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不会喜欢他的观念。”
“既然你认为他见地独到,我听一听又何妨?”小影撕下一片兔肉,看着身侧的女孩那稍稍有些抑郁的眸子道。
阿媛一愣,接触到小影探究的目光,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烤的金黄的兔腿,轻声道:“他说,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会满心都是仇恨,不杀死至恨的那个仇人,他永不会甘心。但是,一旦报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轻松,满心欢喜。人自怀揣着悲伤踏上仇恨之路以后,除了更多的悲伤和仇恨,什么也不会得到。纵情杀戮,遍尝仇人之血,得一时之痛快,这些,于死者何益?于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复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于噩梦中频惊而已。”
小影默默地将兔肉塞进嘴里,不语。
阿媛看看她,叹了口气,道:“我曾觉得他说得极为在理,但细想,他必定也是经历过仇恨和报仇这一过程,方才悟出的这番道理吧。也许,没有体验过仇恨的人才能接受他的这一观念,而在身负血仇的人心中,报仇,才是天地间最正义最合理的意念吧。什么事都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如以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杀人,并且以那样坚忍不拔地意志去杀,毫不畏惧。但人好似总有别无选择的时候,当我射出飞刀的时候,即使佛祖来和我讲道理,我也停不下来了。”说完,便低头啃起兔肉来。
“你把我前年的生辰礼物弄哪去了?”小影突然冒出来一句。
阿媛刚刚咬了一口兔肉,还未来得及咀嚼便停下来看着小影。
小影一手叉腰,用串着兔肉的树枝指着她道:“以前,某人不是总以淑女自居,不齿我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行为吗?怎么,几个月不见,某人自己不仅自学成才还道行如此高深了哦,偷梁换柱不说,还能若无其事自得其然,果真是凡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呀,不仅变,还变得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喂,我说,别以为你嘴里塞着块兔肉我就没办法让你开口招供。”
“咳咳……”阿媛一激动,嘴里那块兔肉瞬间滑到喉咙口,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噎得咳了起来,然眼中,却有了明亮的笑意。
次日清晨,两人再跨马启程时,阿媛腰间不见了那块玉佩,而小影的腰间,却多了一个木雕小人。
四月十九,洲南王府格外热闹,才貌双全百州第一的嫣郡主及笄之礼,让那些有资格没资格前来贺喜的人生生将洲南王府门前挤了个门庭若市。还未娶妻又稍有家底的青年们不约而同地做起绮丽的梦来:若是能娶到那天人一般的嫣郡主,便是宫中的公主,也不羡慕了。
因而,这一天,不仅洲南所有的名门望族无一缺席,盛泱及其他三个藩地的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慕名而来,偌大的洲南王府还是第一次这般人满为患。
然而,晌午前姗姗来迟的那个人,却惊破了大多数青年那因得见嫣郡主无双玉容而做得正美妙的梦,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君跟前平分秋色的两大得宠皇子之一,姬申。
当地位尊贵,玉树临风的他带着满面温润笑意踏进王府的那一刻,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弟们便都带着相形见绌的自觉黯然退下了。
然洲南王府的主人们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会来,毕竟,他对景嫣的心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洲南王夫妇与其长子景澹一天都带着和善的笑容殷勤待客,倒是今日的主角嫣郡主表现却有些奇怪,上午,她神情淡然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到了下午,这抹淡然却变成了黯然,期盼似乎也成了失望。她甚至连晚宴都没有参加,只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便早早回了她的嫣语楼。
关上门窗,她独自坐在床沿,眼前终于清明了起来,耳边也终于清静了起来,然而她的鼻子却开始一点一点泛酸。
她觉得好委屈,及笄之礼,家人都未到全。苍哥哥没有回来,只托人捎了礼物回来,而他自己,却仍留在平楚。她不知道他究竟在平楚做什么,家人从来不对她讲这些事情,她也不想听,凡是与小影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不想听。可是她却还是知道,苍哥哥久居平楚不归,定然是为了小影,因为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苍哥哥便也走了。
她觉得心好痛,她好想见即墨晟,只要一面就够了。足有半个月,她寝食难安,权衡着要不要写信邀他来做客,最终,抵不过心中的思念,她写得有些迫不及待,只怕来不及送到他手中。今日,一大早她便精心打扮坐在堂中,看着门外进来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得眼睛都酸了,她也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他。
忍受着耳边绵延不断的阿谀之音,她执意地等着他,她认为他会来的,毕竟,她亲自写去了书信,虽未写明,但凭他的心智,定然能猜到为何邀他前来做客。她想,他既然有心听她抚琴,有心赠琴给她,那在他心中,她必然还是有一定位置的。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他的侍从。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声音霎时都模糊起来,她失望得无以复加。听着他的致歉之词,她想,平楚新君刚刚登基,他也刚刚升任丞相,或许,真的是政务繁忙无暇分身,是她强人所难了。她想,也许,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加之在礼物之中。但听完唱单侍者冗长的报单之后,她突然好想哭。他送的礼物很多,很珍贵,但,却与他洲南王府往日送给宫中那些公主们以贺及笄之喜的并无太大不同。
