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同学
夏树静子
一
酒井三津枝那平静而有些无聊的生活,从那天起就开始被打破了。
4月底,天空吹拂着干燥的风儿。这天下午,三津枝照例一边看着邻居家的小孩郁夫啃着学校里午饭剩下的橄榄形面包,一边问他春游去什么地方,漫无边际地唠着话捱过时间。郁夫脖子上挂着房门钥匙,是社会上所谓的“钥匙儿童”。郁夫读小学五年纪,住在三津枝正对面两层楼水泥建筑的住宅中。他没有父亲,母亲在保险公司工作,所以郁夫总是将钥匙吊在毛衣或衬衫里面,放学以后就常常背起书包径直去三津枝的家里玩。
三津枝住的房子,就夫妇两人而言显得过分宽敞。她与大她9岁、今年45岁的丈夫一起生活。丈夫在这座城市的某家地方银行担任代理行长。在经济生活上应该说非常宽裕,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七年至今还没有孩子。早晨将丈夫送走,一直到晚上7点以后丈夫回家,这段漫长的白昼时间,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三津枝来说,极其苦闷,这种苦闷往往无处宣泄。
去年年底,三津枝在大扫除以后,将正要在院子里点火烧掉的那张年历送给了郁夫。
此后,郁夫没三天总有一次来三津枝家里玩。三津校当时正要烧掉的年历是一张很大的赛车照片,郁夫从院子外的走道上看见后,便大声叫喊着跑上前来,要去了那张年历。
“这次郊游是坐公共汽车去的吧?”三津枝若无其事地问道。
郁夫将橄榄型面包贴在面额上玩。
“嗯。”他平时很喜欢赛车和电气列车照片,此刻他噘着嘴唇,稍稍斜视的眼睛里顿时闪出光来,“不过,这次五月连休(日本每年五月初休假天数约有一个星期),妈妈说也许要带我去大阪。”
“大阪?”
这座城市地处日本西部,到大阪即使乘新干线也要五个小时左右。
“为什么突然要去什么大阪?”
“我们家在大阪有位叔叔,妈妈说去叔叔家玩。”
“是吗?这很好啊。”
邻居们传说,郁夫的父亲并不是死了,而是在郁夫幼年时抛下妻子离家出走了,因此,三津枝无意中知道郁夫的父亲在大阪,便想象着也许是母亲带着儿子郁夫去探望丈夫。三津枝白天里几乎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闲愁难遣,丈夫又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平素沉默寡言,所以即使是琐碎小事,也会令她浮想联翩,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毫无缘由胡思乱想的习惯。
这时,大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房门打开的声音。
看见三津枝竖起耳朵聆听的表情,郁夫站起身来。
门外传来像是幼女和成年女性在嘀咕着什么的声音。三津枝走向大门处去察看。
房门半开着,一个穿着蓝色游戏衣、约莫2岁的小女孩“叭喀叭略”地扳动着门把手,身穿白色对襟毛线衣的苗条女性像是女孩的母亲,她伸手按住孩子的手想让她也不要淘气。
“她是前几天搬到我们楼上的阿姨呀!”郁夫用一副大人的口气解释道。
“对不起。这孩子乱闯房间……,”女人好不容易才将孩子拉近自己的身边,抬起头来望着门框边的三津枝。
“呃!”——两个女人的嘴唇里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谷森君。”
“果然是三津枝君啊,看见姓氏牌时,我还在想说不定是……”那女人用轻脆悦耳的嗓音说道。
她叫谷森叶子,与三津枝是高中时的同学。她冰肌玉骨,粉脸桃腮,对于36岁这个年龄的女子来说是罕见的。在念书时,叶子无论容貌还是成绩都出类拔萃。平平庸庸的三津枝与她不可同日而语,但两人相处并无芥蒂;因此,毕业分别若干年后不期而遇,会倍感亲切,追怀往事更觉得格外投机。然而,由于发生了三年前的那桩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
“我是上星期搬到那幢楼里来的,住在二楼,因为以前的住处出行很不方便。”叶子用手指了指正对面的住宅。尽管三年未见,叶子丝毫不见衰老,聪慧的眼睛洋溢着无邪的微笑。
“是吗?那……”若在平时,这时应该说“真高兴”,但三津枝嘎然而止。
“那以后,你没有什么变化吗?”叶子问道。
“是啊!还是老样子,和丈夫两人生活。孩子也不想要了。你怎么样,丈夫还好吗?”
