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搞不清楚哪边刀哪边叉,只好偷望一眼程明。
他用一只手拿着叉,右手,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生菜了。我立刻有样学样,也用右手抓住叉子,叉起生菜往嘴里送。
吃了一口我就皱起眉头。我实在不喜欢吃生的东西。我又不是一只兔子,喜欢生吃胡萝卜。
程明倒是大口大口吃得很好。
我索性放下叉子,点了一根烟。
“你倒很喜欢吃这玩意儿。”我说。
“喜欢说不上。”他回答:“只是习惯了。有一段时期我什么都不吃,天天吃这些东西。”
“为什么?”
“减肥啊。”他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差点没笑出声:“减肥?”
“我在大学的时候打过一段时间的蓝球,毕业后停止了运动,肥肉一下子就堆出来了。后来我报名参加了健身俱乐部,再配合饮食,好不容易才变回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坦率让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既然李信如是你的好朋友,他遇害了,为什么你一点都不难过?”我也决定坦诚一点。所以开门见山的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难过?”他微笑着说。
“你说过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律师。所谓同行是冤家。他是你的强劲对手吧?”
“算是吧。”
“从前念书的时候呢?你们也是对手吗?”
“你想说什么?”
他放下叉子,不紧不慢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从前念书的时候,李信如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改变了一下问题。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几乎有一种错觉,他的眼光疏离起来。有一种很遥远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很聪明,很优秀,很受女孩子欢迎,全身都充满着年轻人的热情和野心。”他回想着,但又一笑:“十八九岁的时候,谁不是这样呢。”
“你那时和他是朋友吗?”
“是的。”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有把自己和他做过比较吗?”
他想了想:“我不敢说完全没有。”
“有那么出色的朋友,会觉得有压力吗?”
“不会。”他说:“我会觉得很骄傲。”
“为什么?”
他坦然的说:“因为我也很出色。”
谈话中断了。
侍者送上龙虾汤,很及时的掩盖了我一时无语的窘态。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他拿起红酒喝了一口:“这样的推理我也很拿手。”
然后他侃侃而谈。
“李信如和我是好朋友,但我们同时也是对手。对不对?也许这种情结在我们大学时代就已经坦下阴影。我折服于他的才能与光华,所以和他成为了朋友。但是他的出色也让我产生了某种自卑的阴影,这种阴影深深的埋藏在我们的友情之下,成为某种危机。然后工作以后,各方面的利益冲突更强烈了,也许我会在某种利益的驱使下,始于青年时代的自卑感转化为杀人的动机。你说对不对?”
他的从容与自信让我语塞。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是在和本市一位属于顶尖级的律师谈话。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为了铲除自己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那么杀李信如就好了,为什么我要杀周洁洁呢?我没有理由杀她。”
“如果并不是为了事业,而是因为……”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因为情杀呢?”
“情杀?”
“也许你根本也是周洁洁的仰慕者之一,”我说:“但是李信如捷足先登了?或者周洁洁本来与你有染,但是却移情别恋李信如,这些,都可以构成杀人的动机。”
他刚刚喝了一口汤,几乎被呛到。
“我实在很佩服你的想像力。”他忍俊不禁的笑着说:“不过,要是你再多了解我一点,很快你就会发现,我绝不是会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男人。”他悠然自得的说:“因为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值得男人这么做。”
“但是这么做的男人偏偏很多。”
“是,我也接过一些这类型的案子。”他说:“所以我很理解你的想法和心情。你们必须怀疑每一个人。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嫌疑犯,因为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杀人动机。”
“再微小的动机,有时都会引发一场谋杀。”我回答:“我经手过的谋杀案里,有时杀人的动机实在微不足道,甚至荒唐得可笑。但它们确实发生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道理。”
“我同意。”
炸蠔送上来了。他用刀切下一块外表呈金黄色的蠔肉,沾了点白色的酱汁后送进口里。
“只是我的杀人动机,是你一厢情愿的推理出来的。”他说:“我虽然对你的立场表示理解,不过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怀疑是我呢?因为比起我这微不足道的潜意识活动,你不觉得死者的家人有比我充份得多的杀人理由吗?”
“就是因为你的嫌疑最小,我才要重点调查你。”我半开玩笑的说:“在侦探小说里,凶手往往是最不可能杀人的那一位。”
他笑了起来:“但是这是现实,并不是侦探小说。”
“你还记得上午你跟我提到李染和李信如的故事吗?”
