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俊英身子全凉了,手捂着脸说:“好!你还不信……”“你他妈的再说一句,非拿刀宰了你不可!”仲亭怒不可遏,穿上衣服跳下炕。
“你上哪去?”孙俊英慌了手脚。
“上哪去?我把你的丑事告诉支部书记!”
孙俊英滚下炕,双膝跪下,抱着丈夫的腿,哭着哀求道:“不行啊,我的亲人!千错万错我的错,你可不能说出去,叫人家知道啦,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本来你就没有脸!”
“我最后求你这一遭,”她紧抱着他的腿不放,“你千万别说去!我的亲人,我这是为不放你走,一时心急,胡诌八扯说出口,我可没有别的心啊!你看在夫妻脸上,饶我这回吧,饶了我吧!”
江仲亭见她有悔改之心,想到夫妻的恩爱,同时说出去也惹人家笑话,于是厉声喝道:“起来吧!以后可得好好改改!你身上还有点人味吗?哪够个党员?”
孙俊英爬起来,连忙说:“我改,我改!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收拾。你走后我在家好好过日子……”
想起昨夜的事,孙俊英现在还寒心,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倒没有悔改之意,反而越发恨起江水山来。不是他,哪会有这等事发生!不过这时她倒希望丈夫快点走了,她怕他把自己的丑事告诉党支部。晚上,仲亭下地迟迟未归,孙俊英心惊肉跳,担心他去找曹振德。那样,她的名声就臭了。脚步声。江仲亭回来了。她以紧张担心的目光看着他,探询地问:“干活到这时候?”
“回来时振德叔和我说会话。”仲亭说着坐在饭桌前。“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心跳。
仲亭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事,拿饭吃吧。”其实是有事——
江仲亭扛着犁走到村西头时,碰到在那里等他的曹振德。
“仲亭,有个事和你对证一下。”曹振德严肃地说。“什么事?”
“昨晚上,水山打过你吗?”
“这是谁说的?”仲亭有些吃惊,心里奇怪:谁告诉他的?急忙否定:“没有,没有的事。”
振德追一句:“真没有吗?”
“没有就是没有!”仲亭矢口否认,“指导员,我自己挨了打,还不知道痛吗?”
“那末没打人的人,会说自己打了人吗?”振德含着笑,又认真地说,“仲亭,你这种态度对组织不对头。水山打人犯了错误,应当处理。你不能为私人情面不向组织说实话。”仲亭低下头,喃喃地说:“可是,指导员,水山打得对,是我该打呀!”
“这里面的细情我也了解啦。不论为什么,打自己人总是不对的。”
“你要处分水山?”仲亭担心地问。
“要处分。”
仲亭急忙分辩:“不行,党支书!他自己很难过。我俩也和好啦,大叔,我们是弟兄,弟兄之间打架是家常便饭。再说,我也愿挨。不该处分他!”
振德的声音很轻,可很有分量:“弟兄间为私事打架,两人和好就算啦。可是你俩是为参军的事,党支部委员、民兵队长打了你,打一个荣誉军人,非受处分不可!”
仲亭不知怎的,心里一热,泪水立时满上眼眶。他激动地说:“支书!我要求别太难为水山。”
振德安慰他道:“你放心吧,水山主动检讨了错误,我们准备要他在党小组会上做检查,支部提出批评就行啦!”
看着振德转身过去,仲亭嘴张了两下才叫出声:“指导员!”
