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的时候了。可什么时候才能稳定呢?朝不保夕的她就不去想它了。每天下班以后,艳灵一般是满街瞎逛,然后回来看看书,实在烦了就去泡网吧。她有几个聊天的朋友,跟他们发生着若即若离的网恋。沉浸在这种虚无的幸福中仅仅是为了忘却烦恼打发时间,对她的生活没有实质性意义。
继小季之后,在这个城市中艳灵还有过第二个男人。那还是在今年夏天,她所在的单位要她做个网页,她答应了,但做起来很不熟练,没系统学过。就在网上发信息,贴帖子,求人排忧难。果然有人回应,其中有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工程师,王工,约她见面。艳灵现在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她不回避跟男人交往的机会,她是病急乱求医,去了他家,是个周末。没有想到王工一个人住着,房间里嗅不到女人的气息,离婚还是分居?她不知道,也不问。二室二厅的房子,宽敞得很。王工很和善,手把手地教她,渐渐地两人的手就叠合到鼠标上了。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她的本子上已记了不少。一般做一个网页要收几千块钱,她出不起。也不好意思向单位开口。王工知道,不提钱的事,但要留她过夜。时间也晚了,回去只有打的,她哪舍得。于是,王工像是早有准备,在厨房里做了几个菜,请她宵夜,喝一瓶干红,谈吐和举止都很有情调的。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熟透了,何况他还显年轻。给人一种信赖感,像女儿想依靠到父亲的肩膀上。艳灵也不拘束,吃得放开。她的晚餐就是吃了碗一块钱的热干面,早饿了。单位里管中餐,那是她货真价实的一餐,共余两餐都随便对付,经常是不吃。桌上有清蒸鲈鱼和清炒茼蒿,都是她喜欢吃的。艳灵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恩宠呢,她很感激,也图表现,吃完后把锅碗瓢盆洗个干干净净,像家庭主妇一样。
收拾完了后她去洗了个澡,王工递过崭新的毛巾。淋浴的水哗哗而下,她就像涸辙之鱼遇到暴雨张开嘴巴尽情呼吸,充满孩子般的喜悦。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在那间脚盆也放不下的小房里能够洗澡吗?好久没有这样欣赏自己的肉体了,心里伤痕累累,身上可是光光溜溜的,一块疤痕也没有。沐浴,对任何人都是一次放松,是在倾听生命的歌唱、血液的流动啊。
有知识或有涵养的人不是直奔主题,总是把程序安排得优雅得体,像港台电视剧一样。他们还在阳台上坐了一会,面对一片大湖,看天上的星光落进湖里,微风习习。艳灵被搂在他的腿上了,工程师的腿上。她小鸟依人般地温顺,让他抚摸。最后是上床。一夜无话,狂欢之后是噩梦,噩梦醒来又是狂欢。折腾到中午才彻底起床。吃了饭后艳灵帮他收拾厨房洗完衣物就走了,他要睡觉,没有留她的意思。走了,走出这房子还回望了一眼,这要是属于我的房子该多好啊。一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服侍他,当他的保姆。就是嫁给他也行,相差二十岁不算什么,老夫少妻多的是。年轻与否是不能以年龄判断的,还有心态。她觉得自己很老了,并不像二十几岁的人,跟他很相近。如果嫁给他,为人之妇,房子问题不是马上就解决了吗?
