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在一起,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他伸手探索我,我没有反对,我们想努力地通过性来和解。但是快迎住他时,我忽然翻胃。想到他进入过母猪一样的胖妞,我的胃里有一大堆皮球在滚动。程前进努力了半天,总是进不去。
我们颓然地打亮灯,相互不看对方的眼睛。我说,程前进,我们离婚吧。
这是我第二次提离婚了。第一次提离婚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我疼得泪流满面,鲜血印了一摊,程前进充满疑惑地研究了一气,问,你来月经了吗?我说,我没有来月经啊。他激动地拥抱住我说,巧巧,这么说你是处女?!我炸了一下,从他激动的嘴脸里看出了卑鄙。我猛抽了他一记耳光,愤怒地说,程前进,我们离婚吧。
在新婚之夜我献出处女身,有什么不正常吗?程前进说,怎么会想到呢?你这么漂亮,有很多男朋友女朋友,怎么会想到呢?我一边哭一边想,一个漂亮又有很多朋友的女孩子就一定不是处女吗?
我去见母亲。我说,妈,我要离婚。母亲还在看电视里的花鼓戏,她对花鼓戏感兴趣。母亲问,你说什么?我说,我要离婚。母亲的脸使劲从花鼓戏上别过来。程前进有什么错?母亲问,他在外面有女人吗?对,他有女人了,我说。
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茫然而空洞地扫射,母亲老了,她的目光和晚霞是同一种颜色。我有点想吐,母亲说,巧,你扶我去吐。我扶母亲到洗手间,母亲对着马桶干呕,最终没有吐出来。我说,妈,你怎么出汗了?母亲的冷汗直冒,忽然沉沉地往下坠,像一件风雨中挂久了的棉大衣。我忽然惊醒了,母亲发心脏病了!我用手试一试母亲的鼻孔,已经没有气息了。我奔到客厅打电话,打给程前进,打给姐姐弟弟,打给医院,打给单位的领导。我急慌了神了,只要能打的电话,我都打。母亲被送到了医院抢救。白大褂忙出忙进。怎么回事,人们都问:天哪,怎么回事呢?
母亲没有死,她被抢救过来了。一天一夜后,她通知我进去看她。她的病房靠住窗户,她把枕头高高地垫着,看着窗外发呆。母亲问,巧,你过得不开心吗?我说,妈。母亲说,你们这一门亲事是我撮合的,我是不是有罪?我哭着说,妈,妈,你别说了。程前进的母亲和我母亲早年是同学,程前进大学毕业刚好分到我们油田,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我母亲和我。
母亲问,你说程前进反锁了门和一个胖女人在屋里?我说,嗯。母亲问,你们的床单皱皱巴巴吗?我说,嗯。母亲问,是不是他们在看电视,没听见你捶门?我说,不可能。母亲说,巧,是不是你把钥匙拧反了?我不说话。母亲说,巧,我中间带你儿子去过一回,床单是我们弄皱巴的。我看见母亲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流。母亲说,巧,你们那个木门厚,外面又有防盗门,外面捶门里面根本听不见,你是冤枉人了?弄错了?我抱住头,哭着说,妈,是我弄错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那个屋里捶门的确听不见;我的确把钥匙拧反了;床单是我自己弄皱巴的,我忘记了!
