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这!更不是这……”淑娴用力摇头。
“那为什么?”老东山生气了,“你说呀!”
淑娴看他一眼,垂下头,一声不响了。
“没说的就算啦,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老东山使出家长的口吻,“给你找这末好的婆家,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妈啦!”淑娴见他要走,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她心里狂乱地说:“这怎么好啊?说不说实话?不说就和孙若西定了,可要说……”淑娴急得流出眼泪,冲口叫道:“大爷,你先别急!我有话说。”
老东山回过头,说:“怎么,我也没逼你,难过什么?有话说吧!”
“我,我……”淑娴又说不出口,老东山又要走;她再也不能犹豫了,悄声道:“大爷,我不瞒你,俺心里有别人啦。”“啊!你说的谁?”老东山惊讶地睁开眼睛。
淑娴大着胆子小声说:“俺水山哥。”
“谁?”老东山喊道,“水山?!”
淑娴默默地点点头。
老东山象牛一样喘息了一会,接着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江水山的家景情况立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他心里在说:“这个穷小子,当兵把只胳膊当丢了,要东西没东西,要人才没人才,倒看上我侄女啦!看上淑娴那股财产啦!哼,想得倒不孬,你是在做梦。”
“你在瞎说什么,娴子!”老东山严厉地说,“水山和咱家一个祖宗,哪有成亲之理?”
“大爷,如今不论这些啦。”淑娴鼓足勇气说,“已经出了五服,也有人破过这个例。”
“那是造孽!咱是正经人家,不能胡为!”老东山喝道,“再说,他是个四肢不全的人,家又穷,你跟他喝西北风?”“大爷,”淑娴解释道,“他人是残废,可是为人好,也光荣。”
“光荣?”老东山冷冷地说,“光荣值几个钱?能当衣当饭?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跟他你要遭一辈子罪,快不要听他的瞎话。这东西用甜言蜜语糊弄住你啦!”
“不,大爷!”淑娴反驳道,“人家水山哥……”“还说什么!哼,水山这东西我才看透啦,他是为着咱家这份……”他不说了,又以绝对的语气道,“娴子,你年轻,别上人家的当。听你大爷的没有错,和你表哥的事算定下啦!”淑娴失魂落魄,哭了好一会,想了想,决定去找春玲。春玲叫她拿定主意,不听老东山的,又叫她再去找江水山,和他谈开。
“唉,找他又管什么用啊?”淑娴深深地叹息一声,望着孤灯自语道。灯火被她的叹息拂得晃曳起来。她把灯端到窗台上,放下蚊帐,脱掉衣服,趴到枕头上,心里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地翻腾开了。
“啊,水山哥,我的心为你都快揉碎了!我费了好大事和你见上面,你却尽讲些大道理,要我积极工作,拥军支前。水山哥啊,我不是落后分子呀!难道除了这些,你就不想想别的吗?我给你做点针线活你不要,要我有工夫做点别的……你想想,我真是闲得两手发痒才给你做的吗?我那一针一线的心血就为给你做鞋和小褂吗?天哪,这可怎么好!我大爷已应允把我给孙若西,可我不听他的,只要你对我吐一个字——‘要’,我就跑到你家,我大爷再厉害我也不怕,有你就行!春玲老叫我和你明提出来,我背后下很大劲,对着小猫对着鸡,对着南山对着大槐树,不知练过多少遍,可是一见你,你的态度,就使我说不出口。对,我怕。开始我怕的太多,怕羞,怕人笑话,怕大爷不依,怕你顶回我……可是越来我怕的越少了,到如个,只剩下怕——怕你不要我了!不止,我还是有点怕我大爷,也是为怕你不要我,所以和他斗的勇气不足。哦,怨你,也恨我,谁叫我的心肠这样不争气,性儿没劲呢?
