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不存在着必须得结婚这码事。我这次出来旅行,倒像是为了向绫子展示一种证据哪。”
“你说向我展示?”
“是的。”美惠子瞅了瞅绫子一眼,随即使劲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北海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是让人惊讶,居然连收银台那儿也没有人。”
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了侍应生,说道:“请把茶和三明治送来。”
就在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里下来了四五个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想把头赶紧扭向一边。但照子却爽快地跑了过来,寒暄道:“哇,你也来了。前不久你送给我的花儿让我太高兴了。”
安德烈也离开了同行的那几个人,走到了绫子她们的桌子旁边。也不知是对绫子还是美惠子,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与那次舞蹈表演时一模一样的话:“谢谢,谢谢。”
安德烈的随行人员包括了一个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国姑娘和一个寡妇模样,大约30岁光景的日本女人,还有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他们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龌龊的旅行一样。她甚至想问道:“照子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壶时已经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熟不拘礼,大方随便,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还给绫子寄过一封绝交信。
“安德烈先生想买一些浮世绘①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让我们帮他看看,但我们也是一窍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陈列室去帮他看一看?”
①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
“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说道。这时,美惠子用出乎意料的果断语气说道:“你就去帮他看看吧。正好我有点话要对绫子说。”
目送着北海的背影,美惠子说道:“这下让绫子也看清楚了吧?”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绫子,没什么可怕的。你犯不着那么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当北海从油壶回来时。”
“姐姐,”绫子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但她还是说道:“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哪。”
“要是再早点挑明就好了。其实我本该向绫子道谢哪。”
“哎呀,你说什么呀?”
“不过,或许应该再沉默一阵子才好哪。”
“为什么?”
“那样的话,没准事情会进展得更自然一些。”
“进展?你是指结婚吗?”
“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的结婚哟。”
“和绫子?!”绫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好一阵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么似的表情。但她对于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无可奈何。
“可是,绫子早就应该明白这一切吧?”
“我才不知道哪。”
“但姐姐我明白,还有北海也明白。”
“真讨厌,那种事。”
“或许我说得太早了一点。不过,你完全不用顾虑我,那种感伤的做法实在是无聊。”
“才不是那样哪。”绫子使劲地摇着头说道,“那种事我一想到就会心烦。
正因为北海是姐姐的结婚对象,所以我才提到这个事,像他那种人。“
六
从德国开往比利时的火车穿越了国境线,刚一抵达列日车站,作为不同于德国天空的一大奇观而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是那些成群结队地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它们全都是信鸽。
“所以我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恋的可爱国度。”
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着翅膀的抒情歌一样,绫子遥远地憧憬着比利时这个国家。整个比利时仿佛是举国上下都热衷于养鸽的竞争似的,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国家,据说信鸽的数量在某些年头甚至会陡然增加四五百万之多。
信鸽之间的比赛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难望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
“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
“是的。”
“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翻阅着鸽子的花名册,喃喃地说道,“那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的、”
“为什么是法国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术语全都源自法语哪。”照子说道。
“舞蹈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鸽子哪。”
“哎,你又来了。绫子迷恋的是鸽子,而我呢,迷恋的是滑雪。一旦双方说起滑雪和鸽子来,就免不了又会和今年秋天去城岛时一个样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还在渡船上吵起架来了。”
绫子回想起当她站在城岛那白色的灯塔下面,放眼遥远的水平线时,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像风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一样。
“那时候,绫子还说了些相当薄情的话哪。把我带到那么遥远的偏僻小岛上……”
“可是……”绫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发现,与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惹怒照子的那个时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语的现在更加残酷无情。
为了确认井挽救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情,而专程进行的遥远旅行,反倒使她们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强求那种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费力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因为觉得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不会超出可有可无的范畴。或许在第三者的眼里,她们之间还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维系着,但谁又了解她们内心的变化呢?那是一种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改变了的微妙变化。
回响在绫子脑海里的是照子在城岛所说的那句话:“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
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但那种事情她已无心向眼前的这个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着内心的活动,说道:“或许我这么说又会引起一场吵架,但我仍旧是坚定的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或许我就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着他去比利时哪。
一旦去了那儿,我就会养上一千只鸽子。说真的,我家的鸽子也全都是比利时种哪。据说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也大都是比利时血统。“
“没想到鸽子居然也有花名册,拿它来干什么呢?”照子看见绫子一直在查看鸽子的花名册,有些困惑不解地问道。
“帮鸽子做媒哪,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选对象的台账似的东西,也是兼做户籍誊本的履历表。属于什么血统,训练成绩如何,都可以从中一目了然,而鸽子的脚环上都有一个编号牌,哪个是哪个马上就能对上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选择合适的一对让它们结婚生子,繁衍出优良的后代。”
“那么说绫子就是红娘啰?”
“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是按照优生学的原理来配对罢了。”
“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总有点索然无味,仅凭优生学的原理来给鸽子配对什么的。鸽子不是一种更为浪漫的鸟儿吗?倘若让一个只崇尚科学的人来统治国家,再选出一个婚姻部的部长,以法律为手段,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你结婚,你会怎么样呢?”
“这不好吗?那样一来,就不会有错误的恋爱和徒劳的生活了。真的,经我配对的鸽子夫妇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可是,说来容易,让它们结婚什么的,作为红娘,你都做些什么呢?”
“其实简单得很,只需把它们双双关进一个鸽笼里就行了。”
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
“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
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
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
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
“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
“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
“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
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
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
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
“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
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惠子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为了给美惠子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
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就像美惠子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
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
“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
“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惠子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
“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
“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
“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我也那么想过,但是……“
“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
“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
“嗯。”
“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
“或许都怪我无用吧。”
“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
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惠子的一种善意。”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
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
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