三
刘芹菜和肖处明在学校同居被保卫科发现了,学校要处分她,刘芹菜突然不读书了。我们不读了,娘的脚,我们不混这个文凭,刘芹菜说。章帆和我大吃一惊。你们干什么去?章帆问。我们到胜利油田会战去,我们要在油井上结婚,刘芹菜说。肖处明你想好了没?我问。我想好了,肖处明低着头,嗡声嗡气地说。
我忽然佩服起他们来。我忽然间也不想读书了,想到胜利油田去会战,想远远地离开。周末回到家,我一直寻找开口的机会。我忙儿子,程前进就忙厨房,我开始吃饭,程前进修理电视,我互相不看对方眼神,言不由衷,隔靴搔痒。电视上起了雪花,儿子睡着了,我们上了床,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气氛有一些沉默。怎么开口呢?我想。程前进在沉默中说,巧巧,我准备到深圳去了。我有些吃惊。程前进说,我们劳动人事部门在深圳设了一个分点,我报名去了。我说,多长时间?程前进说,这是长期的,我当办事处主任,正科级。正科级是程前进一向比较注重的,是他的坐标和招牌。我决定不去胜利油田了,程前进要走了,我们又进入分居生活状态,这就很好。
章帆这一段时间发明了一项专利,专利说起来很简单,是在低压煤气管道上安装一个安全装置,他的专利在国家注册了,在全校引起了轰动。
灰蒙蒙的一个冬天过去了,生活因为某个事件的转折一下又回到了原样,但终究和原样是不一样的,多了一些什么同时少了一些什么。天气转暖的一天,章帆在食堂拦住我。我说,章帆,祝贺你呀。章帆说,巧巧,我正想找你,我们合开一个公司吧。我说,我能开公司吗?章帆说,我们用我的专利开公司,我负责技术,你负责公关,你的口才很好。我问,我们在哪儿开公司?章帆说,我们到武汉,武汉这几年搞安居工程,我这个专利用得上。我有一点动心了,我一直想找点什么事,换一种生活方式。我问,学校怎么办?章帆说,进修也就那么回事,我们请一年假,到时间参加结业考试就行了。我说,章帆,我们到武汉开公司,你该不会打我的歪主意吧。话刚说完,我们俩都笑开了。
四
章帆出了五万,我出了两万,章帆的姐姐出九万,一共十六万元,我们到武汉去开公司。公司一开张,我就意识到我在心里已经接纳了他。一男一女,经济上滚到一起了,感情不在一起吗?那很难想象。但是我总在努力地抵制这种意识。我清醒地看到了远处的结果,一边朝结果跑,嘴里和心里还在高高低低地说,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我们在汉口租了一套房子,客厅当办公室,一人一间卧室。我让修锁匠给我的房间安那种刚从美国进口的防弹锁。我们安锁的时候章帆摇头苦笑。安完锁,章帆问,吃饭呢?是分开做还是一起做?我望着他的憨样子发笑,说,当然一起做了,节约成本嘛。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我们的生意,这个字是“亏”,如果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亏呀亏”。我们原来在国家能源单位工作,是国有特大型企业,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样子求人。工商要注册,一个有限公司要五十万注册资金,没有吧,求人;税务局不用说吧;公用局有一个主管部门燃气处,没有批文不能开工;消防局要安全许可证;商业局有一个专门管化学危险物品的办公室——我们从一个高楼上下来,抱着一沓子资料,坐公交,坐的士,坐麻木,赶到另一个高楼。我看见摩天大楼就晕。以前总在想,住在大城市天空中的是哪些人?现在我明白是哪些人了。他们一律长着生硬的脸,一律接异性电话才露笑容,一律有礼貌而生硬的汉腔。我最听不得武汉话了,好多年后一听武汉话浑身还起鸡皮疙瘩。
但是我们要在这个庞杂而讨厌的城市生存和发展,这个城市容纳了近800万人,必定它有不同寻常之处。我问章帆,你觉得武汉有什么好?章帆说,武汉人很实际。很实际的人往往一点就通。一种产品,既安全又优惠,他们能很快接受。
我说,我觉得武汉人最大的好处是宽容。章帆想了一想,说,对,武汉人很宽容。
我和章帆住在一起,周围的邻里从来不过问。我们东颠西跑办手续,结交各种人,没有人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原来准备了很多解释,一句也没用上。有一回请技术监督局的领导吃饭,一位领导说,章帆,你老婆很漂亮呀。章帆边喝酒边说那当然,她很早就是校花。
