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痛苦并不比他少半分。
是命运捉弄了他们,煎熬了他们,他们,尤其是她,或许,早已筋疲力尽了。
他曾万分矛盾而痛苦地想,若是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过一次后,今后的她再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想,今天,他该是做到了。
他垂下头,泪如雨落。
天知道,从烈城到安里的这段路,他走得有多艰难,每一步,都似在与过去告别,与她告别,告别中,一步步走进与爱的永诀中,他心如刀绞。
他目不斜视,甚至连一直紧盯前方的瞳孔,都是没有焦距的。他不知道她是否来了,不知道她是否正看着他彻彻底底地哭着,他只知道,但凡让他看到她,哪怕只一眼,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他都将无法继续走下去。
当他终于到达安里王府,转身看着喜娘将他的新娘从轿中扶出来时,那种感觉,就像是死过了一回,从今而后,生命中再没有可期盼可欣喜之事,伴随他的,只有沉寂,暮风中独坐夕阳一般的沉寂。
哽咽已无法舒泄心中的痛楚,他仰起头,且让他,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或许,他无法做到从此将她彻底忘怀,但至少,他要试着将这段融进生命一般的爱情从此尘封。他不能再用他人之夫的身份,去想念她。
良久,泪渐渐干涸,他无神地看着桌上那枝鲜艳的海棠,那花色那样鲜嫩,那样纯洁,就像已然逝远的年少时光,美好却又带着流月无声般的感伤。
他拿起它,极力稳住因醉酒而有些不受控制的双手,将那粉嫩的花朵自枝上一朵朵摘下,握在手心,费力地起身,向不远处的楠木书柜走去。
书柜上层和下层放的是重要的陈年卷宗,他拉开中层的一方抽屉,屉中,有一只一尺见方的白玉盒。
揭开盒盖,一双稍显陈旧的女童绣鞋和一串紫色晶莹的琉璃手链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眸中再次泛起痛苦的浪潮,凝视半晌,缓缓抬起手,将掌心的鲜花覆撒其上,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将盒盖盖上,感觉到自己的心门也同时被一点点一点点封死的同时,他倚着柜门,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颓然闭上双眼的刹那,他告诉自己,此生,再不想情爱。
次日,他宿醉醒来,头痛欲裂,睁眸,刺目的红色让他眯起眼睛。他皱着眉头看向床侧,红色的帷幔,红色的桌巾,红色的灯罩……满目红色。
他沉下目光,支起身子,看到身旁还有另一方绣枕时,他有片刻的愣怔。然后,他掀开身上的薄衾,下床。
站起的一刹,他扶住了额头,待晕眩稍减,他绕过屏风,四顾,房中无人,他走到窗下的盆架边,银盆中有水,他将架上棉帛浸了浸水,敷在脸上,凉润的感觉让他舒服了一些。
身后传来门响,他下意识的以为是朱峤,便没有回身,只将手中棉帛搭上铜架。
“夫君,你醒了。”女子娇软清灵的声音犹如黄莺夜啼,十分悦耳。
他却瞬间僵住了身形,脑中犹如惊雷滚过,夫君?!
