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永璇、永珹永璇母弟十一阿哥永瑆,乾隆现存的儿子,除了原就在坤宁宫的永璂和尚在襁褓中的十四阿哥,一时便都凑齐了。阿哥们的随从除了贴身的小太监,都留在了门外。
坤宁宫正殿里,钟茗坐在宝座上,面前架起一道屏风。诸阿哥按规矩行了大礼,钟茗命他们坐了,才道:“把这东西撤了罢,自家母子有什么好避讳的?!”也就是她能对所有的阿哥说这句话了,皇帝的儿子都是她的儿子,不似其他妃嫔只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说,连见非自己所出所抚养的阿哥都是极难的。这么看来,能与五阿哥常见面的令妃,岂止是“不简单”三个字能形容的?
便是屏风撤去,底下的阿哥们也不大敢就这么直愣愣地瞅着皇后,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钟茗招手道:“永瑆,到皇额娘这儿来。”永珹耳朵一抖、永璇鼻子一抽,又都回复了平静。
永瑆生时,那拉皇后初次有孕,为讨个吉兆常去看永瑆,待生了十二阿哥,便觉得永瑆确是有福的。觉得永瑆又是个小阿哥,没什么竞争力,故此在这些阿哥里对永瑆倒是比别人更亲厚些。乾隆二十年正月,永瑆生母嘉妃薨逝,那拉皇后又怀上了第三胎,更是把永瑆接到坤宁宫来养了一阵子。只是接着五格格夭折,十三阿哥出生,那拉氏实是没有精力去照料他。乾隆便命其时无子的令妃照看永瑆了,顺便,让令妃跟着纯妃接手了部分后宫事务,为此,那拉皇后对令妃的怨念又上了一个台阶。等她生完儿子,埋完女儿,令妃也怀孕了,便用同样的理由收了令妃的权。
那拉皇后一向对永瑆不坏,只要你用心对他好,小孩子还是挺好相处的,此时便高兴地跑到钟茗身边儿,扑了过去:“皇额娘~”钟茗便笑着一手搂了永璂一手搂了永瑆。
永瑆的两个哥哥知道些旧事的,自打前年母妃薨逝,这两个阿哥就更长大了几分。对着后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心里明白却无处着力。按说,皇后要表贤惠也就罢了,她名份在那儿,又觉得永瑆是个福星,两个阿哥不很信皇后是好人,却也觉得还算合情合理。
但是对于令妃,他们的感觉就有点儿微妙了。永璇略小些,永珹却是大人了,仍是记得母妃原是极得宠的,只是一有了令妃,在皇阿玛心里的地位就降了许多。兼之令妃待五阿哥却比待其他的阿哥更要好许多,娘家侄儿都送到五阿哥身边儿了,永珹在心里撇嘴。
永瑆在延禧宫里住了没两个月,见到哥哥们的时候便是说令妃娘娘好得不得了,待人和善,隐约间还透出点儿皇额娘是不是个厉害的人的疑问,让永珹惊出一身的冷汗来。虽说童言无忌,但这无忌的背后要看你怎么看了。幸好没过几个月,令妃自己也怀孕了,看得比什么都重,永瑆也不要了,安心养胎。只是对五阿哥更亲厚了几分,旁人看不出来,同在阿哥所的永珹却是知道的,福尔泰每每能淘换不少显着温馨的东西玩笑着给五阿哥,五阿哥也是很感动地收下。
经历过孝贤皇后崩逝,大阿哥、三阿哥遭斥事件的四阿哥,对于皇家的阴暗有了极深的阴影,万事不敢少想。总要把每件事每句话都给掰碎了揉开了,一字一句地嚼,嚼完了往肚子里咽,咽完了还要反复地去想,直到把石头给榨出油来,觉得能品出其中的味儿来了,这才安心。
众人都道是皇阿玛思极逝去的孝贤皇后,故而对大阿哥和三阿哥的不够哀痛大怒,永珹却是心里发凉地一遍一遍一回忆想皇阿哥的另一段话,你们两个,不要以为孝贤皇后崩,自己排行又靠前,便对大位生出妄想!结果,这话说完没两年,乾隆十五年,大阿哥便抑郁而逝了,三阿哥……看看走在前面的永璋弯了的腰背,排行紧在其后的永珹自是惊心。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本不明白的此时也该明白了,皇阿玛更是借机敲打儿子们呢!经了这次事,永珹便把自己的平平资质发挥到极致,不思进取表现到十二分。对于后宫也不敢以为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了。
好容易永瑆六岁入了阿哥所,自己倒能更近着照顾胞弟,很是用心提示了一些要敬爱皇额娘之类的话,见永瑆听进去了,四阿哥这才放心——毕竟掌六宫凤印管着一应事务的还是那个不好相与的皇后,自己兄弟万不能当了别人的炮灰。只是对那位贤惠的令妃娘娘却是敬而远之了,皇子跟不是自己嫡母、生母、养母的妃子亲近,永珹还不想拿自己的脖子检测一下皇帝的耐性和皇后的容忍度——众所周知,这皇后一向不是个大度的人。尤其,令妃她现今也有了亲生的儿子,这宫里头,以后怕是要热闹到鸡飞狗跳了。