“还是写写电影剧本、纪实文学这些挣不了几个钱的文章啊。”
“你还在上班?”
“没有,早就不干了。”叶子飞快地、怔怔地朝三津枝瞥了一眼,然后伏下长长的睫毛,冷冷地答道。只在这时,她那白皙的面颊才掠过一抹阴影。
三津枝陡感一阵莫名的怯意。
“这是你的女儿?”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呃。”叶子也恢复了笑容,抚磨着自己孩子的脑袋,“她叫真弓,只有一岁半。”
“真可爱!我真羡慕你啊!”三津枝不知不觉地使用了奉承的口气。
“这孩子出生以后,谷森在别处借公寓作为工作室。”
“呀!是吗。”
“所以,我基本上就和孩子两人在家。你请来玩呀!”
叶子又怔怔地凝视着三津枝的眼睛,片刻后便牵着孩子的手离去了。
三津枝愣愣地站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连郁夫回去都不知道。叶子眼眸里隐含的深沉的笑意,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怎么也挥之不去。
终于来了——三津枝这才感到,这三年里,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隐隐警觉和提防的灾祸降临了。
二那件事发生在正好三年前的4月中旬,那个樱花凋零的阴天下午。事情可说完全出自偶然:将近4点的时候,城市西部一条偏僻的街上,三津枝仁立在公共汽车站上等着汽车。
通往S池塘的小道,在国道前端向杂木林中透选伸去。在春秋两季,S池塘是近郊的游览点,每到节假日便热闹非凡。那天是星期四又临近愣晚时分,汽车站上除了三津技之外,只有一个推销员模样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次郊游令三津枝无比高兴,不知不觉过了该回家的时间。
回想起来,她既感到后悔又感到心情激荡,同时又焦虑万分地等着赶回家。
三津枝回市中心乘坐的汽车,怎么也没有等来。
相反,逆向路程的汽车停靠在道路的对面,车子开走以后,刚下车的四五名乘客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去。
其中一个贴身穿着奶油色连衣裙的女子显得特别亮丽,她与三津枝的目光交织了一下,一瞬间很自然地露出带着惊讶的微笑。
那女人就是谷森叶子,虽说是高中的同学,但毕业后已过十几年,一般不会马上就认出来,恰好一个月前刚有过一次同学聚会。
在同学会上,叶子的柔情脉脉和雪肤花貌颇受同学们的羡慕,所以现在隔着国道看见谷森叶子那丰姿绰约的身影时,三津枝立即认出了她。她想起叶子是在市内的电视台里工作的,听说她丈夫与她同岁,是电影剧本作家。叶子那副睿智而生动的表情,难道就是从那样的环境里酿造出来的吗?三津枝的丈夫未老先衰,而且沉默寡言,这使三津枝的日常生活过得沉闷无聊。一比较,三津枝便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失落感沉重地压在她的胸膛上,令她喘不过气来。
当时两人正好处在道路的两边,无法进行交谈,相互之间只能报以微笑。这时,三律枝等候着的汽车驶进站台,将两人的目光截断了。、翌日差不多也是下午4点钟光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拜访了三津枝的家。
那男子长着一副黝黑的四方脸和一对平易近人的褐色眼睛。他和蔼地对三津枝致意,出示了警察的证件。
证件上面印着:东京警察署刑事课警部补立野弘吉。
三津枝顿时感到胸膛里涌出一阵不安的骚动,还以为丈夫出了什么事。
“夫人,你不用担心!昨天市内发生了一起事件,我们在进行调查。夫人认识一个叫谷森叶子的女子吗?”
