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看你……”春玲害羞了,撒娇地拍着姐的肩膀。“哎哟,好痛!”春梅笑着,抓住妹妹的手,认起真来说,“春玲,这不是个小事。现在妇女是后方的主力军,生产、支前、度荒,哪样没有妇女也完不成。你看看这些——”她把桌上的一厚叠纸送到春玲跟前。
春玲吃了一惊,都是各村妇女送来的请求上前线的联名信。她情不自禁地说:“都想走!”
“是啊,要不我就说这是个大事啦!”春梅把信放回去,站起来,理了把头发,“应当看到,这说明群众的积极性高,有觉悟,对反动派的仇恨心强。这是很好的,主要的。可是也会有一些人,心里想着另一码事,对个人的婚事有要求,怕在家找不着女婿,这是少数的,也是自然的,事情不大。现在是要大家安下心搞生产,想法子度过春复荒期,做好支前工作,这是头等要紧的!要不的话,春玲你说,能干活的妇女都走了,谁来支援前方呢?”
“这是理,该这末做。”春玲低声道。
“不但该这末做,还非这末做不可!”春梅强调说,“回村对妇女宣传,着重讲在后方生产支前的重大意义,把大家杀敌的劲头用到这方面来;少说些女人打仗不行啦,体格没男人棒啦,跑不快啦……这些说服不了人家。”
“我就不服!谁不信,找个男人来和我比比!”春玲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响亮地叫道,“姐!你说,你同意说妇女不能打仗吗?”
春梅喜爱地瞅着妹妹,心里想:“你姐就是软骨头吗?抗战头几年,我和男人一块同鬼子打过仗,拼过刺刀,还不能和国民党反动派打吗?”她嘴上却说:“女人身子麻烦多,这有些关系也不假……”
“那你怎么和鬼子打的呢?”妹妹将姐姐的军了。“厉害丫头,一步也不让。”春梅只得承认道,“好,我不和你争,算你有理。”
“这还差不多。”春玲得意地笑了,站起来:“姐,我向青妇队这样说,你看行不行?”
“怎么说?”
“队员们!”春玲挥着手,对着姐姐作报告,“上级说啦,现在后方很要紧,仗着咱们妇女来支前。咱们要走了,解放大军没人支援,也打不了胜仗啦!就为这个,才不批准咱们上前线,可不是嫌咱们比男人差,身子这个那个的……”春梅有趣地看着妹妹的天真烂漫的神气,心里赞道:“还是个孩子,可是有能耐把老东山治住,叫他放儿子参了军……哦,她是个女孩子,也是个满一岁的共产党员了……”想着听着,听到此处,她提示道:“后面这句不说也罢。”“别急,要紧的还在后面!”春玲神气活现地说,“青妇队员们!上级还说啦,等需要的时候,就发给我们每人一支枪。”“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上级可没许这个愿。”春梅提醒妹妹。
“姐,你说再说句什么好?”春玲孩子气地拉着姐姐的手,“要给大伙个盼头呀!”
“你可以告诉闺女们,安心后方工作,做好思想准备,根据战争的需要,随时响应上级的号召。”
“好,好!毕竟是区委书记!”春玲高兴地叫着,搂住姐姐的脖颈。
妹妹的这个举动,不由地使春梅心怀一热。她感情奔腾地想,春玲毕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自己这末大时,好不好就在妈妈跟前闹个小脾气,任点性。可是春玲,早就担负起一个家庭的担子,象个小老太婆一样操劳家务,侍候父亲、弟弟……在一般家庭里失去母亲以后,如果没有哥娶嫂子,家务担子都落在当大姐的身上。但春梅自己不在家了,大弟明强更是远在前线……然而,生活的担子不论怎么重,也不能使她妹妹的性格有所改变。春玲还是这末爽朗奔放,快乐好动,象头小牛犊,又象只喜鹊。
春梅在几年的战斗生活里,把性格磨炼得很坚强,感情比一般女子要深沉。她和丈夫曲日东结婚快三年了,因为一个在区上,一个在县上,工作又忙,很少在一起待过,迄今也没有孩子。前几天,县委组织部长曲日东,领着支前团远征鲁南前线,由于工作紧张也没抽时间和妻子见一面。他走后的一天,春梅去县上开会,组织部把曲日东留下的一个便条递给了她。这在她们夫妻之间已是很平常的分别情形,春梅也没在意。
这时的春梅,可有些动感情了。她紧紧拉着坐在身边的妹妹,看着她那已晒成深红色的脸蛋,用手疼爱地在她脸颊上抚摸着。
春玲幸福地把头靠在姐姐的怀里。自母亲死后这还是姑娘第一次享有这种幸福。她娇气又调皮地说:“姐,我头上好痒,你看是不是有虱子啦?”