至于皇后娘娘,她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虽说死了一个,也听说因此显得贤惠了些,永珹还是觉得离她远着点儿好,毕竟,这大位的事儿,皇阿玛意属五阿哥这大家都是看得出来的,皇后又好强,多半会为了十二阿哥争一争的,自己兄弟几个没了生母还是不要再搅进这一池混水里来了。皇后对永瑆好,那就接受就是了,反正永瑆还很小,大了分府出宫,自然就远着了,令妃也不能太得罪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钟茗并不知道永珹心里对自己和令妃已是各打了五十大板,只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几个阿哥。三阿哥永璋削瘦、萎顿,想是遭过严厉斥责所致。四阿哥倒是一脸的平和,还显得有些平庸,眼神并不亮。五阿哥么……实话实说,长得还真不坏,一双眼睛湿润却有神颇有些灵气。六阿哥却是温文尔雅颇有些名士气度,书卷气颇浓。八阿哥年岁尚小,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上,倒透着极浓的文人气息,还带了点什么都无所谓的意思。
几个阿哥也知道,这位皇额娘虽然对自己等人并不坏,只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谁知道下面的事儿会怎么样呢?故此都小心着不敢乱说乱动,三阿哥受过训斥固然颓丧,然而却觉得自己很安全,至少不会有人把他当成敌人了。大着胆子抬眼看向皇后,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皇后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啊。
以前皇后总是架子十足的,不管什么时候,能穿正装绝不穿常服,能顶凤冠绝不曲就于宝石发簪的,活似庙里的金塑天妃像,庄严肃穆得像是得道成神了似的。今天却是显得和善,更有点儿人味儿了。心下纳罕,不会是真的因为十三阿哥没了,心境变了吧?
本不是极亲近的,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几位阿哥随扈,也各有孝敬,钟茗也都笑纳了。临了又赏了他们各自些东西,不过是笔墨纸砚书画之类,却是极投四、六、八阿哥的缘,这三个人谢赏的时候倒比旁人更真心。
只五阿哥猎到的东西最多,底下的人孝敬他的东西也质好量多,五阿哥欠身道:“皇额娘,儿子此番也得了些东西,比不得宫里的好,到底是一番心意。”
钟茗笑道道:“既去木兰,便专心侍奉你皇阿玛就是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五阿哥道:“皇阿玛自是要侍奉的,皇额娘也不能忘了呢,便是宫里的其他母妃,儿子也都备了些皮子呢,禀皇额娘一声,皇额娘允了,儿子便送去。”
“倒是你一片孝心了,只老佛爷那里也不能忘了。”
“嗻,儿子省得了。”
再没话说,钟茗有些恶意地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拘着他们在这里陪自己“罚坐”不知是个什么情景?也不过就是这么一想,旋即也便放开了:“你们辛苦了一天,也该累了,都去疏散疏散吧。去看看你们母妃也使得,只三阿哥和六阿哥怕是见不着纯妃了,她伴驾去了。”三阿哥和六阿哥心头一喜,四阿哥等却是心下恻然。五阿哥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了。
阿哥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极真心地谢恩跪安了。钟茗把永瑆留下来吃晚饭,待到休息的时候,方命一堆保姆、太监、嬷嬷的把他送回北五所。
————————————————————————————————
今天乾隆翻的是纯妃的牌子,钟茗心知这跟昨天宿在坤宁宫是一个意思,不过是酬其辛劳本份罢了。纯妃比那拉氏尚且年长五岁,纵使徐娘也都不止半老了。
心道今天乾隆不至来打扰了,可以睡个安心觉了,一时又觉得如今的处境委实可笑。不但要想着怎么不被人算计了,能得个好结果,一面又要担心着夫妻之事,真是可恼!
