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疏影扶着缓步上轿,仪态端庄,微微带笑。
随着轿帘的放下,礼乐声起,轿子很快升了起来,却迟迟不见前行。
我隐约听见前方似是有响声,却辨不真切,只能低声询问跟在轿边的秦安发生了什么事。
秦安似是犹豫了一会,方才开口告诉我:“慕容少爷过来了。”
我一惊,也顾不得其他,掀开侧边轿帘,便见一人白衣胜雪,骑在马上对我遥遥微笑:“二姐,我来接你回家。”
我沉下声音:“你胡闹什么?”
他不在意的挑眉一笑:“我想你了呀,等不及回家再见。”
我看着笑得一脸无害的慕容潋,刚要开口,一旁的秦安已经稳步上前对着他行礼道:“慕容少爷的思亲之情确实令人动容,可是这于制不合,还请少爷先行回府,老奴随后就将王妃送到。”
潋剑眉一扬,冷声道:“大婚之夜丢下新婚妻子,成婚三日未曾露面,就连归宁也要妻子独自一人,难道这就是合制?”
“圣上龙体违和,殿下亦是不得已……”
“少跟我说不得已,”潋冷笑着打断了秦安:“当我不知道么,就连太子也早在两天前便回了自己府邸,皇上即便尚未完全康复,如今也绝无大碍,他南承曜放着新婚妻子不理,还待在宫中做什么?”
秦安面色不变,只是淡淡而礼数周全的开口:“圣命难违,还望王妃和慕容少爷见谅。”
他虽是对着潋行礼开口,言谈间,却连带提及了我,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秦总管不必多说,慕容清明白。”
再转眼看潋,他唇角已经重新勾起了满不在意的弧度:“既然我姐姐都能见谅,我有什么好不见谅的。同样,既然南承曜执意做他的孝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放过做贤弟的机会。”
我心内苦笑,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脾气上来,怎么劝都是不会听的。依他桀骜的性子,即便是把整个三王府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正想着,他却渐渐敛了笑,自马背上看着秦安,一字一句冷冷开口:“不劳秦总管大驾,我姐姐,我自然会护送她回家。”
秦安一时没有说话,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依旧是眉目平和。
按例,归宁当日,原是该由夫婿骑马行于轿前一路引导的。于是潋轻夹马腹,缓缓策马至我的轿旁,笑了一笑:“走吧。”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这么大的人了,还胡闹,快回家去。”
他一挑眉,微侧过头来看我,唇边挂上近乎无赖的笑容,却偏又异常好看。
他笑着说:“是了,我正要回家。条条康庄路,谁规定我不可以走这条的?”
第七回
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我也没有再掀轿帘。可因为知道,他一直都骑马陪在我身边,心底温暖而安定。
到了相府,父亲母亲并一众家人早已等在门外,我方落轿,便有姨娘上前为我打开轿帘。而潋姿态潇洒的下马,大步上前,将手递给了轿中的我。
古来新嫁娘归宁,自行下轿是为不吉,这本该是由南承曜完成的动作。
我停了几秒,对上潋明亮柔和的眼,微微笑了下,还是将手轻搭上他刚毅的腕,缓步出轿。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锋淡淡扫过潋,什么也没说,率着众家人向我躬身行礼。
潋早已侧过身体避受这一礼,而我却在父亲弯腰的时候看见他发心的银丝,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见礼完毕,父亲侧身让我先行,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潋一眼。我有些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怪罪潋的胡闹,还是默许了他的做法。
这样想着,不由得看向潋的方向,他正巧偏过头来,视线恰与我相对,立时明朗一笑。
秦安亲自指挥人将归宁礼抬进府中,他虽是默许了潋的一路护送,却也坚持跟了过来。
父亲淡淡看向这些比礼制丰厚许多的归宁礼,向秦安淡而有礼的开口道谢。
秦安自然礼数周全而客气的答话,又代南承曜解释了一番,然后便随府中婢女到西厅休息,留我与家人相聚。
我端着青釉瓷杯盈盈下拜,向父母奉茶。家礼行过,母亲已经按捺不住的起身,一把搂我在怀里,眼中点点泪光。
父亲面色亦是有深深动容,他静静看着我和母亲相拥,过了半晌,才开口:“清儿,我们先出去,你好好陪你母亲说说话,她很挂念你。”
父亲既这样说了,屋内一众姨娘兄弟便都告退,只留下疏影碧芷几个贴身丫鬟服侍。
父亲行至门边,回头深深看了我半晌,方亲手为我们合上了门。
母亲握了我的手,在贵妃椅上坐下,一直不肯放开。
她细细端详了我片刻,轻轻开口:“清儿,你瘦了。”
我笑起来:“这才三天没见,哪能呢。”
母亲看我半晌,长叹一声:“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母亲已略一沉吟,便将房内侍奉的丫鬟打发了下去。
我微微讶异,房中疏影碧芷等人,原本就是心腹,连我代嫁这样的事情都未曾避讳。
此刻的摒退,又是为了什么?
