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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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冯德英)-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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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惊堂木,宣告了江会运的舅父欺侮懦弱贤女,罚款三十块大洋。冯寡妇官司打赢后,还在县知事府内住了几天,闹得县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来后,县太爷到浪暖海口巡查盐务税情,还特意绕道拜访过她。
  冯寡妇自江会运死后,就靠着姘头接济和上神许愿吃饭。抗日战争期间,她分得几亩地,由长大了的儿子种着。她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四十开外年纪还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当然,冯寡妇这种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从八路军来了之后,大大煞了风景。政府虽然没明令限制她的作为,但是社会风尚的改变,人们意识的改变,使她不能象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头——诸如蒋子金、蒋殿人之类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如此等等,象她这一流的人,反对民主政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她没有一定的目的和宗旨罢了。冯寡妇如今剩下的老相好,只有蒋殿人了。她最听他的话,当然也是为着得钱财,发泄情欲。不用说,蒋殿人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他只对她说,一有空子就说共产党的坏话,做害共产党的坏事。冯寡妇刚才对老东山说牛是曹振德和江水山害死的,也是出于这种情况。她并不是有意识为蒋殿人他们打埋伏,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寡妇的神案前的香火,虽然没有从前旺了,但是象老东山这样求神许愿的常客,也还有一些。
  老东山从冯寡妇家里出来,心里一面打算给她十个鸡蛋好或是八个鸡蛋合适,一面万分庆幸他交往了这末一位神力广大的巫婆,他老东山不用担心病灾了。想着,他满意了,眼皮少有的睁开了。但当他看到一些背着、担着野菜进村的女人和孩子,眼睛又马上闭拢,转进了他住的胡同。他稳步走着,心里盘算道:“唉!荒年头,缺粮,穷人难……也好,明天赶集粜粮食,好价钱……”
  饥馑,象长了翅膀的恶毒大虫,飞临村庄,敲着人家的门户——有的已爬过门槛,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去年秋冬储存备荒的大批地瓜叶等干菜,早已吃尽。从麦收前两个月,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天早晨,妇女、孩子携带筐篓、扁担,奔向上岗。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形成很多股长长的队伍。开始人们到附近山上,寻觅常年惯吃的几种山菜;慢慢地走远了,凡是能吃的各种野菜,都尽采不遗。起初一般人家还有些粮食、地瓜干,清算地主和反动富农使最贫苦的人家也得到一些吃食,可是这不能维持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除了老中农、为数不多的富农家里还有陈粮外,有一部分人吃点今春早种的春大麦和土豆,断米绝粮的人家,正在一天天地增加。
  各村村干部在区上开会时,不少人向上级叫苦,有的要求把公粮拨出一部分,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了。
  但是区委的答复很明确:如果没有新的指示,公粮不准动用一粒;但同时又要保证不饿死一个人,不出现一个讨饭的。怎么办?要全体人民组织起来,实行生产救灾,度过艰难的时期。
  曹振德和干部们想了各种办法,保证缺粮户,首先是烈军工属的生活得以维持下去。他们号召群众发扬互相帮助、同舟共济的精神,有粮的借给没粮的。号召大家多种长得快,能顶饭吃的各类蔬菜。又组织一些人到海上挑鱼虾回来,和菜熬起来当饭吃。
  今天上午开党支部大会,动员党员起带头作用,尽量省出一些粮食来,救济缺吃的烈军属。大家都表示立刻行动,唯有孙俊英闭嘴无言。
  江水山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不客气地提出来:“妇救会长,你该起带头作用,多拿出些粮来。我看在坐的算你富啦!”
  孙俊英满脸涨红,很不高兴地回答:“你怎么瞅上我啦?我家没有,还等着吃救济粮哪!”