“这——”
“对不起,夫人昨天下午3点到4点左右,在什么地方?”
“是……问我吗?”三津枝用稍感惊讶的语气反问道,“你冷不防这么问我,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是说,那时你不在I町一带吗?”
谷森叶子……I町,三津枝觉得这一定与昨天在汽车站里遇见她的事有关,于是,三津枝仿佛觉得自己在那里的事被叶子告发了。
“不!”三津枝摇着头,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面颊。
“昨天你没有去I町吗?”立野诡秘地问道。
“是啊——不过,出了什么事?”
立野若有所思地望着三津枝,一边从口袋里取出脏兮兮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c“是因为一起事件,需要调查谷森君在昨天下午的去向。我们问了她本人,她说2点半左右离开她工作的电视台,在街上购物以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她住在I町,是4点以后到家的。我们问她有没有证人,她沉思了半晌,说4点左右下公共汽车时,和在对面马路等车的酒井三津技君打了个照面,要找证人的话,去问她就能明白。”
“嘿!……”三津枝的胸膛里又泛起一阵骚动,她断定这大概是一起相当复杂并与谷森叶子有关的事件。见警察如此刨根究底地询问,三津枝心想,叶子如果昨天下午4点在I町的事得不到证实,也许会受到某种嫌疑?
三津枝平时在家百无聊赖,靠收听广播和看电视打发时间,“不在现场证明”这句后,很自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其实……”三津枝欲言又止。事后,三津枝常常反省自己,至少这时为了叶子,她是想说实话的。
她无意中握紧了左手,左手的食指有一阵轻微的疼痛。三津枝将目光落在左手的食指上。
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小小的划伤,现在已经成了一条凝结着血块的细痕。
这是昨天与野野村在S池塘一带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脚底下一滑顺手一把抓住芦苇时,被芦苇叶划破留下的伤痕。在这一瞬间,野野村那有力的手臂支住了三津枝的腰部……
不过,和他之间,不可能有更多的事。不!就连两个人到那样的地方去散步,昨天也是第一次。
野野村也是三津枝高中时代的同学,一个月前在快餐厅里召开同学会时,他坐在三津枝的旁边。据说,他毕业于当地的大学,现在地方报社当摄影记者,五年前刚结婚不久,妻子便惨遭车祸去世,但他那白皙的面容给人一种非常朴实的感觉,从而猜想他也许是独身,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有那样沉重的经历。
也许是同学会没有主持人的缘故,会开到一半,两人便私下里交谈起来。
当话题转到花卉和植物上时,野野村便说S池塘一带野生藤长得很美,并告诉她,因为职业关系,市郊的景点,他大致都知道。他用炫耀的语气悦:“在山里散步,是一种最高的享受。4月中旬是花卉盛开的时候,愿意的话,我带你去观赏。”
当时他是随口说的,但他没有忘记承诺,昨天下午打电话到三津枝家,邀请三津枝去观赏。
下午2点,他驾驶着汽车接上三津枝,后座放着摄影专用的大型照相机,说正好去S池塘拍摄明天晚报用的照片,所以才顺便带上了她。
野生藤盛开着浅色的花朵,长得郁郁葱葱,茂盛得简直令人吃惊。下午天气温暖,时而还能遇到来散步的人影,四周既不寂寥,又不感到嘈杂。
这次散步,野野村和三津技之间有了进一步的心灵相通之处。他对三津枝或多或少怀有好感,所以才将口头相约付诸实现;然而,三津枝也清楚地感觉到,今天与野野村一起观赏野生藤的伴侣,也可以不是她三津枝。
将近4点时,野野村拍照还没有过足瘾,三津枝决定告别野野村先回家了。她渐渐地担心起家里来。
野野村一直将她送到看得见汽车站的地方,露出一副稍稍犹未尽却10分坦然的表情,朝着三津枝挥动着一只手,说声“再见”,然后朝着池塘的方向返回。
昨天,就这些事,三津枝完全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但是……
如果现在三津枝为叶子作证,证明她当时不在1叮,那么刑警为了证实三津枝的证明,一定会详细调查三津枝与叶子邂逅前后的去向。如果丈夫知道了她昨天与野野村两人在S池塘郊游的事,会怎么想呢?
