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过了?”即墨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烛光映照其上,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眉眼不抬。
“还……没有。”朱峤迟疑着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再拖延片刻,毕竟他不知小影此刻是否醒了。
出了一回神,抬头一看,却见即墨晟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咯噔一下。
“究竟什么人?”他面无表情。
朱峤低着眸,有些躲闪道:“是……洲南的影郡主。”
即墨晟一愣,眸中似有狂风刮过,霎时便昏茫一片。
回过神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仓促地低下头,手也渐渐握成了拳,沉默片刻,问:“可知她因何而来?”
朱峤低声道:“人还未醒,所以,不得而知。”
即墨晟再次沉默,半晌,道:“你先下去吧。”
朱峤急匆匆赶到西院,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说话声,心中暗喜,想是小影醒了。
推开门,果见池莲棹坐在桌边,而小影靠坐在床上,两人正在交谈,听见门响,一同看了过来。
朱峤面上一红,走近向小影赔礼道:“影郡主,请恕朱峤昨夜鲁莽,失手伤了你。”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鲁莽,倒要谢你救了我。”
朱峤抬头,正要推辞,目光扫到她颈边几枚鲜艳的红印,话语顿时梗在喉间,表情愣怔起来。
一旁的池莲棹察觉出他的失态,便插言道:“影郡主,你有伤在身,当好好休养,我和朱峤就不打扰你了……”
话未说完,小影却道:“不必了,承蒙二位相助,此刻我已感觉好了不少,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她微微低眸,少时又抬头,道:“请问你们少主在吗?我想见他。”
即墨晟书房内,即墨晟立在窗边,桌上有些凌乱地铺着地图和几本折子,阳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晕出迷蒙的光辉,长而英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地上,雕塑一般,唯见眉下与他冷俊的脸庞不太相配的纤长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轻缓地一闪,一闪。
门响之时,有几丝带着燥热的微风进来,聊起他几缕发丝,他静静回头,看向立在门里的女子。
纤弱,苍白,看起来很不好。
然她的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笑,灿烂如他桌上水晶镇纸边缘那一线反射的微光,美丽,却又让人深深忧虑会随时消逝。
“晟哥哥。”她的语气不见丝毫别扭,亲切自然得仿似两人之间并无丝毫隔阂,就如十二年在夕阳晚照下的盛泱街道上一般。
即墨晟不由怀疑,她,是否已经得知了他成亲的消息,抑或,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她走近几步,仰着头,仍是淡淡的笑,道:“晟哥哥,为何盯着我不说话,怪我没有恭贺你成婚之喜么?此番我来的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想用微笑掩饰痛苦,殊不知,带着痛苦神韵的微笑,比眼泪更能灼痛一个人的心。
然而两个希望对方忽略自己伤痛的人,选择的方式多少会有雷同。
即墨晟的微笑很美,却有些勉强,像是暴雨前夕执着不肯被乌云掩盖的阳光,有形无势,他几步跨到书桌边,一边收拾着桌上凌乱的折子一边道:“不知你要来,看屋里这样乱……”收拾了几本之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瞬间暗沉,再也无法掩饰。
自见面到而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告白费,小影也微微地垂下了眸。
即墨晟放下折子,抬头看着她,少顷,抑着心痛极力使自己语调平静道:“你瘦了很多。”
小影抬眸,看着他一缕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迷离光点的发丝,低声道:“彼此彼此。”
气氛顿时沉抑。
有叹息声轻轻响起,即墨晟抬头,见小影正看着他,目光忧郁地问:“晟哥哥,你们……准备要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看着她,毫不隐晦道:“我不知道。”
小影垂下眸,她知道,他权力再大,也不过位极人臣,他毕竟不是平楚的国君,做不得平楚的主。
“晟哥哥,我此番前来,有一个不情之请。”她道。
“你说。”他语调沉柔。
小影抬眸看着他,道:“不要与夜灵成不死不休之势,好不好?”尽管她心里清楚,作为对立国的两方,他们是敌非友,更何况,还有陈年旧仇在其中,可,她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决战,真的不想看到。
即墨晟微微偏过脸,道:“小影,你知道这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他对我的恨,凌驾于战争之上,战争不过使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和权柄,他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我本想先去见他再来见你,只是不想……”想起昨夜的事,她微微垂下了头。
即墨晟转眸看来,柔顺发丝的掩映下,白皙的脖颈上几枚红印若隐若现,他微怔,然后,极快地转过脸去,心中郁堵。
小影移开了话头,道:“晟哥哥,若是他不来找你,你可不可以也别去找他?”