他与她的关系,难道和他洲南王府与宫中那些公主们的关系差不多么?那是一种,不得不应酬,却从不会真正放在心上的关系。
可是她的心,却只会为他一人而暗自跳动了。
他无意于她,两人又相隔着千山万水,她只觉自己的思恋无处安放,自己的命运无所期待。
她趴在床上痛哭失声,恨不得将那犹自想着他面容的心撕成两半,放到溯洄亭下的湖水里去荡涤一番,洗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极端的绝望和痛苦中,她又想起了小影,那个深烙她心中挥之不去永不能忘的魔障。他曾派人不远千里地给她送来过一支风车,而她总将它插在窗棂上耀武扬威,时时提醒着她,他待她有多么的用心。他甚至送给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叫阿媛的女孩,对她如此之好,和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比真正的姐妹还亲,她已经那般幸福,那般什么都不缺,可为什么每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而她,这洲南王府真正的郡主,却竟日困守在这楼中寂寞度日,无人过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有哪一点不如她?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既然抢走了她的父母兄长,为何上天还要将即墨晟也分给她?既然她一早就有了即墨晟,又为何还要来抢走她的家庭她的亲人?为什么她景嫣样样都比她强,却注定什么都抢不过她?甚至还要在宫宴之上因她而受辱?
她为什么要走?她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她死了,父母的心,两位兄长,还有即墨晟的目光,就都能重新回到她身边了。
她不是很爱她的父亲吗?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却不去死,只在人前时时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博取同情,做作得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此番,她离家出走,叫所有人都为她揪着心,他日,在外面过不下去时,必定又会带着一副可怜相随她的某位哥哥回到这府中来,心里窃喜着,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你们非要我回来”的无辜样子来,届时,只怕父母兄长会对她更百依百顺了。
她走了,还有阿媛陪在她身边,自己就在家中,可身边有谁呢?
不,她不能再继续无言忍受这命运不公的待遇,该她拥有的,她要自己去抢回来,这是她的家,她的父母亲人,她不准那个跟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野丫头再来染指,她要捍卫自己该有的幸福。
若是再让她回来,明年,她也及笄了,届时,即墨晟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为她而来的。那她呢?她该怎么办?继续呆在这个孤城一般的楼上看着她与她的家人,她的心爱之人在她的家中言笑晏晏,载歌载舞么?
不,她决不能忍受,她会疯掉的,她一定会痛苦得疯掉的。
她蓦然攥紧床上的锦被,十指泛白。
她要毁了这个强加在她生命中的魔障,她要毁了她,不惜一切代价毁了她!
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怨恨,便在这温和的春日黄昏,在这静谧的精致小楼中,厚积而薄发了。
第117章 最后狂欢
五月的殷罗,天空碧蓝澄净得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
殷罗东北的稀树草原上,繁茂的野花与葳蕤的青草交织出一幅如梦如幻的锦绣图案。
阿媛和小影骑着骏马,自由自在地奔驰在这广袤而美丽的草原上,只觉得心儿似乎飞出了胸膛,和那些展翅高翔的雄鹰一起,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广阔的天际,舒爽得每一根发丝都要舞动起来。
两人终是跳下了马,一前一后疯了一般在及膝的花草中奔跑,一边跑一边尖啸,直到筋疲力尽,一起仰面躺倒在软软的草甸上,闻着由鲜花青草和泥土交汇而成的自然气息,边喘边笑。
气息甫定,两人看着湛蓝的天空,任身侧的花草在微风中轻拂自己的身体,再没有了言语。
纵情狂欢,也终只有这样片刻。停下了肢体的动作,两人的心却无法与身体一起平静下来。
天地如此广阔奇妙,只要带着一颗自由之心,无论去到何处,终归会找寻到快乐。
可是她们踏上的这条路,在终点等待她们的,却并非快乐,而是血腥,是死亡。因而,这沿途的快乐,却似更烘托了终点的残酷和无奈,让两人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但令两人无法释怀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在小影心中,阿媛是无辜而自由的,她有权享受这自由奔跑于天地间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而她如今踏上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全是因为她,她不想她这样,却又无可奈何。每次想起到最后,阿媛可能会陪她一起死,她就无比的痛苦。她放不下这仇恨,这沉重的代价也应由她一人来付,阿媛何过之有?难道,只因放不下自己这唯一的朋友,她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不行,她绝不要拉着她来为自己执拗的恨殉葬。阿媛说,她是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人。反之也一样,而今,这世上,还有谁能比阿媛在她心中的分量更重?难道,她真的要拖着自己这唯一的朋友,不,应该说,亲人,一同去赴死吗?
