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山率领的二十几副担架队伍,也挤在西岸的桥头等着通过。大家都很心焦,淑娴和玉珊几个女青年扯破嗓子直叫——
“伤员等不得,要赶快进医院!让我们先过去吧!”“大白天有飞机来就糟啦!担架队该先走啊!”……
但是怎么也喊不动。谁不急呀!就是想让路也闪不开,真急人呵!
江水山擦了一把汗,抡着手枪呼喊道:“同志们!让担架队先过吧!伤员同志要紧!”他边喊着,边推搡着人群,领着担架队,费好大事才挤上了桥梁。
桥上的人流停住不动了,又开始向后退。东面响起焦急的汽车喇叭声。一辆满载木箱子的卡车,上面插着防空的松枝,在和迎头而来的人们抢路。车顶上高高地站着一位军人,竭尽全力地喊着,要求人们闪开路,让他那有紧急任务的汽车开过去。司机冒着天大的危险,擦着栏杆很矮的桥沿,从人群中挤过来。但是车开到桥中,不管怎么按喇叭,军人再怎么呼喊,也前进不动了。
江水山见势挤近汽车。那位军人见江水山穿着军装带着手枪,便跳下来,向他要求道:“同志,请你帮帮忙,叫大家让我们先过去。车上载的是地雷、子弹、炸药,前面武工队急着用啊!”
江水山点一下头,高举手枪,大声向人群吆喝道:“老乡们,同志们!都向后退一退,向边上靠,让汽车……”“飞机!”几个人尖声惊呼。
人群立时紊乱了,急着向岸上跑。然而人多,又有牲口、车辆,一时疏散不开,挤着跑,有被挤出栏杆跌进高桥下的危险。汽车更是前进不得。为了防空,车开始后退——后面人少一些。但桥窄,装的东西又多,退得非常缓慢。两架美制B—25型轰炸机出现了。敌机一掠过西南方向的山顶,即刻冲过来,向桥上、桥两头的人群车马,扫射轰炸。
爆炸声惊天动地,河水激起粗高的水柱。炸弹皮在人们头上、耳边呼啸,机关炮下冰雹似地扫来。
人们都在岸上奔跑,牲口脱缰,到处乱蹦。担架队好容易挤到桥头。站在桥中心的江水山,声震河水地吼道:“不要慌!卧倒!趴下来!担架队,护着伤员!护住……”
人们就地卧倒。抬担架的人一齐扑在伤员身上。部队上跟来的三个卫生员,奔跑着去抢救被敌机炸伤的群众……敌机盘旋,轮番俯冲扫射,疯狂地轰炸。
淑娴怀抱一位伤员的头,紧张而又担心地望着桥上的江水山他们。
江水山趁敌机转过去的当儿,向伏在桥面上的人们喊道:“同志们!冲到河边,快!汽车不开有危险,车上是弹药!快!”人们爬起来,拼命地跑去。
司机开车跑了几步,“哒哒哒……”一排急促的机关炮打来,汽车周围的桥面爆起碎石,车猛地煞住了。
江水山和押车的军人跑到车前头,只见司机中弹倒在座仓里。水山即时上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司机,向岸上喊道:“快来救人,快!”
淑娴马上起身向桥上冲,玉珊紧跟在她身后。她们跑到,水山把司机交给淑娴:“快!”
淑娴发现水山右肩上的军装被血浸红一块,心疼地说:“水山哥!你也伤啦,快跑出去吧!”
“把伤员背走!”江水山大手一挥,向汽车冲去。淑娴背着伤员,玉珊抬着他的腿,跑向河岸。
敌机仍在扫射,轰炸。但是由于两面有山,它们不敢飞得过低,炸弹没投中桥梁,只是机关炮常常命中目标。怎么办?没人开汽车,被敌机打中弹药,桥就要毁掉了。
江水山向岸上的人们扫了一眼,刚想叫人来推车,突然打来几颗燃烧弹。两颗坠在水中,一颗打在汽车轮胎旁边。火苗立时疯狂地窜起来,向车上装载的木箱子喷去。江水山和押车的军人忘记头上的轰炸,一齐扑打火焰。然而,他们的军装冒烟了,手脸烧起火泡,烈火仍然伸着长舌,已经在贪婪地舐车上的干燥的木头箱子。一个弹药箱冒烟了,危险!