他转过身,看向面前风华绝代明丽难言的女子。
北堂静,他昨日刚刚迎娶的侧妃。
虽然很早之前两人就见过面,但他对于她的容貌却还是有一丝陌生,他从未仔细地看过她,如今,猛然从这个几乎不算熟识的女子口中听到“夫君”这样的称呼,他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一种类似嘲讽的悲凉接踵而至。
北堂静却完全不知他心中所想,带着初为人妇的娇羞,她有些腼腆地垂下螓首,从身侧丫鬟的手中端过一个金纹修饰,白底青花的盅子,仰头对他道:“昨夜你醉了,我让厨房为你准备了醒酒汤。”
他怔了一下,接过盅子,礼貌地颔首,道:“谢谢。”
北堂静一愣。
他顺手将盅子放在桌上,唤道:“朱峤。”
朱峤很快进门,俯首道:“属下在。”
“替我更衣。”他转身走向屏风。
半个时辰后,虞红络,即墨晟和北堂静在正厅用早膳,即墨襄昨天来过,不过晚间就又回烈城去了。
虞红络似乎对北堂静这个儿媳极为满意,席间,不停地历数着她与即墨晟的相配之处,明里暗里地表示希望可以尽快抱得孙儿,只将北堂静羞得面若粉荷,不敢抬头。
即墨晟却恍若未闻不置一词,默默地用过早膳之后,声称要去书房。
由于新婚,皇上特许他半个月不用上朝,政事堂诸多事宜就且交给北堂嵘代劳,若有非得他处理的重要事宜,会派专人将折子送来安里王府。
虞红络虽不赞成他如此做法,却也不敢过分地去管束他,一番不痛不痒的埋怨后,他还是丢下北堂静独自回了蘅皋殿侧的书房。
一进书房,他便道:“阿峤,把莲棹叫来。”
朱峤还未出门,池莲棹却急匆匆地迎面而来,朱峤道:“少主正要我去叫你。”池莲棹道:“我正有事要向少主禀报。”
进了书房,不等即墨晟发问,池莲棹拱手禀道:“少主,大事不好。”
即墨晟沉着道:“慢慢说。”
池莲棹也察觉了自己的急迫,遂按下一口气,道:“今晨属下得到消息,昨夜黄昏时分,驻守赤嵌的楚阳将军抓获了二十几个偷越边境的百州奸细,据说,这二十几个人,正是百州新上任的边防大将杜军派来的。”
即墨晟皱眉,问:“消息属实?”
池莲棹点头,道:“千真万确,据烈城的属下来报,凌晨时分,赤嵌来的急报已送进宫中了。”
即墨晟站起身,怎会如此之巧?前日,北堂陌当着他的面将退兵的诏令发了出去,按行程推算,左丘玄和楚阳今日便可率大军回来了,可为何偏偏此时出了这种事?
徘徊两步,他沉眉扬首,道:“朱峤,备马。”
来到烈城皇宫时,早朝早已歇了,然议政厅却大臣云集。
北堂陌看到他不宣自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给他赐座之后,继续撑着额侧听大臣们讨论刚刚收到的军报。
少时,他坐直身子,转首向即墨晟道:“丞相,楚阳将军抓获百州奸细一事,相信你已有耳闻了吧。”
即墨晟拱手道:“回皇上,臣正为此事而来。”
北堂陌微微一笑,道:“不知丞相对此事有何看法?”
即墨晟道:“臣认为,此事发生得极为蹊跷,值得斟酌。”
北堂陌挥挥手道:“无需斟酌,百州那边已就此事给出回应了。说,杜军的一名宠妾与人私奔逃到我赤嵌来了,那二十几个人,是杜军派来捉拿那两人的。”
此言一出,底下众臣又开始窃窃私语,皆言此种说法太过牵强,不可相信。
即墨晟略略思索一下,道:“据臣所知,杜军此人性格粗鲁暴躁,有勇无谋,此事若发生在他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北堂陌笑了起来,斜眸看着即墨晟,道:“依丞相所言,这杜军岂不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公猪?百州国君会让一头猪坐上边防军总统领的位置,他脑子有问题么?”
即墨晟道:“臣听说,杜军只是暂代总统领一职。”
北堂陌盯着他,底下的大臣看到皇上与丞相之间的情形,皆都沉默下来,不敢再妄言一句。
少时,北堂陌收回目光,道:“好,朕就再忍耐一时,且看看,姬琨如何处置这头暂代边防军总统领一职的猪。”
话音刚落,一份紧急军报送进厅来。
北堂陌不接,靠回椅背,道:“给丞相。”
即墨晟只得接了军报,展开一看,面色立变。
北堂陌从身旁的太监手中端过一杯茶,淡淡地问:“什么情况?”