章帆以后给客户介绍,一律说我是他老婆。我沉默着,配合着。我想起了中学课本里的一篇文章,叫《两个铁球同时着地》,我们是两只铁球,被人握在手中,站在塔顶上一丢,什么时候着地?不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同时着地。章帆很会生活,喜欢打扫卫生,内衣洗得比我还干净,烹调得一手好菜。我最怕吃鱼,每次吃鱼嗓子都卡刺。有一次卡住了,章帆用醋帮我化了很长时间,我不敢吃了。章帆说,吃鱼先亲鱼的嘴,鱼就不会卡你。我不相信。程前进教我从鱼脊背开始吃,用舌头抵住,结果我每次还是卡住。章帆说,你试试你试试,只试一回。我夹起鱼嘴亲了一下,真是怪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被鱼刺卡住过了。
这是一个倔强任性而善良能干的男人,有时候成熟得像六十岁,有时候幼稚得像两岁半。散步的时候他总让我走马路没有汽车的一侧,酒桌上每次都替我代酒,每次从不忽略地给我敬酒,他的很多细节让我沉思和发呆。有一回,最难缠的消防队说我们消防不合格,要罚两万块,我们只好请客送礼。章帆喝得太多了,刚进屋就倒在地上,我把他抱在沙发上,他迷糊地说,巧巧,你辛苦了,去睡吧。这就是章帆!夜很深了,我呆呆地看着他,想早先我怎么没碰到这个男人呢?
我们的十六万块钱看着看着花完了,还没见一分钱效益,我们开始节衣缩食。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请客吃饭。我原来是单位的会计,吃饭签单从来不看价格,现在为了省钱,我们首先在街上找餐馆,找那种便宜而不丢面子的餐馆,点那种好看又不贵的菜。吃不完的菜我们也往回带,为了在客户面前有脸,我们事先交待服务员剩菜打包,等客人走远了再回来拎剩菜。我们请客人吃饭,请客人唱OK,请客人洗桑拿。我越来越深入地了解社会了。十七八岁的漂亮小姐站在歌舞厅的门口,萝卜白菜一样由男人们挑选;送礼不再等到天黑了,大白天酒足饭饱后,提包哗地一声拉开,我们把钱塞进去,对方又哗地一声拉住。我们真的像同甘共苦的夫妻,越捆越紧。我们算账一直算到深夜,讨论某种方案讨论到深夜,然后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进卧室,咔嗒一声碰上门。我睡着了吗?章帆睡着了吗?
五
五一劳动节,我带着儿子去看程前进。火车到深圳是早上六点,车站里人山人海。我们在人群中拥挤,远远地看见王东在站前广场插旗杆的台子上面,高着声音怪叫,我是王东!我是王东!王东歪戴着黄帽,手里拿着小黄旗,看起来像一个导游。儿子说,王东叔叔!王东叔叔!我早就发现王东了,我们挤到台子下面,喊,王东!王东!王东看见我们,乐开了,说,哎呀,找的就是你们,你手机怎么关了呢?我说,噢,我手机没有电了。王东说,怎么关键时候没电啊。我说,你站在台子上面喊什么喊,别人以为你是个导游。王东说,我不怪模怪样地喊,你能找到我吗?我问,程前进呢?王东说,程主任忙得不可开交。我说,他比总理还忙吗?王东说,他比总理还忙。
我们看深圳的“世界之窗”,儿子突然喊,爸爸爸爸。我们看见了程前进。程前进陪着一位中年妇女和女孩子,也在逛“世界之窗”。中年妇女我认识,是他们处长的老婆。程前进抱住儿子亲热。处长老婆说,程前进,你不陪老婆孩子陪我们,怎么好意思?程前进说,我陪你们是工作,陪老婆孩子是私事,您说我是先工作还是先私事?王东问,学校怎么办说,对对对,程主任陪您是工作,我陪程主任的老婆孩子也是工作,我们都以工作为重。处长老婆摇摇头,说,你们这些男人哪。
我们逛到一处漂亮的别墅群,王东神秘地对我说,哎,嫂子,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这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吧。
王东说,这是深圳有名的“二奶城”,好多有钱人、港商都在这里包二奶。我们朝深处走,我以为进了大观园,我在江汉油田算美女了,但是哪能和她们比?这些女孩子们有的扶着老头,有的牵着洋狗,在那里晒太阳。我问王东,你们经常到这儿来吗?王东说,我们荷包里这点钱,哪能到这种地方?转了一圈王东说,嫂子,程主任给你买了一块情侣表。我说,是吗?