发现此种危险的七八个群众,呼喊着冲来。
“快来救火!”江水山向人们喊着,他自己抓着车沿,登上车顶。
水山弯下身,去搬那个冒烟的弹药木箱。但,他,残废军人,仅有一只手臂,弹药箱不大却很重,他怎么也搬不起来。水山不顾一切地伏在木箱子上,用他那宽阔的胸脯顶住它,胳膊由箱子下面弯过未,抱住了它,奋力站立起来!
这一瞬间,趴在河岸的人们都愣然抬起头。在千百双目光中,那位穿着旧军装的人,左面的空洞洞的衣袖在风中拂动,右臂结实地抱着胸怀里的冒着青烟的弹药箱子。他宛如一尊威严的铜铸塑像,刚强地屹立在汽车顶上。淑娴冒着敌机的枪弹,大声叫着奔向江水山:“水山哥啊!水山……”
江水山本要将冒烟的地雷箱子抛进河水。无奈,他,残废军人!仅仅一只手,办不到。来不及踌躇了,木箱已经闪出火苗,喷出了药焦味。复员军人知道,他现在迟疑几秒钟,做错一个动作,全车的弹药就要爆炸,那样,通往解放区内脏的公路桥,就炸毁了!通向前方的主要运输线,就阻断了!共产党员江水山丝毫没有犹豫。他一抱起冒烟的弹药箱,正想向河里扔却又发现自己扔不出去时,就马上想要同即刻爆炸的地雷箱一起跃进河流……正当江水山向桥下跳的一刹那,忽听一声脆利的喊声:“给我!”
淑娴不知道何时已冒着巨大的危险攀上汽车。她不顾一切地奋勇地夺过水山怀里那冒火的箱子,使出平生力量,向桥下抛去!她的身子随着落水的弹药箱,重重地扑倒在汽车顶上。
爆炸声中,江水山急将淑娴抱住。
赶来救火的人们抢到车前,全力扑灭了火焰。
在人们的帮助下,江水山把淑娴抱到桥头。淑娴那闺女的脸庞上涂着一道道烟灰,淌着汗珠。她胸前与两臂的衣服被火烧焦,手上的燎泡染着鲜血。当淑娴一从昏迷中醒来,就望着水山问道:“桥炸着没有?”
第二十三章
“没有人,去吧!朝西挖,拿麦子。别光弄些粗粮回家。”
村后的黑影里,一个矮小的人对身边的女人吩咐道。那高大的女人没出声,肩上搭着空口袋,手提着铁锨,迈着男人一般的大步,很快地向北去了。
江任保夫妻早就探到老东山在河岸树林里埋粮食的地址,今夜村里的人除去出差的,大都去埋藏晚饭后运来的大批物资,他们趁村里空虚之机,就偷东西来了。江任保见老婆走远,又向村后扫了一眼,心里想:“王镯子是坏人,不会让她去埋东西,何不趁此去和她玩玩!”
江任保飞步来到王镯子房后的菜园边上。他打量着房后墙的窗子,忽然想起:“不行,我向指导员坦白了和她的真情,使她的坏事败露,遭了刑罚,她一定恨我,不会理我了!”任保心里有些凉,耷拉下脑瓜子,准备向回走。可是,他禁不住王镯子的丰姿美色的蛊惑,又振起精神来,心里说:“王镯子如今是罪犯,不能象从前那样神气,经不住我大话吓唬……对!这娘们鬼也挺多,我叫门她不会开,不妨先到后窗听听动静,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他家,再叫我抓个把柄……妙,就是这个主意。”
江任保无声息地爬过篱笆障,走到后窗根,听见一个粗沙嗓子的男人在说:“……国军压境啦,最近的离这四十多里,占领全胶东是指日可望!妈那巴子,这次回来不是上次跑的时候啦!”