“……孙若西,这个人是不错呀,他过去爱春玲,她也有点爱他,这我看得出来。不知为什么——哦,对啦,春玲是痴情闺女,老忘不了儒春,他们断了……孙若西有文化,长得也好,他怎么会对我有意啦?我长得不俊,身子粗,个子矮,眼睛也不大,脸上还有几颗小黑点点,又没文化,他怎么喜欢上我了呢?大概是没有了春玲的缘故吧!也许还为我们是亲戚,为个亲上加亲吧……本来,能找个孙若西这样的人也不错呀,人家是教员!可是我的心已有人占上了,没有比水山哥使我更爱的人了!孙若西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啦,真亲近,若是没有水山,说不定我能相中他……咦,春玲一听孙若西,脸立时就红透啦,很有气,这是为什么?他俩为这事吵过架?春玲还嘱咐我,不能和孙若西好,要我拿定主意。她却光说他落后、坏,也没讲为什么,只是说我慢慢会明白。春玲妹,事情不是明摆着?我成天见他的面,还不明白什么呀?
“唉!水山哥呀,水山哥!我二十整啦,也好出嫁啦,可为着你,我等一百年也行。现时冒出个孙若西,俺大爷也应允下来。他是我的养身人,对我有恩哪!我不能全不理会他呀!水山,你要应承我——不,你给我一点光亮,有个盼头,我就能挺起腰杆和俺大爷顶。可是我这时一点希望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劲。我怎么办啊?
“好吧,水山哥!我硬着头皮也要等些天,一定和你谈一次公开的,你要是说‘不’,我就死心——不,再谈两次,你要说‘不’,我就死心——不,再谈三次,四次,五次……嗳呀,烦死人!我的心多会能透点亮啊!”
淑娴清醒过来,拍了一下头。她摸一摸枕头,不觉一惊,悄声说:“是汗?不。是泪。我哭了,枕头都浸湿啦……”
屋里漆黑一团。盛夏的闷热在显威。家里人都在南场上乘凉未归。蚯蚓在墙根的阴湿处和水缸根上,发出间歇的叫声,象给打锣似的蚊子声伴奏。
狗吠。门响。
淑娴心想一准是家里人谁回来睡觉了,也没理会,翻了一下身,又闭上眼睛。
进来的人关上门就没声音了,淑娴以为是嫂子到厢房睡去了,也没发问。
蓦然,姑娘敏感到有人进了房间。她立时睁开眼,真有个影子在蚊帐外面蠕动。淑娴陡地坐起,惊悸地喝问:“谁?”“我,是我。表妹……”来人向前伸出的手停住了,沙着嗓子回答。
“你,孙老师!你要做什么,快出去!”淑娴叫着,急将外衣套在身上。
孙若西在黑暗中低声道:“表妹,咱俩的事不都明了吗,你还怕什么?”
“胡说!我没答应。”淑娴低声喊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
孙若西欲前又止,急忙解释道:“好妹妹,别怕,我没有歹心,是想……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有话白天说吧。”淑娴松了口气,说,“这样子不好。再说,叫俺大爷遇着……”
“我刚从南场上来,他们不会来家。好妹妹,你尽管放心,我是个有知识的人,正人君子!”孙若西挨到炕上,柔声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失掉父母,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多孤单啊!你相信,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咱俩结婚,我保证对你好,一心爱着你。”
淑娴听着这些话,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了,也就忘了知友春玲的忠告。淑娴感激地说:“你对我这末好,我一辈子忘不了。只是我不能嫁你。”
“不行,你一定是我的!”孙若西摸到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明白,你对江水山有情,可是人家对你却无意。他已经和别人好上啦!”
“啊!”淑娴惊叫起来,“他和谁?”
“噢,你还一点不知道呀!江水山经孙俊英的介绍,和汤泉村的青妇队长拉上线啦!”
淑娴怔住了,心里象有包针在搅……但,她马上摇头说:“真有此事,春玲为么不知道?不对,不对……”“人家为什么非告诉你不可?你也许看得出来,妇救会长孙俊英对春玲不怎么好,孙俊英是个精细人,她知道你与春玲亲近,怎么会告诉她?”