即墨晟道:“我从未主动找过他,以后,也不会。”
小影心中略有安慰,微微泛起一丝微笑,道:“谢谢你,晟哥哥。”
即墨晟心中泛起苦涩,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听她一声谢,感觉就像被人甩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他极力压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看着她道:“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再走。”
小影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里面,分明抑着一丝不舍和希冀,还有,欲盖弥彰的孤独。
空气中似有什么结成了网,将她包围其中,一碰就痛。她垂下眸,轻轻道:“不了,我还有事,晟哥哥,你多保重……”话音未完,心中突然一阵刀绞般的痛,毫无征兆地让她皱眉弯腰,双手紧捂胸口。
即墨晟明显一惊,几步跨过来扶住她纤弱的胳膊,难掩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发作?”
小影小脸刷白,这阵痛来得意外,也不像受伤所致,但委实让她经受不住,她勉强站起身,鼻尖沁入他熟悉的气息,又挣扎着后退两步,看着他微微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急急地退出门去。
即墨晟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留她下来,他没有立场,想追去看看,他没有资格,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甬道尽头,心,沉甸甸地被痛苦和落寞塞满。
第250章 固执
六月二十三,降龙城。
将近七月的百州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初夏的炎热,站在太阳底下的人无一不被烤得面庞通红汗如雨下。
而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小影面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只透着伤与累的憔悴。
她捧着茶杯,倚在桌旁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门被突然打开,她抬眸一眼,夜灵走了进来。
多年不见,他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刚毅的脸庞和傲人的身板透着军人的飒爽英姿,也透着,难掩的煞气。
看到小影的第一眼,他怔了一怔,随即脸上扬起情不自禁的微笑,没过一刻,又被疑惑取代,开口就问:“小影,如何,这一路遇到平楚官兵了?你脸色不好。”
小影笑着摇摇头,放下茶杯,道:“夜灵哥哥,好久不见了。”
夜灵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转眸看着她道:“有好些年,我以为你死了,很是内疚,上天保佑,你还活着,这证明,姓即墨的该死了。”
小影闻言,微微垂眸,道:“我听说裴骏哥哥和云横哥哥被即墨襄抓了。”
夜灵眸光一暗,转过头语气冷硬道:“不是抓了,是杀了。”
小影一惊。
夜灵却很快将瞬间凛冽的杀气收拾得不见痕迹,重新回过头来,道:“听说你在洲南带兵,怎么突然到京北来了?不会是特意来看望我的吧?”
小影小手紧握,刚刚听说的消息让她无法将此行的目的说出口,想到即墨晟时,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中,皱了眉头。
夜灵察觉,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晚上再来?”
“不。”她连忙抬起头,却在接触到夜灵目光的时候,微微闪躲了一下。
夜灵起疑,问:“小影,你是不是有事?”
小影迟疑半晌,咬了咬牙,抬头正视夜灵,道:“夜灵哥哥,此番我来,实是想劝你不要将矛头一直对准即墨晟。”
夜灵闻言,愣了很久,然后豁然起身,似是气极,指着她道:“直到如今,你仍然在劝我放过即墨晟!”
小影低下头,道:“夜灵哥哥,你还感觉不到吗?为了报仇,你正在失去更多,你们原本兄弟十人,如今还剩几个?难道,你都不难过吗?”
夜灵面无表情线条冷硬,道:“我不会用眼泪和微笑来阐述亲情和友情,我只会用血与剑去维护它。”
他侧过脸,道:“他们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仇恨已不仅仅限于亲情,更累及了友情,我不会放过他们。”
“可是,你不该拿千千万万将士的命来为你的恨殉葬啊,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理应战斗得更有价值一些。”小影道。
夜灵道:“平楚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么?”
“也许不是最大的敌人。”小影紧盯他。
夜灵转过身,背对着小影,道:“小影,你我兄妹久未见面,我不想与你争论。不管百州的敌人有几个,即墨一族,始终将成为我面前不除不快的第一个。”
“夜灵哥哥,你为何这般固执?国家危亡之际,难道你就不能为大局考虑考虑么?难道你就不能将这些恩怨暂且放到一边,看看有哪些人正躲在暗处等着你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么?夜灵哥哥,你真的愿意让那些阴险小人得逞?”小影身上有伤,情绪一激动,面色又白了几分。
“国家危亡?在那样一帮当权者的统治下,它岂有不亡之理?”夜灵的语气十足不屑,小影一时愣怔。
夜灵回过头来,看着小影道:“这个国家早已不能给人以动力和信心了,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便是而今我们能做的,该做的一切。”
傍晚时分,小影独自一人坐在降龙城外的高岗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池,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述。
夜灵对于仇恨的固执超乎她的想象,她并没能劝得动他。
细思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可心中不知为何总有那样一丝沉沉的忧伤在缠绕。
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乘此乱世。
爱和恨,若能像生与死一般的界限分明该有多好,可它往往混沌不清。
今天,她看着夜灵刚毅而冷峻的脸庞,看着他沉静犀利的眼神,听着他音如金石的语调,心中突然就生出那样一种深刻的恐惧来,恐惧有一天,这些自己所熟悉的,喜欢的,依恋的鲜活面容将无可挽回地一一离自己而去,再不可追,再不可念,就像爹爹一般,就像阿媛一般,就像……景苍一般……
届时,她若还活着,她该怎么办?