洗漱之后换过衣服解开头发,钟茗打算睡个好觉,休息好了才能应对麻烦,不是么?偏偏这觉还不能睡得很好,容嬷嬷过来道:“皇后娘娘,您猜,五阿哥给延禧宫送什么了!”
“嬷嬷既这么说,怕是不止皮子了。”
“正是,除了皮子,还有药材,如意等物呢。”
“延禧宫里,不是让令妃收拾得铁桶一般么?嬷嬷怎么知道的?”
“还有阿哥所呢,”容嬷嬷得意地说,“北五所住了好几个阿哥,五阿哥想要别人不知道,怕是难着呢!”
钟茗一声冷笑:“果然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儿子!”
愉妃亏得死了!要是活着,看着这个儿子围着令妃打转儿,有什么事儿都先想到令妃,还不得憋屈死啊?!便是死了,地底下知道五阿哥成亲的时候拜这个谢那个的,居然没有想到拉着小燕子到自己生母的牌位那儿告诉一声儿。传统小言里拉着心爱的女人到死去的亲娘牌位前诉一声“娘,我给您找了个好媳妇儿。”或者是拉着爱人去浪漫一下:“娘,我找到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让姑娘感动到哭的情节都懒得做了。愉妃这儿子生的,真不如生块叉烧!
“罢了,嬷嬷也去睡吧,明儿要请安,还要商量一下晴格格的事儿,兰儿的晋封也跟老佛爷提一下儿,还有,快到祭仪了。怎么也得养足了精神才好。”
“嗻。”
贤惠不贤惠
老佛爷笑逐颜开的,看谁都是顺眼,看着钟茗就更是顺眼了。把永璂搂在怀里,又是摸头又是喂点心的。
忻嫔挺着肚子笑问:“奴才瞧着老佛爷如此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也好说出来让大家一块儿乐乐。”
答话的却是老佛爷身边极有体面的桂嬷嬷:“好叫忻嫔娘娘知道,老佛爷又要多个孙女儿啦。”
忻嫔咯噔了一下儿,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又笑开了:“嬷嬷为何这样说呢?”
“皇帝皇后要认下晴儿做女儿了呢!”老佛爷笑看一屋子的和谐,大为满意。
晴儿也顺着老佛爷的话,又向着众妃福了一福。众人便跟着凑趣儿说话,直把晴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喜得老佛爷眉花眼笑,看谁是好人。
正在说笑间,乾隆进来了,听得一屋子的欢笑声,也很高兴。
“皇额娘,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说出来,让儿子也乐一乐。”
“多了个女儿,你还没乐够么?”老佛爷笑指乾隆。
乾隆也就凑过去,在老佛爷身边坐下了:“儿子倒想着天天有这样的喜事儿才好呢。”
钟茗倒趁势道:“只是两位格格的晋封仪要压后了,”对着老佛爷和乾隆惊讶的眼神,笑着解释,“不几日便是中秋节了,中秋节完了还有祭仪,又有十四阿哥的满月宴,八月里怕是忙不过来了。若是硬挤着办了,事务繁剧,准备起来难免要吃紧。况且,格格们晋封,多在婚前呢,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命内务府且上心备着,待忙完了手上这一摊子事儿,也好从从容容地乐上一乐。”
老佛爷点头:“皇后说得是,太匆忙了,倒是委屈了两个丫头了!”