淑娴感到有理,身上有些发凉了。转瞬间,她又疑惑地自语道:“难道俺亲妈也瞒我不成?”
“嗳呀呀,我的表妹,你真是太老实啦!你想,江水山他妈知道你对水山有心,怕你听了吃不住,也怕找麻烦,还会对你讲吗?唉,你呀,还痴想傻念,那江水山枪不离身,革命比脑袋还要紧,他怎么会看得上你?再说你这个顽固家庭,你大爷的作为,江水山更是怒火三丈,有现成的干部他会不动心。那位青妇队长还是模范哩!可你呀,表妹,快清醒吧,咱俩……”
第十四章
晚上,山河村正在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自动借出粮食、地瓜干,救济缺吃户,区通信员小王送来上级的紧急通知,要一位主要负责干部带着五辆小车、七匹壮实的牲口,立即赶到转运站,有重要军用品急运。
接到通知,曹振德把工作交给村长江合和江水山他们,就连夜率领民工、车辆和牲口出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人们开始响应昨晚村民大会的号召,自动地把能省下的吃食向小学里送。对几家富农,干部们按照他们的家庭情况,分配了数字,以政府的名义征借。
江水山和江合领着春玲等几个干部、积极分子,在学校院子里负责收下人们的东西,开借条,写明秋收后负责如数归还实物。
来的人真不少,渐渐地大门口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有的人提着一篮地瓜干,有的端着一瓢粗粮,还有的捧着一罐面……人们顺序过完秤,把东西分类倒进几个大囤子和面缸里。
人群不停地流过,东西向囤子、缸里倒着。有好些人都不要借条收据,他们说——“这末点东西,谁吃了不一样?俺是没有多的啊!”“咱们贫雇农不能忘本,好坏塞满肚子就行,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象指导员说的,要有革命的志气!勒紧腰带熬过这一关,争取全国解放!”
“是呀!俺军属更盼革命早成功,亲人好回家。唉,我男人出去一年多啦,音信全无,谁知是死是活。”王镯子的声音从高到低,说着说着擦起眼睛来了。她抱着一小罐玉米面,凑到村长跟前:“村长大叔!我刚从磨上拿下来的,本来是三天的饭……好,军属该吃苦在先,我献出去啦!”江合被她的作为感动了,说:“你就拿回去吧,不要借啦!”“不,我非借不可,咱该起模范!”王镯子响亮地叫道,眼睛向人们扫了一下。她又装着亲近地问春玲道,“妹,你爹怎么没来?”
“俺爹出差啦。”春玲看她一眼。
“我是说你婆家的爹——俺大舅呀!”王镯子吃吃地笑起来。
“他,”春玲的脸泛红了,“我听淑娴说,他答应借出一些吃的,不知为什么还没来。”
“哈,他准会来。俺舅顽固是顽固,可是架不住咱们这些进步的亲戚。你动员他不听,我再去使把劲。”王镯子笑呵呵地说,见春玲转身忙去了,就狠狠盯她一眼。“共产党的丫头,你有能耐就去使吧!我是去向老东山使劲啦,可是和你使的两道劲。”她心里骂着走了。
江合看着交来的东西,摇头叹息道:“唉,就这末一点点,这能管什么用?”