“净瞎说。你头上哪有虱子!从小就爱干净,不会有。”春梅嘴上这末说着,手却很快地在妹妹头发上扒弄起来。春玲的黑黄头发里有不少泥沙,“怎么撒些沙子在里面,哪会不痒痒?和人家打架啦?”
“你真会说,我还是‘鼻涕将军’吗?”春玲朗声笑起来,“白天下地,晚上的事又多,好些天没洗头啦!”“来,开会还得一会,姐给你洗洗吧!”
春玲脖子上围着毛巾,坐在小凳上,脖颈弯着,头伸进脸盆里。春梅蹲在妹妹跟前,给她仔细地洗涤长发。“姐,爹说你想找我谈谈,谈什么呀?”春玲想起来问。
“哦,刚才谈一半啦。”春梅在妹妹头发上擦肥皂。“那一半呢?”
“这就谈。”春梅关心地说,“我想问问你和儒春的事。”
“快别说了,那有什么好谈的!”春玲要抬头。“老实点。”春梅轻捺了她一下,“我问你,儒春参军的思想真通了吗?”
“通啦。怎么不通?”春玲顺口道,又补充说:“不过他的情绪不大安,象有什么心事。刚离开家,这也难免。”春梅揉搓着妹妹的头发,说,“这末说,儒春还是有顾虑的,东山大爷脑筋还没开窍。”
“你等他脑筋开了窍,山上的石头也变成水啦!”春玲气愤地说,擦了把滚进眼角的水珠。
春梅边向她头发上洒水,边说:“你也不要拿死眼光看人,石头硬还有个碎的时候,不过时间长些罢了。春玲,你要多做些工作。他是劳动人,中农,自私是自私,可是革命对他有好处,他不会存心反对。我们多教育,他还能积极。再说,他是你公公,不进步你这当儿媳妇的也有份。”“这个我知道,爹也常指点我。儒春走后这些天,哪天我也抽空去看他们。那老大妈对我可亲啦,叫我说得对她儿子放下了心。就是老东山大爷象我欠他多少钱似的,板着脸不理我。好,我不和他一样态度,还要多去说服他。”洗好头,春玲对着镜子梳湿发。她那黑黄的柔发洗过后,向下披散着。脸蛋刚被热水的蒸气烘过,泛出红润的光彩。墨一样黑的大眼睛一忽一闪地发亮。
春梅站在妹妹身后,望着镜子里的春玲,似乎她今天才察觉妹妹已发育成一个成熟的姑娘,出息得这样美丽妩媚。她情不自禁地叹道:“说真的,春玲!你真俊,真美!谁有你这个媳妇,真不亏心。”
春玲的脸更红了,调皮地斜着眼睛瞅镜子里的姐姐,用手指划着脸腮羞她道:“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当姐的夸起妹来啦!”
“谁好还不一样表扬!”春梅笑着,又问道,“说心里话,春玲,你从心里头爱儒春吗?”
春玲怔了一下,真情地说:“姐,前一个时候,我可心烦啦!真是又爱他,又恨他,又伤心。我爱他人品好,恨他进步慢,伤心不能和他好。有一段时间,我差点不等他了……姐,他这一进步,当上解放军,我恨化了,气消了,伤心也自然飞了,全剩下一个味道——爱他啦!姐,你说怪不怪?”春梅含着笑说:“这有什么怪的?很自然么!你俩有感情,都进步,样样一个心,这就是爱情!”