“你还有事?”振德回过身。
“我家里的……”仲亭口吃了一下,本想说出老婆诬蔑水山的事,可又顾到面子,想着老婆以后在村里的处境,尤其是和水山的关系,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家里的很落后,不够格当支委。”
振德听说过孙俊英为丈夫参军哭闹过的事,联系到她以往的表现,感到是个严重问题;但她已经转变了态度,说明她还是能改过的。他安慰仲亭说:“人免不了犯错误。俊英是有些地方不大好,我们要她联系到这次的事情做检查。你放心上前线吧,我们会帮助她进步!”……孙俊英坐在一旁,看着吃饭的江仲亭,想找出他是否揭发了自己的答案。可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仲亭瞪她一眼,说:“我看你还是把支委让给别人当吧,自己去要求。”
“好吧。”她顺从地答道,“我什么也不够格,干部、党员也让出去好啦。”
“照你那德行就该这样!”仲亭生气地说,“可是你要有出息,不是为当干部,是为革命多出力。党员这称呼比自己的生命还贵重,你自知不够,该加劲补上才对!”孙俊英心灰意懒地答道:“好吧,再干……”
江水山大步迈进来。孙俊英忙亲热地起身招呼:“大兄弟,快坐下吃饭吧!”
江水山脸上流露着喜悦的光彩,兴奋地对她说:“我刚吃过饭。嫂子,你思想通啦!好,这就好!应该!”孙俊英自愧得脸发烧,苦笑了一下。
水山又激动地说:“我来告诉你,妇救会长!明天准备欢送参军的。嘿!报名的人有五六十,超过任务好几倍。到底是咱们老解放区!叫反动派看看吧,天下的穷人有的是,不把他们连根拔,就不叫革命啦!”
孙俊英垂着眼皮答道:“我的身子不大好,叫青妇队长去办吧。”
“对啦,我还没告诉你们!”水山眉飞色舞,扬了一下右臂,“青妇队长,嘿,春玲!这才称得起共产党员!她到底把咱村有名的顽固堡垒攻破啦!老东山的家门口,也要挂军属光荣牌啦!”
仲亭被他炽烈的兴奋情绪感染得跳起来,抓住水山的臂膀,说:“走,兄弟!咱俩到外面清凉清凉,在一块谈最后一次心吧!”
水山边走边纠正他说:“怎么最后一次?往后还要见面呀!”
第十章
吃过晚饭,父亲、二哥相继走了,明生又按老规矩拿出书来,准备履行他的职责——在家守门喂牲口。他看一眼坐在炕沿上不动的春玲,奇怪地问:“姐呀,你怎么还不走呢?”
“哦,你不喜欢跟姐在一起,赶我走哪?”春玲笑道。“嗳呀,姐姐!”明生放下书本,扑到春玲怀里,叫起来,“我就巴望老守着你,多咱也不分开。姐,你今晚没有工作啦?”“有,工作没有完的时候。”
“那你快去吧,不用管我。”明生立直身子拉着姐的手说,“姐,有我在家看门。爹说这也是革命工作哩!”“对,姐知道明生是好儿童团员,懂事!今晚我有工作,在家里干。”
“真高兴呀!”孩子跳起来,“我跟姐在一块工作啦!”“兄弟,姐今晚放你的假,出去玩一会吧!”
“我不出去!”明生扭着身子说,“我要和姐一起工作,好姐姐,留下我吧!啊?”
“呀,又使性儿啦!”春玲眯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弟弟说,“这个工作你帮不了忙,在跟前还碍事。”
“好,我走!”明生立刻老实起来,忙着收拾书本。春玲噗哧一声笑了:“明生,姐撒谎,没什么工作,是你儒春哥明天要走,待会姐要好好和他谈谈,懂了吗?”“懂啦!”明生大人似的点点头,严肃地说,“这也是工作,俺们儿童团也布置来,要欢送参军的。对,姐,我也要好好和他谈谈,欢送他!姐,我不玩了。”
“看你……”春玲有点作难了,“有你在跟前,儒春害羞,不好说话……”
“哦,”明生聪颖地眨了几下大眼睛,“我明白了,姐!你们有秘密,对吧?”