每一秒都会不亚于凌迟一般的痛苦,她会连自杀都嫌太慢。
可如今这世道,如今这情势,让她相信她所恐惧的这些完全有可能发生。
有时候,因为极度的害怕和担忧,她甚至会幻想这样一种情形:若是晟哥哥能谋朝篡位,做了平楚的君主,那该多好,他一定不会主动发动战争的,或许,百州和平楚还能永修和睦。
若是,宴泽牧能守信一些该多好,她会愿意像在龙栖园时一般地跟在他身边,只要他不要对百州,不要对洲南动非分之想,不要让她失去更多的朋友和亲人。真的,若能以她一己之牺牲换天下太平,她会愿意的,毕竟,这世上,已无她可期待之人,心中没有牵挂,跟谁在一起都无关紧要了。
然,幻想终究是疯狂的,就实际情况而言,她所设想的最好结局,便是杀了姬申,然后和宴泽牧同归于尽。
要实现这一目标,她还需要付出不少的心力和代价,单单是如何能杀掉宴泽牧这一样,就够她劳神费力挖空心思了。
仰头看看星空,轻叹一口气,就这样回洲南么?一事无成的?
心口传来丝丝疼痛,她苦笑,或许,又着了宴泽牧的道儿了吧,早知道,他不会那样轻易放过她的,他似乎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火海中,他说要与她同归于尽,可她心中就是不信,她甚至坚信,那些火并不能要他的命,他本身,就像一团火,邪恶的,毁天灭地的烈火。
或许,她该去海岛上一次,看看李荥和玉霄寒过得怎样,这两人,一个双腿不便,一个单纯如孩子,想来,都是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这次顺道去看看他们,也算不虚此行吧。
安海郡以南五十多里的小城留春,姬申刚刚与众将领商议完下一步攻城方略,龙秀便来了。
姬申将帐内闲杂人等驱尽,独留龙秀与他二人。
姬申问:“事情进展如何?”
龙秀道:“出乎意外的顺利,一百二十位秀女,宴泽牧独独选中了小萝。”
姬申眉头一皱,问:“只选了她一个?”
龙秀点头,道:“巧就巧在这儿。”
姬申低眉沉吟半晌,道:“不对啊,终不致如此巧合,会不会,是他察觉了什么?”
龙秀道:“不会,此事我安排地极为严密,无论他从哪个方面查,都无懈可击,他没道理察觉。再者,他若真的察觉了,单单留下小萝,其余的要么送给大臣要么遣散,不等于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目的了么?”
姬申抬头,不可思议道:“他将秀女送给大臣?”
龙秀道:“是啊,而且是当朝由大臣们自己挑选,听说,最美的一名女子送给了尚书令微风。至于宴泽牧,他是最后一个挑的,挑中的就是小萝。”
姬申冷冷一笑,道:“要么是他的精明已超出我们所有人的估计,要么,就是天助我也。你觉得哪一种猜测更符合实际?”
龙秀思索着道:“我还是认为,此事真的就是偶然,凑巧,不可能是他察觉之后而为之。”
姬申挑眉,问:“依据何在?”
龙秀道:“你想,若是你怀疑对手想安插一名女子在你身边,你会如何做?无外乎两种选择,第一,将她杀了,震慑对方。第二,将她作为自己最亲密的人,让她有接触机密的机会,从而达到用假情报去迷惑对手的目的,只有这两种做法,才合情合理。
而现今殷罗那边的情况是,小萝虽进了后宫,但只被封为美人,属于后宫中的下等,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任何我们想得到的情报,宴泽牧若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如此安排,不合常理。”
姬申蹙眉深思,道:“你说的有理,如今虽然瞒过了宴泽牧,但眼下情况于我们仍然不利,无法了解宴泽牧更多,我们的努力,等于白费。”
龙秀道:“也不尽然,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宴泽牧后宫一共有贵妃一名,嫔妃三名,贵人五名,美人三名,个个都有绝世之姿,但相形之下容貌较为次等的小萝进宫后,却得到了她们所有人都从未得到过的恩宠——连续三夜被宴泽牧召幸。”
姬申抬眸,甚是惊异道:“连续三夜?”
龙秀点头。
姬申失笑,道:“看起来,宴泽牧好色倒并非是装出来的,同一个女人连续三夜被宠幸,竟然都成了史无前例的莫大恩宠。如此说来,小萝倒还是有向上爬的希望的。”
龙秀道:“你忘了我们挑中小萝的初衷了么?”
姬申一愣,随即一拍额头,道:“最近被这个即墨襄气得真是健忘了许多。对对,至少,有一件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