一想到这里,三津枝不由地紧闭嘴唇,摆出一副防备的架势。
三津枝于四年前经人介绍后与丈夫酒井结婚。两人都是晚婚。三津枝在一家中等规模的电机公司经济课工作。那家电机公司与酒井工作的银行有业务关系。三津枝被公司视为“柱石”,不知不觉地过了适婚期,在上司的过问下才结成了那段姻缘,终于摆脱了“老处女”的谑称。据说,酒井也是工作狂,直到当时38岁还独身生活。他就是那样的人:待人朴实,工作一丝不苟,性格内向,不乏小肚鸡肠之处。
丈夫也许会怀疑,如果真的“就这些事”,为什么那天不向他作说明?
如果是与同学偶尔邂逅一起去喝喝茶,那么为什么他还会特地打电话来邀请她去S池塘玩?都知道那里山麓一带有不少旅馆和汽车旅馆……
“我该怎么说呢!”
因为沉默得太久,刑警露出诧异的目光。三津枝留意到警察的视线,嘴里很自然地发出一声叹息。
“也许是谷森君的错觉,多半看错人了吧?昨天下午2点左右,我去百货商店了,3点以后才回到家的,以后就一直在家里。”
“你是说,你跟本就没有在I町遇见过谷森君?”
于是,他向三津枝透露了谷森叶子涉嫌的事件。
昨天下午,在城市东部K町(与I町的方向相反)的住宅区里,一个叫田边厚子的酒吧女招待被一块抹布勒死了。田边厚子一直是单身生活。发现者是住在厚子附近的一个朋友。从验尸结果等来推测,厚子是下午4点到4点半之间被杀的。屋内有被翻找过的痕迹,虽然可以设想这是一件流窜作案,但警方也不能排除凶手泄愤报复、恋爱不成等导致作案的线索。
警方随后查明,被害者与一个叫谷森滋的作家有来往。但是,案发时谷森滋在为自己的广播剧录音,显然不在现场。同时,警方还查明一个事实:谷森滋平时与各种各样的女性常有交往,为此经常与妻子谷森叶子发生争执。
所以,叶子成为涉嫌者之一,警方要求她说出案发时的去向。
倘若是那起事件,三津枝记得在当天晚上的电视上看到过报道。
“谷森叶子说4点左右在I町的汽车上与夫人见到过,如果这是事实,不就证明谷森叶子与事件无关了吗?”
不在杀人事件的现场——当时,三津枝的确感觉到胸膛里有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她稍稍有些动摇,但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即便抬起头来。
事态倘若有如此严重,如果三津枝或多或少也有些关联的话,岂止会受到丈夫的训斥,甚至会影响到他在银行里的处境。
三津枝越想越不对头,看来拒绝作证是惟一的办法。
“我不知道谷森君是什么意思,无中生有地提起我的名字,我也很为难啊!自从上个月同学会以后,我真的没有见过她。”
翌日下午,刑警又来拜访她。
“谷森君不顾死活地坚持说见到过夫人,要我们再来确认一下……你还想不起来吗?”
警察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三津枝茶褐色眼睛的深处。三津枝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虚,便摆出一副更加抵触的拒绝态度。
以后,警察再也没有来过。三津枝心里感到惶然,担心这次叶子会亲自上门纠缠;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三津枝家附近住着一位家庭主妇,丈夫在电视台里当记者。大约一个月后,三津枝听这位主妇说,女招待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