春玲点点头,脸不由得泛起红晕。
“秘密事我不该知道。姐,我走啦!”明生说着,欢蹦着跑出了门。
“明生,玩一会就回家睡觉!”春玲跟到门口,疼爱地嘱咐道。
春玲转回身,从炕上针线盒里拿出已经缝好的“卫生袋”,用针将灯芯挑了挑,针鼻里引上一根白丝线,顺手把针尖在头发上磨几下,就专心致意地在卫生袋上绣字儿。
昨天中午,春玲同老东山交过锋之后,就急跑着找到父亲,红着脸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指导员做了汇报。姑娘想,父亲一准会皱起眉头,帮女儿解决她应允马上嫁到老东山家去的困难事。然而,曹振德并没过问春玲认为的中心问题,却思虑着说:“你这丫头在哪学得这套本领,把老头子给整住了……不过,参军要尽量做到亲人的同意,儒春他爹不是真心自愿……”
“等他真心愿意,共产主义社会也到啦!”春玲忿忿地打断父亲的话,“爹!你一定要批准儒春去,一定批准!爹,不然,就是害了他,也是害我……”姑娘垂下了眼帘。“嗬,看你急得那个样子,我没说不批准哪!”振德慈祥地看着女儿,他那满是胡茬茬的粗糙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爹呀,你批准啦?”春玲昂起头,眼里闪着喜悦的光。振德点着头,缓慢地说:“按政策,该让儒春去,可不是为了怕你不好受——”他有意顿了一下,责备而带教诲的目光停在女儿脸上。春玲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但振德从女儿在用细白的上牙咬着下唇的微小动作上,领会了自己的话在女儿身上的反应。于是,他继续说下去:“青年人参军,最好能做到家属同意。可是,遇到那种实在说不通的人,又没正当理由,就不能损伤年轻人的革命志气。对于这样的家属,争取他们的同意,这不是个外表形式,而是人心的斗争。爹看到儒春有了出息,你的心事也实落了,自然欢喜,不过象你东山大爷这种人也不能把他看得一成不变。你说等他转变了要到共产主义社会,我看咱们为了要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先叫这种人转变过来。玲子,天下的穷人这末多,革命的志气这末高,咱们党的力量这末大,反动派又那末恶,你东山大爷那样的人,能扭得过这形势,死不转变吗?”
“当然不能!”春玲欢快地说,“爹,我保证多做他的工作,使他早点开窍。”
“这就对啦!好,我忙去了。”振德说着要出门。春玲紧叫一声:“爹,还有大事哩!”
“么事呀?”振德站住了。
“爹,怎么忘啦?”女儿的脸有些烘热,“我给你惹下的‘祸’……”
“哦,”振德瞧着女儿笑了,说,“那有什么?这是好事,喜事!我也同意——其实,这也用不着我批准呀?”“爹,看你说得多轻松!”春玲愁苦又焦急地说,“我是想,眼下我跟儒春结婚,你,我兄弟,家,谁照管呀!”“这也是件难事,可是,既答应人家了,就该办到。咱自己有些难处,好克服,难不住。不过……”曹振德认起真来说,“方才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琢磨了一遍,看眼下的情形,你公公是不会让你过门的。”
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父亲说不出话。
“不明白?这很自然嘛,你东山大爷要的是‘财神’,可你呀,玲子,对他来说是‘瘟神’,人家正恨你哪,还会叫你马上过门?据我猜想,你就是现在想出嫁,人家也不来花轿。懂了吧?”
春玲怔了一霎,半信半疑地说:“看他的口气挺厉害,这事倒也难说……”
父亲走后,春玲还在想老东山不会马上叫她过门的理由,仍是弄不懂,心情老是忐忑不稳,有点儿紧张。可是,很快就证实父亲的估计是正确的了——淑娴来看她,开口就说:“春玲妹呀,告诉你个大事儿:俺大爷不愿意你们马上成亲了!”
