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
“叶舟轻背你回来的。”
薛倾姒一怔,只记得她昨晚为他吹笛,接着两人开始有一句每一句的聊天……难道,自己竟是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怎么会,明明只要有一丁点声响,她就会惊醒,可是昨晚竟是毫无防备地睡着了,似乎……还睡得很踏实。
紫芍夫人不知薛倾姒在想什么,见她神色怔忪地坐在床上,只道她还困着,便将蜡烛拿远了些:“天还尚在,你再歇会,我去给你抓药。”说着,便走出帐子去了。
薛倾姒兀自在床上发愣,只觉脑中一团乱麻。
怎么会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怎么会!
薛倾姒一仰面重重摔在床上,犹是觉得不解气,又裹了被子在床上左左右右地打滚。
叶船夫那个假君子她最是了解了,这件事会被他拿来笑话一辈子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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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倾姒再次醒来的时候屋中已缭满了清苦的药香,透过营帐照进屋里的光线被抹成了柔和的光晕。
紫芍夫人正坐在桌边翻着一本兵谱,见薛倾姒醒来便指了指床头那碗药。
“没有放蜂蜜么?”薛倾姒喝了一口便皱起了脸。
在风之谷的时候,紫芍夫人也经常调些药给她喝,刚开始她不肯喝,后来紫芍夫人就在药里放了蜜,冲淡了不少苦味,她也就喝的乐意。
“这种时候去哪里给你找蜂蜜?”紫芍夫人撇她一眼,冷冷道。
“可是……好苦。”薛倾姒盯着那褐色的液体,长烟眉锁了又锁,许久,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看紫芍夫人,微翘的凤眼眨啊眨的。
“装可怜也没用,爱喝不喝!”紫芍夫人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没好气地道,劈手就来夺薛倾姒手中的碗。
“哎呀,师父亲手煎的药,若是徒儿不喝,岂不是徒儿太不知好歹?”薛倾姒笑嘻嘻地躲过去,仰头将药一饮而下。
“也不是很苦吧?”紫芍夫人将一盒蜜饯递给她。
薛倾姒皱着脸去拿蜜饯,但拿了一颗,想了想,又放下了。
“怎么了?”紫芍夫人不禁奇 怪{炫;书;网。
“嗯?”薛倾姒一愣,忽然微微一笑,“不吃了。”
“不吃了?”
“是。”薛倾姒起身穿好衣服,拿起桌上的面纱时,她恍惚了一下,唇边漫起一抹模糊的笑,“徒儿想记住这苦味,永远记得。”
紫芍夫人一怔,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今天辰时,启戈有事要宣布。”紫芍夫人将药碗收拾了,道。
“有什么事?”薛倾姒看向更漏,离辰时只一炷香的时间了。
“不清楚。不过似乎很重要,他下令所有人都要在辰时之前到达城门……”紫芍夫人撩开营帘,话语忽然一顿。
“怎么了,师父?”薛倾姒跟着她走出去,便见两个人从不远处走过来,其中一个见到她高兴地喊了一声:“姐姐!”
“呀,小公主,你今日好生漂亮!”薛倾姒忽然眼睛一亮,绯影一闪,就有一只白嫩嫩的素手攀在了妺儿的头上,揉啊揉的。
“是觋碑长老逼着我穿上的。”妺儿躲着薛倾姒的手,却终究躲不过……不由颇是无奈,“姐姐你放手好不好?”
“好啊!”薛倾姒又使劲揉了揉,才笑着收回手,细细地打量着妺儿,妺儿今天确实漂亮,她着了一件白色狐裘衣,胸前、腰上挂了琳琳琅琅的璎珞、琥珀,她的黑色长发完全披了下来,只用一根缀了绿松石的翠色织带环住额头,繁复的装饰在尚未及笄的少女身上全无一丝累赘之意,反填了积分独属异族女子的俏皮。
看了许久,薛倾姒不由轻轻一笑:“哎呀,像一个公主了,不枉我养你整整三年。”
薛倾姒一把抱住妺儿,似乎是极高兴,又似乎是极痛心:“想想这三年来你吃了我多少食量,花了我多少银两啊!”
妺儿不由气极,明明是她一直“配合”着“一笛遏云”骗吃骗喝整整三年!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少年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沉着脸道:“妺儿,我先去城门。”
“哎?风大哥?”妺儿从薛倾姒怀中挣扎出来,脱口而出:“我和你一道去。”
薛倾姒闻言一愣,笑着拍拍妺儿的脑袋:“你和你的风大哥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咦?姐姐你不喝我们一起去?”