像贼一样走下楼梯,走到街上,艳灵又汇入人流,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自卑心理又恢复了,有谁要我呢,我怎么可能成为工程师的妻子呢?最多能做他的情人。她不好意思当面跟他说,她迫不及待地走进网吧,跟王工发了个Email。她说:“亲爱的,你太好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你是我真正愿意以身相许的人,我愿永远做你的小朋友。我不会打扰你的,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主动找你。但我召之即来,只要你需要,我可以来陪你,跟你洗衣服,做家常菜。我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你,让你不高兴,你就说出来,让我改正。随时等你拷我的艳灵。”她的打字速度很快,五笔字型,在激动的时候更快,行云流水,像弹钢琴。很难得有这样的激动了,这是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她要抓住这一次机会,争取幸福的生活。她等待着他呼唤,过了两天还没有,她绝望了,感到从网上得到的还像网上存在的一样虚无。她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电话,问些技术上的问题,实际上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带磁性的男中音。有一回他不接电话,再打竟关机。明明知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可怜的艳灵疯了一样在街上乱走,行尸走肉,一直走到长江二桥上。有辆小车停下来,人家怕她是想不开,要送她回家去。是的,这个城市总有人——大多数是外来打工者,把自尽的地点选择在二桥这个宏伟的地方,死也要死得壮烈。艳灵转去了,她不是怕死,但要死得明白。王工总是欲擒故纵,问她想来吗?想,她响亮地答。怎么不想,尤其在半夜自己醒来或被隔壁闹醒的时候,躁动不安,灵魂和肉体都在被渴望煎熬。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她会本能地用手去抚摸自己的敏感部位。
隔壁的欢声已经止息,像船驶过惊涛骇浪进入了平静的港湾,他们一般完事以后要睡一个甜美的回笼觉。天一大亮就各背一袋货出门,在循礼门一带摆地摊。这对夫妻是城里人所不屑一顾的,但在艳灵眼中是值得羡慕的。他们的房间甚至比她的还小,每个月租金八十块钱。在门口烧火做饭,青菜在油锅里发出欢乐的炸响,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每天把床当桌吃了晚饭后他们就坐在床上清钱,计算两人分别赚了多少一共赚了多少。他们的目标是奋斗五年回家盖栋房子。他们活得那么劳累,却又那么充实、幸福,这是一种同心协力相濡以沫的幸福,一种满怀希望的幸福。
相对来说,艳灵和韦老头这样的孤家寡人就过得寂寞得多。韦老头跟她总是日升月落不照面的,在她下班回来之前,他就穿戴一身小丑的行头出门了。他们只是在休息日才可能见面。这样的白天,隔壁那对夫妇不在家,往往就剩下这一老一少。艳灵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时,总能听到韦老头自言自语地在念叨台词什么的。有一次,他要她到阳台上听他讲故事,问她好不好笑。讲的是一个中央领导到穷困山区访贫问苦,农民有问必答,而且答得非常简洁到位。交通怎样?基本靠走;治安如何?基本靠狗;干部作风?基本靠吼;日常工作?基本靠酒;文化娱乐?基本靠赌;最后问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单身汉晚上怎么过,回答是基本靠手。这些东西网上见得多了,艳灵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韦老头急了,不好笑那就挣不到钱了,你什么时候在网上发现了新的笑话,可要早点告诉我。吉庆街上竞争激烈,优胜劣汰,我还要多多充电啊。韦老头的一副认真相倒是把艳灵逗笑了。