乾隆也道:“这事你便准备着,什么时候备好了,什么时候跟朕说一声儿,朕好下旨。”
一时众妃嫔又是一通恭喜,这回连兰馨也算上了。更兼着皇帝也在眼前,越发变着花样儿说吉祥话,听得乾隆一乐一乐的。忽听得颖嫔道:“两位格格好事近了,另外一桩好事是不是也近了?”因木兰之行独她随驾,此时便觉得更有身份,说话也有些胆气了。
众人一顿,看看颖嫔脸上的表情,旋即大悟,乾隆道:“可不是么,兰儿十六,晴儿十五,都不小了。”可不是不小了,正是该婚嫁的年纪了,偏还没选额驸呢!
兰馨和晴儿羞得满脸通红,彼此对望一眼,揉着衣角。因说话的都是宫中长辈,只能含羞不语。钟茗左看右看,脸上笑着,心里发狠:“她们还是小姑娘,脸嫩得很,别再打趣她们啦。”
果然不再打趣了。皇帝来了,妃子们的注意力便转移了。偏乾隆今天不翻牌子了,坐了一会儿,他先让妃子们散了,留下皇后、兰馨,让侍监首领带着永璂去看蒙古王爷进的弓箭去。
众妃一看,心知今天白天是没戏了,估摸着是要商量两位格格的事儿呢。不由得拿帕子出气了,好容易令妃不能动弹了,皇上空出来了,还是不能成事儿。几个尚无子女的妃子尤其不高兴,却也只能咽了。一面心里暗暗着急,令妃坐月子,加上休养,能空出三五个月便不错了,可八月皇帝事忙,接着还有两位公主的事情,多半要常与皇后商议的,自己可要多动脑筋了!
乾隆果然是要说两个格格的事儿的:“虽说事情忙,两个丫头的事情也不能耽误了,若能在这几个月里选好了额驸,晋封之日便是指婚之时,四喜临门,岂不更好。”
钟茗心说,你这好大喜功、爱热闹、爱面子、爱听好消息的毛病,怕是要带到棺材里一块儿埋着了。
老佛爷有些犹豫:“我还想多留晴儿几年呢,也好多给她攒点儿嫁妆。”
钟茗欠身道:“我也是舍不得兰儿,只是,老佛爷,现今只是挑额驸,又不是立马让格格们嫁了。先暗中择了几个看着,话说日久见人心不是?便是不立即嫁了,多看一年半载的,岂不更放心?便是指了婚,还有小定、大定之礼,总要再隔些日子的。”
老佛爷和乾隆都笑了:“就是这个理儿。”
乾隆更道:“过了八月,皇后便给朕和老佛爷提个醒罢。”
钟茗笑着应了。
————————————————————————————————
乾隆今天还没翻牌子,却没有不单独见妃子,虽然打的旗号是去看儿子。走到延禧宫里,却见令妃下地了,身下一下垫子,正对着东陵的方面拜着。
乾隆忙说:“你还没出月子,下地做什么?”
令妃一惊,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奴才、奴才看着十四阿哥,忽地想起当年伺候孝贤皇后时的事儿来了,亏得孝贤皇后抬举,奴才才有今日,既身不能亲至,遥拜一下娘娘,也是好的。”
说起贤妻,乾隆心里沉甸甸的,上去扶起令妃,伸手给她擦去了眼泪:“你是个有心的。”一面说,一面把人扶上了床。
令妃斜倚着床头,揉着被角笑了。梨花带雨含春情,好一幅美人图。仿佛回忆着什么:“当年,七阿哥出生的时候,皇后娘娘有多高兴,只可惜……看着十四阿哥,奴才便恨不得是替娘娘生的。”
想起令妃曾伺候过孝贤,这温柔可人的性子直与孝贤如出一辙,乾隆心下柔软,搂着令妃的肩膀,望向悠车里的十四阿哥,一时又想起七阿哥永琮来,又想到二阿哥永琏身上去。叹道:“是朕的错,大清,从无元后之子继……”闭上了眼停下了嘴,满脸的难过。
“都是奴才不好,引得皇上难过,真是罪该万死。”
“不怪你,”乾隆轻拍令妃的肩膀,“你的心意,她必能知道的,别再轻易下地了。好生养着,朕明日再来看你,还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