“清儿,你与滟儿不同,她自小未曾离开过家族的庇护,到底过于娇弱。而你虽然遭劫,却蒙苏先生所救所教,见识绝非一般闺阁女子所能及,看似柔然若水,心性却极为坚韧。”母亲依旧握我的手,轻轻开口,声音里藏了太多感慨,因而听来,反倒只如叙述旁人经历一般的平静。
“也因此,有些旧事,母亲想让你知道。若是滟儿,我无论如何不会透露一点口风,她承受不了,日后也不一定察觉得到。可是如今,嫁与三殿下的人是你,我却不得不说。以你的聪慧,迟早都会知道,迟,不如早。”
我抬眸平静的看着母亲,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而母亲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继续开口。
“你该知道,当今皇上,原是前朝护国将军,五年前拥兵直入上京,方改朝换代,有了如今的南朝盛世。”
我点了点头,即便已无记忆,可这样朝代更替的巨变是天下皆知的,五年前,正是父亲,跟随当今圣上挥军直上,自此开创了南朝的天下。待圣驾入主紫荆宫后,他又分秒未歇地追随南家三公子,如今的三殿下南承曜肃清前朝余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方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的荣耀。
“当年的战事,三殿下居功至伟,却也因此失去挚爱,前朝公主,宁羽倾。”母亲看着我,略微停了停,眼里似是闪过一丝悯柔之色,却到底一字一句,接着开了口:“他那样爱她,却也最终,亲自逼死了她。”
第八回
我微微一惊,由于当今皇上毕竟是弑君夺位得的天下,虽然盛世繁荣,对前朝旧事却向来讳莫如深。
南承曜与前朝公主的这段过往,我从未听闻过,而母亲却在此刻提起,绝非事出无因。
我隐约能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隐去自己的讶异,只平静倾听。
母亲却好似丝毫没有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一般,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依旧轻轻传来。
“据传,这位公主自降生便带有新月胎记,前朝皇上为此摒弃‘德’字这一历代公主的惯例封号,特赐名‘玉钩公主’。无限恩荣,极尽宠爱,原本是看不上三殿下为婿的,即便他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可是,他们是那样的好……”
窗外有风吹过,树木枝叶一阵沙沙作响,母亲略微停顿,定了定神,重新开口,又回复了最初的淡然。
“后来,前朝皇上到底真心实意疼爱这位公主,终于肯顺着她的意指婚于三殿下。公主下嫁,按例,南家所有成员须得回上京谢恩,而他们恰恰利用了这样一个机会,暗地里调动兵马,瞒天过海,于大婚当日冲进了紫荆宫……”
“三殿下是否知情?”我静静的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
“起兵时,当今皇上曾担心三殿下会因私废公,坏了大事,下了死令不得让他知情。”
我微微点头,心中却很清楚,虽有严令,可攸攸之口甚众。到底三殿下事先知情与否,除开他本人,没有人知道。
母亲淡淡一笑:“可是事实证明不过是皇上多虑了。那一夜,前朝皇上连同十余皇子公主无一幸免。唯一逃出紫荆宫的便只有前朝皇上拼死护着的宁羽倾。可这前朝最后的血脉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不过多活了三日,最后,一样命丧悬崖。而带兵剿灭余孽,逼前朝公主跳下深崖的,并非旁人,正是三殿下。”
我久久沉默,心底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的,毕竟,从今往后,母亲口中的这个人,便要与我相伴一生。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再开口,纵然自制极强,语气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愧疚:“或许也因为如此,三殿下才会性情大变,成日与丝竹美酒为乐。”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妹妹做出了逃婚的举动。
母亲一顿之后,随即有丝勉强的笑笑,转开了话题:“当然,三殿下虽然行事有些放纵,却绝非无才之人。若非如此,你父亲和我即便拼死,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我笑笑,依旧没有开口,而母亲见我沉默,停了半晌,忽而问道:“清儿,你觉得滟儿姿容如何?”