女房东偶尔也来充当韦老头的观众。这个胖乎乎的女人,老是拿水泡眼盯他们,好像能看出他们荷包里的钱究竟还有多少。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五号快到了,要交租金了,还只十三号房东就催了。这对于某些小姐个把小时就能得到的租金却很让艳灵犯愁。她鸭子死了嘴巴硬,回答胖女人说少不了你的。实际上心里和囊中一样羞涩。从人事复杂的原单位跳槽到了这个电脑培训学校,没想到它因生源匮乏而难以为继,艳灵事实上又面临失业了,开始靠存款过日子了。中秋节到了,她索性回家了一次。她实际上是最怕回家的,妈妈老是催她结婚,说你不结婚害得妹妹也不能结。结婚,跟谁结婚呢?这一辈子还能不能结婚都是个未知数。艳灵跟张莉说过,真想租一个人回去,遮人耳目。乡里人最追究你在城里混得怎样,一个早该做妈妈的女人还是单枪匹马回去,人家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混得很好回去,珠光宝气,衣锦还乡,人家也眼红生嫉——无非是在外面当婊子呗。所以艳灵死也不想回去的,实在是无所事事,在这种房子里呆不住了。
艳灵的妈妈是含辛茹苦的妈妈。她出生在旧社会,生父解放初被镇压了,生母跑回湖南去了,丢下她。她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养长大。爸妈把老屋让给了儿子,自己到镇边借住下卫生院废弃的到处漏雨的房子。妈妈种地、养猪、做家务,还在街上修鞋擦鞋,挣点零用钱。爸爸是湖南来的烧窑的,跟妈妈家里做了上门女婿,除了老老实实的种地也在镇上扫街,一个月赚百把块钱。妈妈多么盼望女儿们回来哟,又是多么盼望她们光宗耀祖地回来。三个女儿,老大老三解决了,就剩下个艳灵,鬼迷心窍。艳灵把小季带回去过,有男朋友就威风多了,妈妈喜欢他胜过亲儿子,一个劲说可以可以。艳灵说他对她并不好,妈妈说原谅他原谅他。搞得她什么事都不对妈妈说了,包括买的房子被拆毁的事,苦水往自己肚里吞。
这次回去只住了三天,她帮妈妈挖红薯,剥花生,分担妈妈的劳累。秋天的田野唤起了她美好的回忆,若不出去,男耕女织不也是一生?问题是她已经出去了,回不来了,骑虎难下了,二十七八岁的人不可能再回来找个人结婚成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城市不要她,乡村也不要她。乡里人说她是城里人,城里人说她是乡里人,两头不是人。可怜的艳灵,她这次回家取光了存折里的钱,好像壮士一去不回还似的。先在县里花一百多块钱做了头发,离子烫,拉直,营造清水素面的青春年华,把眉毛也修了一下,尽可能风光一些。逢人问就说在城里当老师。妈妈老远就看她回了,说救星回了,救星回了。秋天了,喜事多了,这个要结婚那个要盖屋,都是喜事,不是亲戚就是乡亲,都要送情。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恨不得把两头猪中的一头卖掉。人情大如债,没钱顶锅卖。你有三个姑娘在外面赚钱,不送情说得过去?艳灵就给了妈妈五百块钱,剩下的全部家当就只有一百多块了。她这个人很怪,有钱的时候总是紧巴巴的俭省过,没钱了反而大手大脚,用完了拉倒,好像真的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中秋回来后的那个月,艳灵真的山穷水尽了。房东要收房租,可刚找到的新单位一个月后才会关饷,她头发都急白了,躺在床上一筹莫展。那天恰巧有人敲门,她拉开栓子一看是韦老头。今天怎么在家呢?韦老头说,吉庆街大修,重塑饮食文化一条街,停业一周,没有生意就正好休息。吉庆街你去过吗?还不晓得在哪吧?好,哪天我带你去吃鸭子,或者你去街上准能找到我。韦老头在她床沿坐下,说了半天话。什么他是清华大学的,不少昔日同窗是现在的政要;什么五七年打了右派,一生命途多舛等等,重复了一千遍的话。艳灵听得没有兴趣。她把门是敞着的,免得房东又生疑瞎说。韦老头兴致不减,还跟他揭开了几个小魔术的谜底,总算把艳灵逗笑了。这一笑就很可爱,韦老头摸了一把她的披发,喟叹道,我的小女儿也有你这大了。艳灵往后挪了挪,床就鼠叫似的吱叽了几声。在城里谋生不易呀。前天有个小伙子竟叫我滚,你不要就不要怎么能要我滚呢?我这大把年纪了,啊,虽然卖艺为生,也有个尊严哪。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冷漠呢?韦老头说了半天忽然问艳灵,姑娘,你今天怎么不上班?不上班怎么活命哪?艳灵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我这个月房租都交不出。韦老头惺惺相惜亦惜香怜玉,说,这样吧,姑娘呀,我现在就给你一百块钱。我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韦老头说,我知道你不会白要别人的钱,这样,你每天帮我洗几件衣服如何?当然,你不愿洗也行,这钱就当是送给你了。我愿意,我愿意。艳灵犹如久旱逢甘霖,站起来从韦老头手里接过了钱,当晚就交给了女胖子房东。