“姐,你知道得真多!想必你和我日东哥,就是这样的吧?”春玲甜蜜又淘气地笑道。
“俺们俩怕比不上你俩有意思。”春梅爽朗地笑了几声,又问,“春玲,儒春走后你想不想?”
“日东哥走了你想不想?”妹妹以攻为守。
“傻丫头,我想他做么!”姐姐不好意思了。
“你不想我也不想。”
“嗬,这可是由不得你的。我们是老夫妻啦,无所谓。你这话可是假的,哄姐啦!”
春玲深切地喘了口气,望着窗外走来的人说:“我想他,姐!想得很真,梦见过几回啦……”
全区各村的妇救会长、青妇队长会议,一直开了一下午。会议听取了关于妇女工作的汇报,布置了发动妇女进一步参加生产、积极支前等工作。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会议最后,谈到了村向青妇队员们说明……春玲离区往家走时,夕阳已经沉进了西山。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晚霞炙烤着半个天空,红艳艳的象少女的脸色。在田里春种的人们,还在紧张地劳作。山上梯形的田里,一组组的人们,跟着一犋牲口,来来往往在播种。那驱赶牲畜快步前进的清脆的皮鞭声,女人们的爽朗的呼唤声和欢笑声,分布在各处撒欢的牛犊的叫妈声,把山野搞得热热闹闹,生气勃勃。
春玲登上山岗,拭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被前方远远的景色吸住了。她停了下来。
黄垒河的黄昏时刻,真是耐看。白色的细沙河床,从西面的丛山里冲出来,象条巨大的白布带,弯弯曲曲地向东方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河道中的水流,在霞光中闪烁着光彩。顺河两畔的山前,是一片平原。一簇簇乌黑的树林表示着村庄的所在。此时,女人们做晚饭的炊烟升起,在村庄上空轻柔地缠绕,飘荡。顺河极目东望,在天地连接处,闪着碧蓝的一片,好象镜面一样平静,平面上隐隐约约地浮动着一些黑点点——船帆的影子,那就是黄海了。
春玲望着这瑰丽奇幻的景色,心旷神怡,真想放声高歌。这姑娘,从人称“小玲”时就爱唱歌,也天赋了一副动人的嗓子,加上这几年的业余剧团生活,不但有见景生情的灵感,还有触景作歌的才能。她见了什么使感情来潮的景物,兴趣顿生,一面想一面就能用熟悉的曲调配上新词顺口唱出来。有时为配合运动,戏排得很生,上台忘了词,她也能随着需要编上去,使观众一点觉察不出来。
这时春玲刚要唱,但一见天色不早,离家还有五六里路,要回去料理家务,晚上还要召开会议,布置工作,于是心里说:“留着兴致以后再唱吧!”就一溜碎步,轻盈得象只燕子一样下了山岗。
在大河水面上闪烁的霞光已被下弦月的光辉所代替。昊空缀满明朗的星斗。新月悬空,春夜宁静,宜人的南风中,飘散着嫩叶青草的新鲜气息、百花的浓郁馨香。
春玲来到河北岸,月光下见一个军人停在水边,样子象要过河,但刚下水又退回来,望着对岸发呆。春玲有些奇怪,赶上前问道:“同志呀,你要……”她突然住口,惊讶地叫起来:“儒春,是你!”
那儒春背着背包,手拿着鞋袜,愕然地看着春玲,好一会才结巴地说:“啊,是你!你上哪去啦?哦……我,我回来……嗯,军队从东往西开,路过咱北面,我……”“真巧啦!我上区开完会走到这……”春玲欢喜地说,急切地把他的背包接过来,“走呀,快回家歇歇吧!”说着脱掉鞋,下了水。
儒春在她背后想说什么,又忍回去,迟疑了一下,跟在她后面。
春玲划着没腿肚深的清凉的河水,边走边转头瞧未婚的丈夫。虽说是在月亮底下,似乎他两眉之间那颗小黑痣,她也看见了。姑娘心里象饮过比河水还要多的甘露,甜蜜,陶醉,脸上充满了幸福的春色。
“儒春哪!你可不知道,你走后,我多思念你呀!”春玲柔情地说,“你呢,不想我?”