“作为律师的职业病,我必须纠正你这句话里不符事实之处。”他说:“这并不是我提到的,而是你们提起的。你们当时说你们已经全都知道了。既然如此,我所说的不过是为了印证你们所知道的,对不对?”
“可是你所说的,和我们知道事实有出入。”
“哦?”他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
“你对我们说,李染是李信如的情妇,打得火热,以至李梅跑回娘家去。可是就我们所知,李梅一气之下跑回娘家的理由是因为当时李信如强奸了李染。”
“强奸……”他用很奇怪的口气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这是听谁说的?”
“李染自己承认的。”
“原来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那么李染说的是真的罗?”
“我怎么知道?我当时又不在现场。”他狡猾的说:“印证是否真实,不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吗?”
“所以你或李染,其中必然有一方说了谎。”
“看来是这样。”
“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说谎呢?”我说:“说谎那一方的目的,无非是把警方的思路引向某个偏离或错误的方向。似乎只有如此解释。”
“为什么你会认为说谎的是我呢?”
“因为你是律师。律师都是撒谎的高手。”我坦言:“我承认我对律师有偏见。”
“嗯,我明白了。”
“而且你的表现也有点奇怪。”
“是吗?”
“照理说好朋友被杀了,应该更……”
他很专注的看着我。
每次他的目光深深的投射在我身上,我就有点说不下去。琉璃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一个非常性感的男人。低而温和的嗓音,宽阔的肩头,还有优质的西服勾勒出的线条优美的胸膛。
我觉得喉咙有点发干,赶紧喝了一口酒,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案件上去。
“应该更怎么样?”他问。
“更,更……反正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若有所思的喝了口酒,突然问我:“你一定见过杀死丈夫的妻子或杀死妻子的丈夫吧?在证明他们是凶手之前,他们看上去不难过吗?他们没有哭泣吗?他们没有捶胸顿足吗?他们表现出来的悲痛和伤心难道不够充份吗?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伤心是人人都可以假扮的。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表示同意。
他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其实是很难过的罗?”
“的确如此。”他若无其事的吃着羊扒,回答说。
我们吃饭的座位正对着豪华的落地玻璃外墙,现在正是华灯璀灿,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如此美丽的夜色。我忍不住联想到,李信如生前是否也常常这样来到这里,看着同样的景色,和他的好朋友吃着饭,微笑着。他们那时说的,一定是更为轻松愉快的话题。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将来的某一天,就在这里,有两个人谈论着他的死。
这时我们已经吃过主菜,吃过甜品,胃里被食物填得满满的。我们的面前都摆着一杯咖啡,在轻轻的钢琴声中,咖啡的浓香温柔的四溢,一种有点疲倦的舒适感包围了我的身体。
我们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和他在一起有一种很舒服,很放松的感觉。有一刻我真想要抛开调查的事,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的品味一下这种美妙的感受。
“你知道吗,你和他其实有一点象。”他突然说。
“我?象谁?”我问,但随即明白过来:“李信如?”
“你们的侧面,从鼻子到下巴的线条……”
我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觉得有点难以致信。
“当然也不是完全一样。他的皮肤更白,眼睛也更黑,而且他的年纪大一点,嘴角已经出现了法令纹,看上去更冷酷。而你看起来挺有人情味的。”
“别开玩笑了。”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我心想,虽然他很漂亮,可我也不想生成那么一副短命相。
与此同时,我有一点点违和感。
我一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这时他停住不说话了。
他似乎查觉了自己的失言,于是他伸手招过侍者:“把账单给我。”
“对不起,让你来陪我吃西餐。希望今天的菜还合你的口味。”他一边穿着黑呢大衣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太温柔了,让我有些不自在。
“哪里,我应该多谢你才是。”我举杯向他致谢:“如果每次查案都能象今晚这么豪华,警察工作就要变成一种美差了。”
离开的时候我又出了一点小小的洋相。
我们坐的位置到大厅之间原来有一步台阶,我竟然看漏了,脚下一虚,差点没象个门板一样摔下去。程明及时的伸手拉住了我。这个当年的大学蓝球队员显示出了他强健的臂力和快速反应的运动神经。
“小心点儿。”他在我身边温和的说。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一张脸觉得发烫起来。
“谢谢。”我很狼狈的说。
电梯在无声下行。
显示板上的数字在迅速的闪烁变化着,我觉得我的心也在快速跳动,无法平静。他就沉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我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这小小的封闭的空间真是让人窒息。
还好,我们很快的到达地面了。
走出大门,扑面而来的寒风让我当场打了个冷战。他看了我一眼,但只做不知。
我反倒松了口气。
“我的车就停在下面的停车场。我载你一程好不好?”他提议。
“那就太感谢你了。”
“不客气。”
他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象游鱼一样轻捷的滑到我面前停下。
我手指冰冷的拉开车门。
车里很温暖,他开了暖气。但我不能自制手指轻微的颤抖。我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但我真的害怕他也听到。
“你的地址……”
我说出了我家的地址。
“我想对你纠正一件事。”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什么事?”我心慌意乱的问。
“刚才你不是说,律师都是撒谎的高手吗?这我不能同意。”他说:“律师恰恰是最不会说谎的人群。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巧妙的利用真实。”
真实是象蛋糕一样,可以随便切取,任意取用的东西吗?片面的真实,和谎言差距有多少呢?