  江合也对她这种态度不满意,和气地劝道:“俊英,这你就不诚实啦。仲亭在家时,亲口和我说过,家里粮食到过年也吃不完……”
  “有也不是抢来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瞪起眼睛说,“党有规定,献东西要自愿。我懂政策,你们唬不着我。”“谁唬你来,妇救会长!”春玲发言了,“这象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
  “还是主要干部哩!”有人揶揄道。
  孙俊英白了春玲一眼,心想:“黄毛闺女,用着你教训!老娘早不想干啦!”她没说出口,低下了头。
  “救济军属是上级的号召,对一般群众不强迫,对党员也一样。”曹振德看着孙俊英,严正地说,“不过这是党的话,做个党员不听从,就要检查一下啦!难道我们就连个普通群众都赶不上?就说冷元老汉吧,人家是烈属,抚恤金一个不要,第二个儿子又送走了,这才是革命的志气。想想人家,咱当党员的脸该发烧!”
  在大家激烈、尖锐的批评下,孙俊英勉强同意借出一百斤玉米。
  开完会回家,孙俊英吃过油饼和炒鸡蛋的午饭,坐在炕上生大气。
  孩俊英不缺吃不愁穿,土改分的地好,江仲亭这两年的汗珠换来不少粮食,她一个人过活,再有一年不进粮米也饿不着。
  自从丈夫江仲亭走后,妇救会长的工作她很少过问,地里活都靠村里给做。她成天待在家里,神志懈怠,吃饱睡,睡够吃,毫无生气地消磨日子。孙俊英越想越恨江水山,由江水山联系到支部书记曹振德,是他们一个鼻孔眼出气,把她丈夫搞走的。接着她联系到共产党,是它教着他们这末做的……她愈想愈恨,愈恨愈广,推论下去,她对现在的社会也怀恨了,哪有她生活在往昔的环境里逍遥快活呢?孙俊英这几年出人头地的自快感,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失去了支持她积极工作的力量。党员、干部真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感到难受,对她一点好处没有。她真想赶快去掉这些牌号。可是,她还有个想法,很可能江仲亭再负点伤回来,那时他又是她的好丈夫了,还是留着党员牌号、干部幌子遮丑盖羞吧。
  为上午开会的事,孙俊英越想越气,恼恨填胸,发狠地说:“江水山,曹振德!你们把我男人拉走还不罢休,又来治我啦!哼,我孙俊英可不是乡间女人,闯关进城见过大世面。我也叫你们认识认识俺的手段!”她下炕闩上门,用豆面捏起两个人形,舀两菜勺花生油倒进锅里,大把柴地烧起火来。
  一会,油就爆着焦花沸开了。孙俊英拿起一包针,正要向豆面人身上扎,忽听叫门声:“妇救会长在家吗?”
  孙俊英想不回答,又知道骗不过,就慌忙把豆面人放在灶后。她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发问:“你是谁呀?”她抽开门闩。
  冯寡妇一步跨进门,眨着黄眼皮,皱起鼻子说:“好香!在家弄什么好吃的,还闩门?好香,好香!”
  “我是……在熬点熟油,治病。”孙俊英搪塞道,见对方今天一反常态,没穿红戴绿,身上破破烂烂,甚为惊异。冯寡妇见锅里放着那末多油,眼睛尖溜溜地扫了一下,手指灶后说:“嗳哟,妇救会长!是哪个王八羔子得罪了你,你要油锅里炸他——哦,还两个哩!”说着她上去拿过豆面人。“不是,不是!你瞎猜……”孙俊英慌乱地分辩,夺面人,“我可不迷信,你……”
  “哈哈哈!”冯寡妇开心地笑了,躲过她的手,看着面人说:“你可真是‘偷了泥告诉土地老爷说没偷’——算告到家啦,想哄我这老行家呀,嘻嘻!你这是要咒死谁?怎么不在面人上扎针……哦!这个人还是少只胳膊的……”“你别瞎说啦!”孙俊英夺过面人,把话岔开,“你来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寡妇落坐在炕沿上,变得愁苦地拉下脸,“妇救会长,你给想想法子,我家两天揭不开锅啦……”她用力压下一个饱嗝。
  孙俊英急忙推开:“这事我管不着,咱管不了。”“我是案属呀!儿子出民工四个月的期已经到了,可人还没回来,你们干部眼瞅着叫我孤寡女人饿死?”冯寡妇样子快哭了。
  “我是妇救会长,管不了这些事。”孙俊英脱清身说,“你去找指导员吧,人家掌大权。”
  冯寡妇一向以不理会干部的话闻名,这时却肃然起敬地说:“妇救会长,你可是咱们女人中的王,要为咱们说话呀!俺们的儿子、男人都出去给共产党卖命,还依靠谁呀?你当干部的就是靠山啦!”