“想。”他闷声地吐出一个字。
“是吗?”春玲羞答答地笑笑,“俗话说,欢乐嫌夜短,愁苦恨更长。你走后我倒不愁苦,可是老觉得有很长时间——有一年啦!你走多少天啦?对,我记得,到明天一个月啦,对吧?”
“对。”儒春悄声答道。
“哎,军队的生活挺好吧!吃什么饭?”春玲兴致勃勃地问。
“好。吃大粑粑①……”他仍是闷声地回答。
“哦,比俺们吃的强。俺老百性宁愿不吃饭,也巴不得叫你们解放军顿顿吃大米白面,这应该!”春玲欣喜地说,又关怀地问,“睡得好不?不睡炕睡铺草,你过得惯吗?”“人家能睡,咱也不是面捏的。”儒春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我知道你能过得来,劳动人出身,受得了苦!”春玲兴奋地夸奖道,心想:“到底不错,他真是个好青年,思想开花啦!真有意思,才几天他还在那顽固家里,现在已大变样啦!回村叫大伙看看,儒春不是从前的儒春啦,是解放军,江儒春同志啦!哈,我可真成了革命战士的媳妇……咦,不害羞,又瞎想到哪去啦?”春玲又问道:“你们军队今夜在哪驻防呀?”儒春发愣,神情有些紧张,欲言又止。
春玲见情急忙笑着说:“呀,保密吧?好,俺不问啦。你可真不简单,参军几天就学会保密啦!对,应该!”儒春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家里好吗?”
“挺好!妈——”春玲近一年没叫妈了,这个“妈”的意味又不同,故此每逢叫“妈”不免要梗一下。“妈刚开始想你,这些天被我劝导着,已放下心啦!就是爹还没转过弯来。不要紧,他会变过来。这次你回家,咱俩分下工,你站他左面,我站他右面,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保险能叫他脑袋改改样。儒春,信吧?”
儒春长长地叹一口行。春玲安慰他道:“你不用犯愁,有信心,别悲观,准能把爹改造好。”
“春、春玲,我……”他声音颤抖着说。
“怎么啦?有话说呀!”春玲见他垂下头,有些迷惘。
儒春忽然抬起头,嘴张了两张,又摇摇头,神情恍惚地分辩道:“没事,没事,我很快就回部队去……”他又住口不说了。
春玲的心一沉:“他怎么啦?心里象有事,象为着什么不高兴……”想着想着,她疑惑起来。当他们刚跨上南岸,春玲就急切地问:“儒春,战争这末紧,你刚出去这几天,怎么请假回来的?”
“我……”儒春慌乱又痛苦地说,“我不对!我……”“什么?你不对什么?说呀!”
“……”儒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春玲感到一阵寒气袭身,墨黑的大眼睛瞪圆了,骇然地问道:“你!你是开小差?逃跑的?”
“逃跑?开小差?”儒春使劲地叫起来,头摇得象货郎鼓一般,“不,我还回军队,很快就回去!”
春玲紧问一声:“你不是开小差,请假了没有?啊!”
“这……”儒春又怔住了,瞅她一眼,耷拉下脑瓜子。春玲“啊”了一声,木呆呆地停了一会,接着浑身哆嗦,头脑发昏,向后退了半步,背包脱手落到沙滩上。她瘫软地坐到背包上,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
儒春见她这般情景,惊吓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急上前争辩道:“这怨不得我,是我爹逼得我没法子,才这末做的!”春玲哭着抢白道:“你别强调客观!你爹没用绳子拴你回来!”
“春玲,这比拴我还难对付!”儒春着急得快哭了,“你听我说……”
“好,你就说吧!”春玲拭把泪,平静了些,“他怎么逼你的?”
儒春直着肠子背诵父旨:“俺爹叫我等队伍开走时溜下来,藏到家里不出门;半路要碰着熟人,就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