不过我现在不想和他争论。
我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句:“是吗。”
“而且对于你刚才谈到的推理,我有一个证据可以将它完全推翻。”
“什么证明?”
“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李信如被害当晚,我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他微笑着说:“当晚我一直在一间迪斯科酒吧喝酒,后来还醉了。那里的侍应都认识我,他们可以为我作证。而且我保留了当晚的入场门票和消费收据,因为娱乐消费可以抵税。”
“是哪一间?”
他说了一个名字,是一间很大的迪吧,挺出名的。那里属于中高档消费场所,据说很受现在一些所谓小资或者雅皮欢迎。
我不说话。
“如果你有兴趣,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去。”他说。
我侧脸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过了一会儿,我艰难地开口问道:“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怎么,昨晚又有谋杀案?”
我没有看他的脸,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吃惊还是调侃。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重复了一遍。
“就是这里。”
“什么?”
他的车停了下来:“你的家啊,就是这个地址不是吗?。”
我这才惊觉车子已经停在了我家楼下。我到了。
“那么明天见了。”
我下了车,看着他在车里冲我微微抬了抬手。然后黑色的奥迪流利的掉了个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我在楼下呆站了一阵,然后慢慢的转过身,往楼上走去。
进了门,打开灯,一切都是老样子,拖鞋随随便便的甩在门前,吃过的饭盒和看过的旧报纸乱扔在桌子上,穿脏的牛仔裤斜挂在椅背上,椅子上展览着破了洞的袜子,床褥在窄小的双人床上乱成一堆。
我好象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走过去,将自己摔在床上。床也是冰凉的,只有它那没有整理过的凌乱痕迹,还残留着昨夜那场激动人心的欢爱余情。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心里乱七八糟。
——小心点儿。
脑子里不断浮现着这句话。
昨天那个人,到底是他,不是他?
第十二章
12)
今天是星期六。
本应是属于我们的宝贵的休息日,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两起谋杀案,就被局里残忍的占用了。
一大早我们就来到办公室,总结这两天的调查报告。
照例是我们那慈祥的头儿先就这两起谋杀案的严重性和在社会上的恶劣影响发表了一段小的讲话,然后又强调了尽快破案的必要性,再接着又就我们刑警工作对社会安定团结的重要性进行了一番阐述。
他的声音不高,又沙哑又持续又顽强,就象催眠曲一样响在我的耳边,我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我用手撑着额头,半昏迷样的在椅子上坐了不知有多久。腿部传来的一阵剧痛将我的意识拉回了身体。
是琉璃。她正在用她尖尖的高跟鞋拼命的踢我的小腿。
我啊了一声,痛苦地缩起腿。
“该你发言了,发言!”她小声的说。
我回过神,发现那个和蔼的胖老头门缝一样的眼睛正瞧着我。
“小陈,又在开什么小差啊?”他问。
“报告长官,没有开小差。属下正在全心全意的想着手上的案子!”我赶紧回答。
琉璃扑哧一声笑了。
老头子也笑了。
“好嘛。不仅是上班记挂着案情,下班记挂着案情,小陈连睡着了也全心全意地想着案情嘛。这种精神是值得表扬的罗?”
同事们这下子都笑了。大个子孙刚发出了特别响亮的笑声。
“谢谢领导表扬,我会继续努力,发扬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做好警队里的一颗螺丝钉。”我悻悻的说:“但是在这里我要对孙刚同志提提意见,开会的时候一点都不严肃,嘻嘻哈哈的象什么话。”
“我这不是看到你得了表扬,特别为你高兴嘛!”孙刚笑哈哈的说。
我正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被科长打断了。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吧。”老头子很有领导风范的把手一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