“哼,广播台今天下午还咋呼,说中央军来不了咱以东三个县……嘿,尽放屁!哈,共产党管着我,强迫我干活,还要打我重刑哩!去他妈的吧!”王镯子的声音。“共产党把东西和伤兵都挤在这一带,说好听的叫老百姓有心思藏。”一个年轻男人用得意的口气说,“嘿,这一回可不是我们跑啦,我看他曹振德有几个脑袋!”
江任保被里面这些陌生的声音震动了。接着他心里高兴起来:“你王镯子真胆大,八年徒刑你嫌少怎么的,还敢干这个买卖。嘿!江水山,你当民兵队长的知道这个秘密吗?天天瞪着眼骂我落后,我可要立大功啦!对,指导员对我好,我听他的话,蒋光头来了日子不好过,去报告一声,我江任保也成了天大的人物,上区走县去开功臣会,喝酒吃肉……”
任保越想越得意,竟至手舞足蹈,向外就走——他又站住,转念想:“慢着,我得看清那些男人都是谁。”他重回到窗根,发现用泥坯堵着的窗户上端的缝隙里,有微弱的灯光。任保用手扒着边沿,脚踩着墙边,费好大事才爬上了窗台。任保不看也就罢了,这一看不要紧,立时把他吓呆了。他清楚地看见,屋里除去王镯子和孙承祖,加上孙承祖的舅父汪化堂,还有另外四个人。除了王镯子,他们每人都带着短枪短刀,杀气逼人。
江任保啊呀一声,身子哆嗦,手松脚脱,“扑腾”一声响,重重地仰跌了下去。
屋内闻声大惊。孙承祖把油灯打翻,对汪化堂说:“你们在院里听动静,我俩去看看!”他吩咐王镯子快走,自己隐随在后。
那任保呻吟一霎才爬起来,手摸着脑后磕起的大包,刚要爬出菜园,王镯子正赶到他身前,问:“谁呀?”“我。他妈的,碰坏啦!”任保哼哼着骂道。
王镯子向后轻叫:“是江任保……”
任保见又有人影冲来,估量不妙,但他没来得及叫喊,孙承祖就抢到面前,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低声道:“不要叫,我有枪!”
任保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丧胆地说:“不叫,不动!饶命!饶命!”
王镯子怒气地喝道:“你这丑东西,谁叫你来啦!我问你去多嘴不去?”
“不,不!我不报告,我装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放我走吧!”任保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央求着直叩头。
孙承祖从腰里掏出匕首。王镯子举起两手捂住脸。江任保抱住孙承祖的腿,鼻涕眼泪地哀求道:“老祖宗!
饶了我!我有老婆孩子……我什么也不说……”孙承祖的手没举多高,刀光一闪,匕首进了任保的心窝。
江任保那抱着孙承祖腿的手,渐渐地松开,身子象空口袋一样瘫了下去。
孙承祖把任保的尸体踢了一脚,问妻子道:“怎么收拾他?”
王镯子打量一会漆黑的四周,说:“丢园里的井里吧。”孙承祖夫妻弄妥后回到家院,把事情告诉了汪化堂等人,他们才舒了口气。
汪化堂从外甥孙承祖家逃到青岛后,参加了逃亡地主组织起来的还乡团,并当上队长。孙承祖又在半路上找到汪化堂,当上了情报官。他们跟随进犯解放区的中央军,向家乡进攻。国民党向胶东解放区的进犯受挫,把这些急于回乡倒算复仇的地主恶霸们,弄得心急如火,恨不得插上翅膀,卷阵旋风,杀回家乡。
国民党部队已经到达乳山县境,但对老解放区的内地情况摸不透,不知有无主力军的埋伏。汪化堂和孙承祖接受上司的命令,率领四十一名都是本地人的还乡团,插进家乡,侦察解放军的布防情况,打探重要军用物资埋藏的地点,并进行暗杀、破坏活动,扰乱后方的支前工作和社会治安,以配合其正面大部队的军事进攻。汪化堂和孙承祖一路之上派出三个小组分头活动,他俩领着大部喽罗偷潜到山河村,将队伍隐藏在西山根下大片的古老坟地里,舅甥带着四个人摸进村找王镯子。
王镯子余惊未消地说:“村里人虽说忙得提不上裤子,可是曹振德心眼多,说不定还派人盯着我。快走吧!”“对,待下去会出事,动手捉活的吧!”孙承祖擦着脸上的汗说。