  “我的男人还不是一样?”孙俊英共鸣地摊开手,又留心地问,“你说‘俺们’,还有谁家?”
  “多啦!东头孙狗剩媳妇,村中央小柱他妈,南头吉庆家的……都叫着没吃的,盼出去的人回来。”
  孙俊英感到事情更麻烦了,急忙说:“干部开过会,动员献粮给军属……”
  “我算不算数?”冯寡妇睁大了眼睛。
  “算数,上前方出民工的当军属看待。我还拿出一百斤粮,你快去向指导员要吧!”
  冯寡妇带笑恳求道:“妇救会长,你领俺们去吧。”
  孙俊英思忖,自己去干这事又要挨批评,还是少一事为妙。她推脱道:“我不去,有事忙。你还不知道曹振德的门?”“知道是知道……”冯寡妇见求她不应,就迈着小脚向外走。
  孙俊英跟在后面叮咛道:“那炸面人的事是我闹着玩,你可不要对谁说!”
  “放心吧,权当是我眼瞎。”冯寡妇嘴上下绝对保证的同时,心里正在盘算怎样去告诉蒋殿人这个希罕的发现。孙俊英望着冯寡妇的后影,心里发狠地说:“曹振德,我看你怎么对付这疯娘们!”她回身插上门,重新在油锅里炸她所恨的人。
  冯寡妇这次拜访妇救会长孙俊英是有来头的。
  蒋殿人和孙承祖夫妻在种豆时节毒死十多条耕牛,使人们遭到惨重损失,但是并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结果,土地并未因此荒芜,只不过使男女老少多出了把力而已。曹振德他们开过会,暗访明查了多次,没有捉到放毒的凶手。干部们一方面继续追究毒牛的事件,一方面对公粮仓库一类易受破坏的目标,加强了警戒。并布置一些党员和积极分子,监视地主和坏分子的动静。孙承祖和蒋殿人很为他们的高明手段得意,同时感到村干部实在是不好惹。他们决定要更加谨慎从事。蒋殿人昨夜里摸到老姘头冯寡妇家里,送她一副玉手镯。他吩咐她联合几家案属去向干部要粮食,要出案四个月期限已满的儿子、男人回来,不给就放赖撒泼,惹逗得干部动火发脾气,言语和手脚出了漏子,就可把事情闹大了……蒋殿人还要冯寡妇先去找孙俊英,能要求妇救会长领着最好,她不答应,也讨个妇救会长叫去找谁的口实。孙承祖和蒋殿人也想通过这一事情,摸一下孙俊英的虚实,他们估计她多半推着不管。
  冯寡妇回到家里,找个破篮子觅条棍子,去约人上指导员家要粮。但没叫动其他人。冯寡妇大骂那些女人是熊包,自己单枪匹马,趁人们在街上歇晌的当儿,故意从大街上向村西头走。
  “你干么去?”有人问她。
  冯寡妇破嗓嚷道:“要饭哪!俺案属不怕丢人,不要脸总比在家饿死强!”