不,除了即墨襄,她不要任何人再为自己而失去生命,尤其是阿媛。她要好好地活着,她要代替她,去完成那采遍天下奇药,赏遍天下美景的未竟心愿,她,该有自己爱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可以陪她走完这一段路,但不可以陪她走到终点。
她一定要设法阻止她。
而阿媛心中纠结的却是,看小影刚刚奔跑的样子,她的内心,明明还藏着对生命和快乐的向往,可是,对父亲和爷爷的深爱却让她别无选择地一头栽进了仇恨的深潭而无法自拔,该怎么办?她还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前景无限,难道,自己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完这条不归路吗?
她看得出来,这次平楚之行,小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对世事毫不留恋,唯独对她,似乎还存着一丝担忧,然而这一丝担忧,却让她更加确定她给自己设定的结局。她自己已不抱生的希望,只担忧会连累身旁的她罢了。
那夜,在篝火旁,她对小影说起陆清远对仇恨的那番理解之时,她多么希望小影能有所动,然而,小影并没有。为了怕她再次拒绝自己的跟随,她只好顺着她的心意自己否定了那至今她仍奉为至理名言的言论,但同时,她却也深刻地害怕着,害怕跟在小影身边,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更多的希望和快乐,承受更多的痛苦和血腥。她不怕与小影一起面对,她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死在小影前面,又将让小影再承受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而且,只怕这会是必然的,因为,只要她活着,她绝不会让小影死在她面前。
遥望前景,小影要承受的痛,只怕永无止境。要杀即墨襄,她无可选择必须要面对即墨晟,那他们俩,究竟以何种立场何种心情来面对彼此呢?再看见即墨晟,只怕小影的心中,会比死更难受吧,可是,她终究无法逃避。而即墨晟看着小影与他父亲之间必须要死一个,或者必须同归于尽,他又该是何种心情呢?这种痛苦,只怕小影也将会感同身受。她对即墨晟硬不起心来的,正如对她一般。
这段路程,可能真的称得上是最后的狂欢了,因为过了这片草原,进到那片大山深处,找到那位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兵器之神李铸,求得了称手的兵器和硝石火药,她们便要直奔平楚的雪都烈城,再没有什么值得她们再在路途上耽搁了。
可她是如此的不舍啊,能和小影相伴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遥想当初,若是没有和小影走出青湖,该多好,小影还将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青湖医仙,而她,也能陪在她身边一同享受那阳光和煦鲜花遍野的悠然生活。
和小影一同去报仇,一同面对那还未可知但必不美好的结局,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很决绝。但这决绝中,却也缠绕着一丝牵挂和怅然。
在巨贸,为了追上小影,她和陆清远不辞而别,不知他会怎样为自己担心。她和陆清远虽相聚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委实是为他所动的,可如今,她却后悔了。
她没有将来可盼,可她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玉佩?她若死了,却叫他去何处寻找另一半玉梳,来完整他的爱情和生活?
或许,将来,他会得知她的死讯,但,他能不为此而痛苦吗?她不该,不该给他留下这注定将永远成为遗憾的记忆,不该让这消失的另一半玉梳针一般永远刺进了他的心里。
只可惜,世事不可重来,命运不可回转。
若真的可以重来,她会拒绝他吗?
也许……依然不会。
念至此,女孩的嘴角微微泛起了笑。就自私这一回吧,我并非骗他,只是我有我命中注定的选择,所以,负了他。但想我阿媛活了这一十五载,小影给了我友情和亲情,而今,我也体验过爱情了,此生,再无遗憾。
身旁突然一声异动,惊得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坐起身来。
小影眼光一扫,一个白影从青草中窜了过去。她当即弹跳而起,跟着扑了过去。
阿媛站起身,看着扑倒在草丛中的小影利落地翻身起来,手里已是多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阿媛看那兔子很小,长得又可爱,不禁迟疑问道:“小影,你不会又要吃它吧。”
小影嘻嘻一笑,道:“是啊,你真聪明。看它这么小,肉质一定很嫩,可以生吃呢。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尝尝?”
阿媛瞠目,刚想开口替那兔子求情,小影却将兔子往她怀里一扔,笑道:“看你那傻样!送给你。”
阿媛惊喜地接过兔子,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将兔子放在膝上,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小影在她身侧摘野花,边摘边道:“阿媛,你今年及笄了。”
阿媛抬头道:“要到十月呢。”
小影摘花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道:“我看,不如定在九月吧,你九月生日,我十月生日,这样你连月份也比我大,是不是美死了?”阿媛抚了抚兔子的背,道:“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过。”
小影低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