“抓哪个?”汪化堂抽出腰里的手枪。
“江水山领帮闺女媳妇出去没见影,曹振德今傍黑刚从前方出担架回来。要抓就抓指导员,什么事他都知道!”王镯子回答道。
“他一准在家?”汪化堂问。
“不在家抓他的孩子,小崽子一定也知道不少,还容易掏口供。”孙承祖摸起一根木棒子,“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打枪……”
天空闪着密集的星星,漆黑的夜晚,村庄寂静无声。敌人是迫近了,但曾经同日本侵略者进行过长期斗争的人民,并不恐慌,都沉着地奔忙着,等待着转移的命令。今晚,山河村又到了很多军用物资,男女青壮年、结实的老头,和掩护在群众家里能干点活的残废军人、干部家属,全到南山里埋藏物资去了。其余的老人、妇女、孩子,都沉进了不安宁的梦乡。
孙承祖前面开路,还乡团包围了庄西头离村百步远的一幢孤房子。院门关着,屋里静静的,灯火从窗户上透出来。孙承祖刚要叩门,忽然北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匪徒们立刻分散躲藏在草堆后、大树下。
春玲一溜小跑来到门前,急切地叫道:“开门!”“谁呀?”孩子的声音,问着走出一个人来。
“我,兄弟!快开门。”春玲喘息着,拭一把额上的汗水。“姐,你回来啦!”门开了,明生欢跳雀跃地拉着姐的手,拖着往家走。
“爹呢?”春玲进家就问。
“领人去埋东西啦,哥也去了!掩护在咱家的那位李同志——大哥哥也争着去了!姐,又留我在家看门喂牲口。”明生又诉苦了。
春玲略怔一刹,从缸里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她从墙上摘下大枪,熟练地挎上肩,吩咐弟弟道:“在家等着……”
“姐,你上哪去?”明生着急地说,“我也去!”“你在家,我去打反动派!”
“敌人来到啦?”明生瞪起眼睛。
“不是。我有要紧的事去村公所。”
“我不信,你是去打仗,哄我,我不听!”明生急得要哭了。
“嗳呀,看你急的,不听话!”春玲转回身,笑着说,“姐真去打仗,你也犯不上这样呀!”
“打反动派!姐,我也去!”明生急忙跑上炕,从窗台上拿起他的木制手榴弹。
“不要动!”突然的喝声。
春玲猛回身,两个人两支枪指着她。
孙承祖一手掂着枪,一手提着木棒子,阴沉地说:“‘打反动派’吗?我们来啦!”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姑娘惊住了。但是春玲立即觉醒,举起大枪。汪化堂大步抢入,扭住春玲的右胳膊。“反动派!炸死你们!”明生叫着跳下炕,木头手榴弹高擎在头上。
孙承祖和汪化堂一见手榴弹,即忙闪开身,向屋门外逃避。
春玲趁机举枪就打——然而枪膛里没有子弹,从袋子里取已来不及。她猛将明生抱起来,推开活动的后窗:“兄弟!快跑!叫人!”
明生跳出窗外。
春玲回身抡起大枪,向汪化堂扑去。
孙承祖趁春玲去打汪化堂之际,蹿到她侧面,照姑娘脑后打了一棒子。
春玲的脑子轰然鸣响,眼睛紧紧地闭死,举起的大枪呆滞在半空。她又猛然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敌人,枪随着无力的身子向后颠踬了一下,又一齐向前扑倒了。她身子带起的风,把灯火扇灭了。于是,黑暗笼罩了一切。
农救会员老东山,今夜轮他在村后放流动哨,监视王镯子。转了一些时候,不见什么动静。老东山寻思,他外甥女王镯子一个女人家,受了刑罚,且身上有孕,她还敢干什么坏事?所以,他就抽空子去北河岸的树林里察看自己埋藏的粮食。他发现麦窖刚被人挖了,顿时火气冲冲,急步回村找任保夫妻。猛然,老东山想起指导员在会上要大家提高警惕的话,就站下了。他自责道:“我为自个丢开公事不对,人家冷元哥……春玲说,我该学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