  好些人被这寡妇的讨饭棍篓吸引着。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曹振德家还没全断粮。老辈穷人过日子,细水长流。财主不是有“穷人有福不会享”之说吗?恐怕也有些道理吧。振德忘不了他妻子常给他说的故事:她十多岁第一次煮饺子,是把生饺子和凉水一起放进锅里的……因她不但从没吃过、而且也从未见过饺子如何煮。春玲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这过日子之道,即使东西多也舍不得吃好一些。去秋他们准备了许多干菜,从那时就开始将菜和粮、地瓜掺起来吃,不是这样做法,再有比这多三四倍的粮食也早光了。
  因为父亲开会回来晚了,别人家都吃过饭好一会,春玲家才在吃。
  “玲子,吃过饭看看咱还有多少吃的。”振德端起饭碗吩咐道。
  春玲回答说:“还有些地瓜干,杂七拉八的粮食也有一百多斤。”
  “还有这末多?”振德有些吃惊,“你留点粮食和着菜够吃些日子就行啦,其余的拿出去给少吃的烈军属。”春玲含笑道:“我都收拾好啦。”
  “净送给人家啦!”明轩诉苦道,“咱家老吃菜,肚子发胀,干活直不起腰。”
  春玲和蔼地说:“明轩,你不是向姐下过保证,不打光反动派,有白面你也不吃吗?”
  明轩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悄声说:“我不是对革命不积极,是说咱们从头年就省着吃;有的人家可不省,这会没吃的了,就向别人伸手。”
  “吃苦不光咱一家,不知俭省的是少数。”父亲解释道,“再说,这次是要解决一下烈军属的困难。咱们能为亲人去打反动派的人家省点吃的出来,这是挺好的事情,该喜欢。”“爹,我发言!”明生站起来。
  “坐着说吧,不开会。”春玲拉小弟坐下来。
  明生冲哥哥说:“俺哥有缺点,儿童团长还和落后人比,这是对革命没决心……”
  “你别扣大帽子!”明轩吃不住了。
  明生摆着手:“别急,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哩。”他转朝父亲、姐姐说:“我也不全赞成你们的意见。咱家也是军属呀!俺大姐牺牲最早,还是烈属哩!就为这,我不同意再拿粮食出去。咱那末点啦,还不够自个吃哩!”
  “只管自个吃?”春玲的大眼睛在两个弟弟脸上闪光,“咱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就更该起带头呀!你们放心,我保证叫全家吃饱,每顿饭还都见粮米。”
  “一顿放锅里一粒,够啦!”明轩的话,引起全家一阵欢笑。
  这一家吃的饭,几乎全是菜,见不到粮米的影子。春玲有时煮几片地瓜干,有时做一个约有三分之一的粗面的菜团子,给父亲吃。但是看着孩子们,振德怎能咽得下?这顿又如此,振德不吃菜团子,大口向嘴里扒山菜。春玲望着那个小碗大的菜团团又要剩下了,就掰下一块,送给明轩。明轩不接:“给爹吃,吃了好工作。”
  姐姐打趣道:“你不是怕没粮吃吗?先吃点吧!”“我才不怕吃苦哪。”明轩大口吞野菜。
  春玲又送给小弟。明生摇着头:“不要,不要!姐,你吃了吧。你受苦最多,你吃了吧!”
  春玲把菜团硬塞进他手里:“快吃了吧,你小,吃完上山挖菜有力气。”
  “我吃孬的也有劲!”明生又把菜团子送给父亲:“爹,你吃呀!你怎么不吃呢?”
  振德见孩子们的精神,心早就发热了,被明生这一说,更加激动。他用力微笑着说:“好孩子!爹吃饱啦,你吃了吧!”明生站起来,把菜团子送到父亲嘴边,一声紧一声地说:“爹,你不饱。你比过去瘦多啦!爹,你责任大,常熬夜,俺们没有事。你吃呀,爹!”
  父亲哪里吃得下!
  明生着急地叫道:“爹,你吃呀!你再不吃我要哭啦!”
  振德见明生急得直跺脚,真要哭了,忙接过来。他握着这一小块菜团子,象握着块赤金那样沉重,象块火炭那样烫手。他久久地凝视它,抑制着泪水,激动地说:“孩子们!不要怕吃苦,现在吃苦是好事。咱们不吃苦,怎么打垮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啊!咱们这苦吃得有盼头!这苦中有甜,吃起来值得,心里舒服!”
  忽然门外一阵喧嚷,接着冯寡妇大步跨入,看热闹的人们跟着挤进了院子。
  振德和孩子们见到这般情景,都愕然地站起身。“你有事吗?”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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