即墨晟按下心中的震动与惊诧,面色沉静却又凝重地禀道:“回皇上,楚阳将军来报,称昨夜寅时,一支近万人的军队从平楚边镇朔冬出发,突袭了镇守赤嵌西南的左将军乔刚的大营,乔刚所率之戍边一营折损兵将两千余人,粮草悉数被劫。左丘将军与楚阳将军请示皇上,是否,予以反击。”
北堂陌听完,乌眸眯了眯,道:“看起来,杜军,还可称得上是头随机应变的猪的么。”转头看向即墨晟,笑问:“丞相,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第214章 信任
五月二十四日,左丘玄奉命率领四十万大军开始攻打枕霞关,百州与平楚再次兵戎相见。
战争刚一爆发,百州七皇子姬申建议国君撤去杜军暂代边防军总统领之职,改由勇捷军中选出的副将诸葛曚上任,统领枕霞关内的三十万边防军与郡国军统领端木一起抗击平楚。
六月上旬,一直在洲南西部容城练兵的景苍回到洲南王府,身后跟着他在营中的勤务兵袁立。
听闻景澹正在格政院与众门客议事,他想先回苍寂院换身衣服再去恩霖院看望母亲,不料刚刚走到后院,就看到刑玉蓉、景嫣和祉延都坐在溯洄亭中赏鱼。
三人自然也看到了他,刑玉蓉甚是欣喜,招招手让他过去。
无奈,他只得去到亭中,向母亲行了一礼。
自景繇去世之后,刑玉蓉一年中总有半年卧病在床,短短几年,便消瘦苍老了不少。
她拉着景苍的手让景苍稍坐一会儿,景苍见祉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本欲离开,但看着拉着自己的瘦骨嶙嶙的手时,他又迟疑了。最终,他还是在刑玉蓉身旁坐了下来。
自他到来至他坐下,景嫣一直沉默不语,小脸苍白憔悴,瘦了一圈,言谈间,他得知她三日前刚刚回府,回来后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今日,是被母亲强行拉出来散心的。
他不知她此番平楚之行究竟发生了哪些事,但即墨晟纳妃对她的打击,他是心知肚明。
他本就觉得她和即墨晟没有可能,如今即墨晟成亲了,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盼她能早日从作茧自缚的情网中走出来。
坐不多时,景澹来了,兄弟二人月余未见,便一起离开溯洄亭来到景苍的苍寂院小叙。
景苍换了身衣服,与景澹同坐在和风习习的窗下,开口便问:“枕霞关那边战况如何?”
景澹略略皱眉,道:“不容乐观,尤其在作战兵器这块,我百州和平楚相差太多,交战时,我方士兵的刀戟根本不堪一击。”
景苍问:“既如此,朝廷为何不加紧锻造精良兵器?”
景澹道:“没有足够的铁,你知道,我百州铁矿稀少,历年来,煤和铁有将近五成都靠从平楚引进,两年前,平楚就开始削减输入我国的煤铁数量,如今,国内根本没有足够的煤铁来重新锻造兵器。月前,听说朝廷花重金从殷罗购进了一批兵器。”
景苍握紧拳头,道:“看来,平楚是早有预谋。”
景澹沉默有顷,道:“你知不知道,两年前,削减输入我国煤铁数量的政令,是即墨晟颁发的。”
景苍一愣,问:“在来盛泱协商买回赤嵌等三州土地未果之后么?”
景澹点头。
景苍道:“想不到,和他,终究是要兵戎相见。”
景澹道:“目前我最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宴泽牧。前不久,他在金煌造了一座高逾百丈的点将台,布告天下,以重金厚禄广征天下能臣猛将,与此同时,他奖励生产,高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草马匹。上述种种,其目的无不耐人寻味。”
景苍沉思一阵,道:“母亲说龙栖园的那名女子还在府中,从她口中可曾得到什么消息?”