我淡淡一笑:“妹妹丽质天成,世人皆知。”
“那是因为世人不知道有宁羽倾。”母亲摇头轻叹:“宁羽倾贵为前朝公主,寻常人等自是无法窥见天姿,而我朝开创后,对前朝种种诸多避讳,到如今,天下人不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微微一怔,听母亲的话语继续传来:
“可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见到她。那还是前朝太后寿诞的时候,我随你父亲入宫赴宴,这位公主做惊鸿歌、照影舞,那当真是,天下无双。时人曾赋诗‘惊鸿一曲绝,照影舞动天下,广袖轻舒,惟留清影落人间’。你便可以想象她有多美。不是我妄自菲薄,你妹妹在她面前,不过中人之姿。而滟儿身上,那些被世人所赞誉的微末才情,与她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母亲可是想要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好让我就此明白,不去奢望他的爱。”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淡,而微微带笑。
母亲目带疼惜,柔声开口:“你能看透固然很好,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虽然三殿下身边从来不乏软玉温香,但他不会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既然能够眼睁睁看着倾心所爱的人,那样举世无双的女子跳崖身亡,又怎会分半份真心,给如今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或许你也不见得会是例外,但至少,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是我慕容家的掌上明珠,除开三殿下本人,你无须顾忌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你委屈受。”
母亲看着我,带着慕容家人独有的淡定与骄傲,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清儿,你记着,无论何时,不管你要做什么,慕容丞相府,永远都会是你最大的庇护。”
第九回
“小姐,你还不歇息?”疏影自身后将一件纯白披风搭在我肩上,轻声问道。
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今天母亲的话带给了我太多的感触,自归宁宴后,我的思绪便一直无法从那段隐秘的往事中走出。
举目看了一眼天边,冷月如钩。既然了无睡意,我也不愿意就这样闷在房中,于是起身,向疏影轻笑:“我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疏影本是想要陪我出来的,被我拦住了。夜来风寒,她的身子坠崖后同样大为受损,最经不得冷。再说了,我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将尚不明朗的思绪理清。
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中,一抬眼,面前赫然便是“枫林晚”。
我初入王府的时候,秦安便提过,这里,似乎是三王府的一个禁区。
我的唇边,淡淡扬起一抹笑,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今夜,这里可以给我想要的宁静。
潋曾经说过,我看似温良端庄,可毕竟海阔天空的生活过,心底的自由洒脱是最受不得拘束的。我可以将一切繁琐礼仪做到完美无缺,却又从不会让那些规矩,真正约束了自己。
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我也是不会踏入这片枫林的,因为那或许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今夜,天色已晚,南承曜尚在宫中,再加上没有人会轻易入内,这一切,无疑都为我提供了一个沉淀心情的绝佳场所。
我漫步在这“枫林晚”之中,有夜风徐徐。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不同,这里,静谧而古朴,倒叫我真心实意的喜欢。
然而,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原想着能觅得一方清净,到头来,却似乎平白给自己惹上了是非。
不远处的脚步和语音已经渐近,隐约可见的人影预示着我无法悄然离去。所幸,这片枫林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寻个比较好的遮蔽处隐身其中,轻易是不会被人发觉的,这样,我便可等到无人时再离开。
刚把自己藏好,便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听来气息微微不稳,却是柔媚入骨:“你,你这人,等等我!我叫你停下!”
“你要留我,我便陪了你三日。你硬是要到三王府看看,我也遂了你的意。若梅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慵懒带笑的嗓音,蕴着漫不经心的冷,和让人晕眩的魔性,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一字一句摄人心魂。
那女子娇嗔地埋怨道:“这些都是我要来的,有什么可稀罕!你对我若能有我待你的半分好,我又岂会这样任性?又不是不懂事,难道还不能明白你的难处吗?”
那男子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若真懂事,便回去吧。一会他醒来见不到你可该怎么办。”
虽是问话,却并无半分担心在其中。
而那女子的声音亦是娇媚而有恃无恐:“我在汤里下了药,不到天明他是不会醒的。别对我这样冷淡,人家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偏你又不肯常进宫陪我……”
女子的话未完,融入黑夜,全化作媚人嘤咛。
我直觉想起身离开,并无意撞见别人的秘密,这样惊人的故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所生活的环境和所见所闻,早已让我习得一套明哲保身的方法。
此时此刻,趁那对男女缠绵而无暇他顾之际,或许,我可以顺利离开。
轻巧的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左肩一麻,便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正好击中了我的穴道。
男子低沉魅惑的嗓音适时的再度响起:“现在可以回去了?”
那女子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激吻中回神,仍是喃喃呢哝着诱人低吟。而那男子已经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笛,径自吹了起来。
一曲未绝,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携满身冷厉的肃杀之气而来,恭谨的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月毁,送她回去。顺便,取回该得手的东西。”
伴着他淡淡的吩咐,疾风起,再停。
想是该走的人已然离开。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缓慢却精准地向我所在的方向移来,我立刻明白了肩上穴道必为他所制。
月色下,一袭暗红色衣袍的男子,缓步走到我的身前,俊美得有如神坻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笑,眸光,却冷如寒星。
浑然天成的贵气无需刻意昭彰,雍容中再带上三分的漫不经心,更使得他平添了一股邪惑的魔魅气息。
我几乎是立刻的,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当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谋面的夫婿。
从未想过,初次见面,竟然会是,此情此景。
第十回
慕容家的男儿,样貌都是出众的,可是,与眼前这人相比,即便是最出色的潋亦是有所不及。南承曜身上的那种风神气度,只一眼,便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好整以暇的走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