春玲闪着大眼睛望着送东西的人群,说:“大都是些穷苦人,有家底的人很少来。”她发现走上来的桂花。桂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个小瓢,走到春玲跟前,背着人悄声说:“玲妹,你看我留了这末点米,爹非逼我送来不可。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净吃菜哪能行?你说……”“我知道,”春玲同情地看着那一瓢小米说,“你拿回去吧,你们家还该着救济哪。”
“俺不敢,爹要生气。”桂花犹豫着。
“就说是俺们干部叫你留下的。”春玲推着她。“那好。”桂花刚要迈步,忽然又停住,“俺爹他来了,你看。”
曹冷元满头流汗,打着镢头提着篓子走进门。他发现儿媳,走上来说:“嫚子,交了吗?你怎么还留着?”老人发现桂花瓢里的米,有些生气了,上去抢过来,向缸里就倒。“大爷,你……”春玲急忙阻拦。
冷元已将米倒进去了。他又提起篓子,那里面是刚出土的新鲜土豆。他笑着说:“长得不大好,也吃了不少,好歹又刨了这末些,嘿嘿!”他又把篓子倒空了。
江水山一直没说话,对着冷元倒下的土豆和人们送来的东西,眼睛出神地瞪了好一会,接着转向人群,脸色渐渐黯淡下来,额上那三条皱纹,越来越向下压,眼睛挤小了,聚集起来的目光,强烈地射出去。
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走上来,把最多有三斤的长了绿毛的霉地瓜干向囤子里倒。玉珊姑娘生气地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你看孙守财,也只拿那末一丁点。他家可称得上富户,比东山大爷家有上无下,真是守财奴!”
“不要倒!”一声激怒的断喝。
孙守财一惊,把要向囤口叩的小瓢缩回来,朝喊声侧过脸。
江水山咬着牙,压抑着怒火,低沉地说:“把你的宝贝拿回去,人民政府不是向你要饭,用不着你可怜!”孙守财尴尬地摇摇头,不自然地笑笑,说:“嘿嘿,这可是你们干部说的,不论多少都行。我家的囤子也底朝天啦。”“好啦,你走吧!”春玲气愤地瞪他一眼。她怕孙守财再说出不好听的来,江水山会忍受不住,甚至会打他。孙守财转向人群,举着小瓢,讨好地说:“大伙在眼前,这可是他们干部不要。有比我强的户还没露面,我姓孙的过得去吧?”他没有发现同情的脸色和怜悯的目光,低着头走了。“妈的,占革命便宜的老鼠,不能让你们这末自在!”江水山狠狠地骂道。他把村长和青妇队长叫到一边,下决心地说:“这末办,解决不了问题。那些顽固的老中农,是不会自愿借粮的。我的意见,把他们召集起来,再开会。你们看呢?”“这末做也行,”江合附和道,“反正是借他们的,也不算怎么样。”
春玲也点点头,又补充道:“蒋殿人呢?我看也一块叫去,说说他。”
江水山右手一挥:“蒋殿人是反动派,不能和中农搅在一起,对他另有办法。这样吧,我去开会,你们收完东西就先分配下去。”
江合叮咛道:“水山,态度要留神。”
“我知道。”水山迈出几步,又听到春玲关怀地喊道:“水山哥,可别发火呀!”
水山没回头,干脆地回答:“放心吧!”
民兵队长在村公所一直等了好半天,派去的人才把七家富裕中农找来了六家。
这六位中农家长中,五个男的,有四个是上四十岁的人,一个三十多岁;还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除去孙守财以外,其它五位都不知道来做什么,瞪着眼紧盯江水山的举动。“民兵队长,”民兵新子进来报告,“老东山大爷说他不在组织,不来开会。”
“我也不在组织,我也不开。”孙守财立刻站起来。
那老太婆急忙跟着说:“你们叫错人啦,俺哪够格在组织。”
“没错,今天专要你们三个没参加组织的来出席这个会。”江水山郑重地告诉他俩,又对新子道,“再去找找东山大爷,要他一准来。”
“好,就怕他故意躲开不在家啦。”新子说着走了。
“时候不早,不等啦。”水山从桌前的凳子上站起来。
富裕中农会议,在老东山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了。“今天找大家来,开个很重要的会。”江水山强调着,以图引起与会者的重视。同时,他努力把口气放软和,虽说他心里对这几个人很是有气。
“你们知道,我们的子弟兵——革命的部队,正和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大资本家和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