景澹叹息,道:“她自苏醒后便整日以泪洗面,饮食不进。祉延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我便让祉延去劝说她,渐渐倒真的好了一些。她说,龙栖园的{炫…书—网醇中含有一种名叫瘾浆的东西,人一旦饮用上瘾,便再也离不开了,而且这种东西对人的身体极其有害,长期饮用会造成四肢无力神智匮乏,而且若瘾发之时不能立时满足,便会生不如死,痛苦万分。”
景苍心中一惊,龙栖园每日来往之高官达贵何止上千,如此说来,整个盛泱的上层岂不都被龙栖园给控制了?
心惊之余,他问:“无药可解么?”
景澹道:“有,不过方法只有宴泽牧才知道。而且,她还提及一个情况。”说到此处,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景苍。
景苍见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觉得奇怪,问:“什么情况?”
景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她说,清歌,也就是小影初到龙栖园时也是整天喝{炫…书—网醇的,不过后来她却戒掉了,疑是宴泽牧给了她解药。”
景苍愣怔。
景澹问:“小影从未向你提及此事么?”
景苍收回目光,半晌,摇了摇头,道:“没有。”
景澹不语,少时,道:“如此看来,工部尚书郑庸之所以在牢中触墙而死,只怕也与这{炫…书—网醇脱不开关系。若是,能知道那解药是如何配制的就好了,否则,一旦宴泽牧万事俱备乘火打劫,我百州,将自盛泱开始彻底地失去抵抗能力。”
景苍沉默,景澹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去问小影了,但此事小影从未和他提过,又关乎她和宴泽牧在龙栖园的过往,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叫他,如何开口去问她?
可眼下,这明明是唯一一条可以将盛泱从宴泽牧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的可行之道,若他碍于颜面不去问小影,一旦宴泽牧发兵攻打百州,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他就成了百州的罪人。
纠葛良久,他道:“有机会,我问问小影吧。”
晚上,刑玉蓉、景澹夫妇以及景苍景嫣一同在淬飨厅用了晚膳,晚膳过后,景苍正欲回自己的院子,景嫣却叫住了他,说,有话要对他讲。
两刻之后,景苍表情愣怔地回到自己的屋内,坐在窗下,不动不语。
五月二十,平楚安里的一座庄园内,小影,和一名美貌男子,衣衫不整地纠缠床榻间……
如何听,都觉得像是一个谎言,可……若非亲眼所见,从未见过玉霄寒的景嫣,如何能描述出他的容貌衣着?
五月二十,即墨晟大婚,小影和玉霄寒……
去年除夕,她刚刚对他许下承诺啊,她刚刚开始……正面地回应他……
心似被从中间剜开,痛得他想高声嘶叫,他霍的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银枪就来到后院竹林。
月影婆娑的竹林内,寒光如霜。
修长的男人衣袂翩飞,手中银枪舞得如寒风过境,又似梨花片片,枪头过处,如流星疾逝,闪烁的星光中,遮天蔽月的绿竹成片地倒下,月光失了阻碍,皎洁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抿唇,枪法一转,强大的气劲随着银枪走向倾泻而出,如朔风回旋,遍地尖细的竹叶雪片一般扬起,在他的枪刃碎成更细的叶片,飞霰般四散激荡。
如此持续了良久,他终于疲倦,凌空一个旋身,反手将手中银枪重重掷出,银枪如入夜时洒向人间的第一抹月光,带着肉眼捕捉不及的速度呼啸而去,横穿所有挡住它去向的修竹,最终“锵”地一声插入竹林边缘的一块青石中。
他喘息着,有些踉跄地后退,靠上一株绿竹,定定地看着被他毁得一片狼藉的竹园。
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对待过这片自己珍爱的竹园。
他仰头望月,舒泄了痛苦的心中不再有愤怒,呼吸着沁着竹叶清新的夜风,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中,他开始认真地思考。
他与小影相识至今,足足十一年了,她的性格,难道他还不了解么?
她若决定与他携手,绝不可能背着他与别的男子纠缠,或许,五月二十,她会因为即墨晟成亲而去安里观礼,但她绝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与玉霄寒缠绵床榻。
再者,这样的场景竟然刚好被景嫣看到,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