韦老头那次以后就再没进过艳灵的房,他总是把衣服从窗子里塞进来。因此,每天早上睁开眼,艳灵总要看一看有没有他的衣服。有时她隐约看到一只从铁条子里伸进来的手,惊恐不已,不由得联想到死牢里的囚徒。上个月的一天,艳灵发现韦老头没有递衣服来,就担心他出事了,风烛残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于是她到韦老头房里看到他躺在床上,已经两天两夜没进饮食,正发高烧,气息奄奄了。艳灵请女房东帮忙把韦老头扶下楼,打个的送他到医院,检查是急性肺炎,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艳灵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病房里照料韦老头。总算韦老头生命力顽强,又活过来了。出院那天,韦老头把艳灵带到闻名已久的吉庆街上请她吃饭。
在一间小包厢里,韦老头把一杯酒仰头干了,以混浊的声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艳灵,古艳灵。
哦,艳灵,你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上次,我在口袋里有意放了二百块钱,你发现后马上就还给了我,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在试你的心事啊。现在来看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韦老头接着说。艳灵,我可是有儿有女的人哪,孙子外孙都有了。可是我出门十多年了,在家里呆不住呀,他们都嫌弃我。我先跟老伴一起回河北老家过了两年,老伴走了我就独闯江湖,北京、上海、安庆、长沙我都去过,就靠这身手艺,活得自由自在。去年清明我回去一次,给老伴扫墓。孩子们还是不搭理我,以为我是个穷光蛋,我就彻底死心了。我都是奔七十的人了,见过多少世面,也被人害过,骗过,要不是你搭救,这回我就死过去了。像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年轻人,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今天要认你做我的干女儿,行不行?这时的韦老头已是酒流满面亦泪流满面了。
艳灵顿时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情感滋生,那可能是父爱,是从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身上流露出的真情渴望。她也觉察到脸上有泪,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词意所感动。她说,大爷,我愿意做你的女儿服侍你,只要你需要。
那次艳灵平生第一次喝了白酒,并知道了吉庆街的鸭子是世界上最辣的东西。她是怕韦老头喝多了才代喝的,微醉的韦老头说了很多话,反复重复的是我绝不会亏待你,绝不会亏待你。临了,韦老头还给艳灵唱了一段京戏二郎探母,引得好多人围观。那些熟识的食客喝彩后说,想不到韦老头还有这一手,要他再来一段。韦老头拱拱手道,今天我是为我的女儿才喊一嗓子,再不对别人唱了。羞得艳灵面红耳赤,艳若桃花。
想到为韦老头洗衣,艳灵不等呼机叫就起来了。此刻她搬开竹杠,拉开了铁栓,去把几件衣服拿到楼下水池边,顺便洗脸漱口。她做这些尽量地轻手轻脚,像只鼹鼠忙碌在黎明的薄曦中。今年冬天特别冷,水像针一样刺骨,艳灵咬着牙。搓洗中她感觉韦老头的衣服口袋里有件东西,一摸是一个用塑料袋袋包着的纸团。展开一看,哎呀,竟是中国人民银行的存折。
这时,隔壁的夫妇也已起来,女的比她只大二三岁,下来倒盆,还要在池边洗涮,发出难闻的骚味。艳灵赶快把存折收起来,上那狭窄的铁梯。她想也没想就去敲韦老头的门,现在不找他那就明天才能见面了。
门开了,一副惺忪的睡眼。衣衫不整的韦老头问,是你呀,有什么事?
没事,这是你荷包里的东西。艳灵伸出湿淋淋的手。
哎呀,姑娘,你的手冰凉啊。什么东西啊?韦老头一看,顿时就明白了,脸色从迷蒙中清醒,鼻子骤然变红。来来来,姑娘,进来进来。
韦老头关上门,把艳灵拉到床上坐下,拍着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