“他出自真心说的?你说给我听听。”
“听俺大妈说,你和俺爹吵过后,他躺在炕上抽了七八袋烟,尔后,他打发俺大妈找我回到家。他要我告诉你,说是事情太仓卒了,择不了吉日,准备不好用场,他不要你现在就过门,等以后再说。我临出门到你这儿来,他还在后面大声追着叮嘱,说这是他自愿,你要是一准要过门,就是强迫他啦!”淑娴说完,抿了几下嘴唇,又生气地补充道:“他这是为他自己打算!春玲,你细想想就会明白,他……”
灯光下,春玲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双灵巧的手,在“卫生袋”上绣着字儿。
月亮升起不久,儒春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明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门的门槛上。这时他见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就站了起来,问:“哪一个?”
来的那人走到门口,笑道:“看你把人吓一大跳,就象在站岗似的。”
“对,是在站岗呀!”明生郑重其事,将对方堵住,“淑娴姐,先别进去。”
“怎么回事?”淑娴有些意外,“家里开会?”“不是,是俺姐在家,有工作,秘密。”
“哦,我知道啦!”淑娴轻声笑了,“还有儒春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算。”淑娴说着要迈门槛,但明生拉住道:“别进去,好姐姐!”
“这末严呀!是你姐给你下的令?”
“不是俺姐,是我自个想到的。”
“哟,真机灵,好个义务哨兵!不过我得进去,俺大爷找儒春啦。再说,这末久啦,你姐他们的‘工作’也该谈完啦!”
淑娴说服了明生进了门,可是,一转身又缩了回来。“淑娴姐,你怎么又不进去啦?”明生在大门口迎着她问道。
“嗯。你好好地站岗吧,他们的‘工作’还没完哪!”淑娴随口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轮皓月,皎洁明彻,滴溜滚圆,宛如一面银镜,高高悬挂在南山顶上空。
淑娴踏着月光,走到村中问,停了一霎,急忙回家拿出一双鞋子,穿过村街,来到疃东头。她站住了脚,向右首的老槐树望了一眼,又朝东西方向打量一下,于是通过菜园里的畦埂,隐进树影中。
这个地方很僻静,古老的槐树扎根在一片,菜园边上,树下有口很深的水井。树东面挨着江水山的房子西头。虽然在月亮地,可是人站在树身的阴影里,上水山家的人从树边经过,也不会看到树下有人。淑娴站在这里等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夜晚了。这淑娴,幼年亡双亲,使她的心灵凝固着悲哀的郁结。她从小跟伯父老东山生活,受着森严的家教的管束,形成她心情孤僻,性儿和水样软。她感到自己伶仃一身,奇人篱下,甚是悲惨凄楚。她很少接近人,哭脸多于笑面。她不敢上别人家去,怕听到叫妈声;听到后,就独坐垂泪,米水不咽。但是新生活对青年人有特别的吸引力,老东山的门无论关得如何严实,还是挡不住先进思想的潮流的冲击。淑娴在别的姑娘吸引和帮助下,有了走出闺房、投入集体中去的渴望。老东山当然反对,可是对淑娴他不能象对自己儿子那样严厉,因为他日夜担心,怕侄女闹分家。如果能好好地笼络住她,等她大了嫁出去,自己得一份聘礼是小事,淑娴父亲那份家产就是他的了。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老东山放宽了对侄女的约束,心想反正过不了几年,她就成别人的人了,还是不惹她的好。
这几年,淑娴参加了青妇队,上识字班,思想开朗了许多,还在春玲的鼓励下进了村剧团。淑娴秉性不好说笑,脸皮最薄,更不和青年男子接近。起始演剧,登台老往里凑,怯场,不敢面向观众,她也不演和男的相配的角色。一九四五年春节期间,全区要会演,排的戏很多,别的女演员都有了任务,有个媳妇的角色非要淑娴来扮不可。这个戏剧情挺简单,是叙述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妻子,怎样努力劳动,孝敬婆婆,婆媳两人都当上了抗属模范的故事。虽然这个媳妇在戏里还不和丈夫见面,可是淑娴开始还是不演,在众人的再三说服鼓励下,她才红着脸应承下来。
淑娴是个办事认真、好动心肠的人。她在排演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