晚上回办事处,程前进一直没有提情侣表的事,第二天程前进继续陪处长夫人,王东要陪我,我不想逛街了,我休息一天。我把程前进的衣服都拿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办事处租的三室一厅,王东在客厅里看电视。王东看电视没有耐性,一个台看不到三分钟就要换另外一个台。我进进出出晾衣服,王东说,嫂子,你真勤快,我能找有你一半的老婆就好了。我心里一动,问,王东,你谈女朋友没?王东说,没有啊。我说,不对吧,上回你喝醉了,在我们家睡,那个胖女孩子不是你女朋友吗?王东说,嫂子,我就那么差的水平吗?王东话一出口,晓得自己说错了,我又东扯西拉地问,他一句也不答。
我在程前进的箱子里面看见了情侣表发票,没看见情侣表。我把发票掖在身上。办公室电话响,都是找程前进的。王东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好,程主任不在。有一次,王东说,程主任陪处长老婆去了,没陪自己老婆,你怎么不信呢?我在阳台上晾衣服,这句话我听得很真切。
程前进晚上回来,很疲惫地说,唉,总算把客人送走了。我没吭声。程前进说,你不晓得,领导的老婆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她们吹一吹枕头风,很厉害的。我说,程前进,今天有好多电话找你,程前进说,哎呀,我真是忙死了,不可开交。
我说电话有可能只是一个人打的,一个女孩子。程前进望着我说,你看你,你看看你,又来了吧。正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程前进朝阳台上走,嘴里说,这些人,怎么不让人休息?我侧着耳朵听,他声音压得太低了。程前进从阳台上回来,关掉了手机。我问,听说你给我买了情侣表?程前进说,什么情侣表?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买什么情侣表?我掏出发票给他,他连忙塞进抽屉,说,这是给客户买的,发票我要报销的。
我是搞财务工作的,我知道这张票早过了油田规定的报销时间,我没有心思跟程前进说话了。明天我回去,我说。程前进说那怎么行?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好好玩玩。我突然吼着说,我们怎么个好好玩法?难道你三番五次打电话请我们,给我们的就是这种待遇吗?程前进哄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明天陪你们到中英街,到中英街!我真不想呆了。
程前进说,你晓得的,我们处空一个副处的位置,几个人想争,我不把处长老婆搞好行吗?
第二天下雨了。深圳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我们赶到中英街,雨基本上停了。中英街像江汉油田的自由市场,四处悬挂着酒幌一样的招牌和服装。一律的矮平房,一律的矮个子男女摊贩,一律讨好的笑脸和吃喝。这跟想象中的中英街差别太大了。儿子看见了一对外国夫妇,他用刚刚学会的稚气英语喊,HEIIO,HEIIO!OK,OK!外国夫妇被儿子的漂亮和聪明吸引了,舍不得走。他们咕噜咕噜打着手势跟我们说话,我听不懂,程前进一知半解地听懂了。他对我说,他们想跟我们儿子合影。我们很高兴。外国夫妇分别和儿子合了影,恋恋不舍地走开了,我的心情变好了一些。中英街的走私货真是多,手表、首饰、金利来和皮尔卡丹,所有的名牌在这里都变便宜了。女人天生是和商品有缘的,面对着这么多这么便宜的走私货我的眼睛不够用了,不停地挑选。程前进神秘地对我说,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