些刺客,应该就是蜀国庆王派来刺杀他的,只是最初把五公子当作他了……”欢颜迟疑了下,说道:“他到吴国来,是为了求娶聆花为妻。”
“求娶聆花?”许知言疑惑,“如今父亲和皇叔们颇有几个及笄尚未字人的公主或郡主。以他的尊贵,完全可以求娶父皇的亲生女儿为妻,为何反而求娶一位来历不明的义女?”
“不知道。”
欢颜的声音微有瑟瑟寒意。
萧寻虽然有时浮滑了些,但待她真算得万般周全体贴了。他要娶谁,她原也可以漠然置之。可为什么会是聆花?
她几乎可以肯定,从她房中发现的致马疯癫的药物正是聆花嫁祸。
其中的原因,她不是猜不到。
她怨恨,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没法想象,她试图远远逃开的地方,居然还有着聆花的存在,并且以主人的姿态高高在上俯视她。
许知言觉出她的怏怏不乐,安慰道:“聆花仗着父皇宠爱,行事的确过分。早些打发了她也好。想来萧寻府里上百的姬妾,还有蜀国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有的是机会让她一展身手,也好让她的聪明才智找到用武之地。”
欢颜愕然,不由细细瞧向许知言,想从他神色间看出,他到底是在赞扬他的义妹聪明过人,还是在嘲讽聆花心机深沉。
但许知言偏偏很沉静,温热的手握着她的,许久才绷不住,“噗”地一声笑起来,“我居然觉得这两人很般配。欢颜,我是不是很恶毒?”
欢颜摇头,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萧寻那样的出身,自然盼着自己的妻子越狡黠越好。
他手段高强,却轻浮浪荡,也该聆花那样的心机深沉才能管束,——果然般配。
许知言觉出欢颜不似原先萎靡不振,心中大是宽慰,又柔声劝了几句,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顿下身,偏了头说道:“欢颜,我瞧着五弟待你很是真心。你们又是一块儿长大的,以他的性情,便是以后不得不另娶正室,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厚厚的棉被席裹着浓浓的暖意,可欢颜还是有些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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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十二)
她低低道:“我如今还算得年轻美貌,即便看在这副皮相份上,不论嫁给谁,大约都会待我不错吧?可如果他们厌倦了呢?或者,我老了丑了呢?”
“五弟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许知言唇角微扬,云淡风轻地说道:“便是真有一日,你老了,丑了,谁也不要你了,你也可以回到我身边来。我们可以做伴……老去。“
做伴,老去?
看着许知言缓缓离去的颀长身影,欢颜心里不觉安妥了些。
也许,她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孤单。
她只是被世间的某一个人遗弃而已,并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她该为不曾遗弃她的世界盛放,而不该为遗弃她的某一个人凋零。
她有健全的双脚,她有明亮的眼睛,她应该能一步一步走好前面的路,——走好她夏欢颜想走的漫漫人生路。
静默地蜷在暖暖的衾被中许久,她慢慢探出身来,从枕边摸出一本医书,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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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元年冬,景和帝即位不到两个月,群臣便就立储之事屡屡上表。
有的建议以历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统,立嫡子许知捷为太子;有的则认为若论嫡子,第一当立许知言;既然嫡长子因目盲无法成为储君,可从诸皇子中择长而贤者立储。
诸皇子中独有许知澜素来以贤闻名,行事进退有据,素得人心;如今大皇子夭逝,他又是除许知言以外最年长的皇子,故而包括楚瑜在内的不少大臣建议立三皇子为太子。
从来皇家争位,最是勾心斗角。
拥护许知澜的大臣虽不敢明着说许知捷少年任性,但此后关于许知捷嬉游奢侈、散漫无礼、行事不羁等种种或真或假的故事便在坊间流传开来,并且越传越不堪,直把许知捷说成了粗鄙浅薄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
章皇后大怒,一边派人彻查谣言源头,一边约束许知捷,不许他出府一步。许知捷恨不得终日陪在欢颜身边,哪里肯依?和母亲、守卫斗智斗勇,千方百计也要溜出府来和欢颜见面。
欢颜虽然身在寺庙之中很少出门,但从许知言和从人的交谈中隐约听到些消息,心中也是不安。待再见到许知捷时,便劝他以前途为重,多在父皇跟前侍奉要紧。
许知捷不以为然,冷笑道:“我便不去父皇前侍奉,父皇便全盘信了那些人鬼话吗?父皇英明,哪有这么容易受人蒙蔽!”
欢颜还待劝时,许知捷已生拉硬拽把她从后门哄出去散心去了。
他如今是中宫嫡出的皇子,身份愈发尊贵,给上回的刺客惊吓一番,即便是悄悄出门,便暗暗命从人封闭了寺后几处要道,再不敢带欢颜往远处走了。
好在太子府诸公子原就常到慈恩寺上香礼拜,许知捷又一向和许知言亲近,他受二哥影响常到寺中礼佛听经也不算奇事。便是落人眼目,也不至于说他品行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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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一)
欢颜还是忐忑,待许知言过来探她便提到此事。
许知言微笑道:“他说的有道理。父皇若是那般糊涂,今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便不会是他了!”
欢颜道:“可目前只是皇后在追查此事,皇上若是疼惜知捷,便不该对此事不闻不问。”
许知言淡淡道:“若是他真的干预了,才证明这事闹得大了。现在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外面闹得沸反盈天,却还没有传到他耳中;或者已经传到他的耳中,他刻意地不去理会,来表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景和帝当了四十一年太子,朝野内外不知安插了多少耳目。这么大的事,又怎么瞒得过他?
欢颜恍然大悟,“他这是在告诉那些造谣的人,他根本不信这些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