“我有事呢,你先去你先去。”薛倾姒说着就将妺儿向风行健推了过去。
“既然你姐姐有事,妺儿,我们先过去。”风行健抬头向薛倾姒与紫芍夫人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走了,妺儿看了薛倾姒一眼,急忙追上去。
“那个少年……”紫芍夫人微微蹙眉。
“就是师公的徒弟啊……”薛倾姒轻轻一笑。
听到“师公”两个字,紫芍夫人狠狠瞪了薛倾姒一眼,转而又看向少年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我以为那人教出来的徒弟……但是看起来,武功并不是很高。”
“那是当然,师公并没有把全部绝学传给他啊。”薛倾姒轻轻勾起一抹笑,“虽然他输了,他就得不到师父的原谅,但如果他赢了,以师父争强好胜的个性自然不会开心,所以他宁愿得不到师父的原谅呢。“
紫芍夫人闻言一怔,忽然没好气地道:“净是胡说,他那种男人在想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是是是,是徒儿瞎猜了。”薛倾姒口上认着错,眉间却是掩不住的笑意,“那……师父希望我赢他吗?”
紫芍夫人沉默半晌,忽的拂袖向前走去,只冷冷丢下两字:“随你。”
随我?!薛倾姒一愣,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清冷的嗓音满是会心的笑意:“师父,你明明早已放下,为何嘴上却不肯承认呢?”
紫芍夫人脚步一顿,声音冷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下?”
薛倾姒笑容一僵,一口气没咽顺,不禁掩唇咳嗽起来。
第二十四章·完
第二十五章(1)
“叮!”
“叮!哐!”
一个临时搭建的木棚里,金属相击声连绵不断地传来。
屋中光线不甚明亮,只一只火炉熊熊燃烧着,还闪着微光的煤粉如萤火般四散飞舞。
金属敲击声来 自'炫*书*网'木棚正中的铁砧上,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将手中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向砧上的铁块,那是一块黝黑的玄铁,在不间断的捶打下已隐隐显出日后锋利的模样。
他的身边还立着另一个白衣男子正借着昏暗的光线读着手中的信。
他站的不远不近,正好避开了四溅的火星。
那信并不长,但是白衣男子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它读完,然后他放下信,有些怔忪地看着砧上的玄铁,只是他眼中一片空濛的雾气,热闹工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看着”。
那锤铁的男子也不理他,只是专心致志地敲打着。
许久,左重明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信折了折:“阿迟,今天是十月三十,史官会记下这个日子吧?”
徐迟没有抬头,仍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左重明似乎早料到他不会回答,只是自顾说下去:“今天起个做了一件令世人震惊的事啊——‘龙凤双生子降于弈朝境内,此乃上苍之意,启家军授天之旨倾覆弈朝,乃秉承天命之举,凡阻启家军者皆为逆天而行,其罪必诛。’如此,不光有了叛乱的理由,到还把所有罪责推给了朝廷……”左重明淡然一笑,将折得很小的信又缓缓展开,“阿迟,你说我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是……‘逆天而行’呢?”
徐迟手一顿,锤子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敲在铁砧上。
左重明微微有些诧异地看向徐迟,却见他走到一边,蘸了一点水便在桌子写起字来。那行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笔迹,可是所书内容却是一片淡漠之意:我只铸我的剑,其余与我无关。
徐迟写完也不说话,又回到砧前敲打那块玄铁。
“铸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左重明看着那行字迹慢慢消失,不由笑道,“这块玄铁你都锻炼了近半个月了。”
徐迟没有回答他,又敲击了好一阵子,用铁夹子夹了玄铁放进炉火里,才擦了擦手看向左重明。
左重明也不恼,只是闲闲地将手中信纸折成各种形状。
徐迟伸手蘸了点水,又缓缓写道:除了铸剑,我无事可做。他想了想,又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把剑,可能是我此生铸的最后一把剑。
左重明一怔,“你不再为我铸剑了?”
徐迟点点头,伸手慢慢写下:我要离开。
他顿了顿,抬头犹豫地看了一眼左重明,又写道:可以吗?
左重明见他小心翼翼的神态不由浅然一笑,语气淡淡:“我说过的,你想走的时候随时可以走。”
听到这话,徐迟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将玄铁重又放在砧板上,考虑着下锤的方向。
左重明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徐迟每铸一把剑都会注入全部心血,左重明不由好奇心起,笑着问道:“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徐迟闻言放下锤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桌上写下:对铸剑师来说,一把剑就是一个人,人是不会杀人的。
左重明静静地看着他写完那行字,眼中倏忽闪过一丝阴霾,许久,才轻轻一叹:“好理由。”
徐迟微微抿紧了嘴唇,继续写道:我为皇子所铸之剑中,最爱“七情”,愿皇子珍视之。
“七情?没想到那么多柄好剑你却最爱那把短短匕首。”左重明微微一笑。
徐迟也难得露出笑容,伸手写道:匕首虽短,七情俱在。
左重明微微颔首:“那么说来,确实一把好剑。我已将七情送人了——不过你大可放心,那人并不喜杀人。”
徐迟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最后一把剑……”左重明看着那块愈来愈显出剑形的的玄铁,轻声问到,“你打算叫它什么?”
徐迟眼神一动,似乎轻叹了一声,然后他抬手在桌上书了两个大字:玄鸟。
那两个字写得笔走龙神,仿若早已写了无数遍。
“玄鸟?”左重明轻轻念了几遍,忽然淡淡勾起一抹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注01'”
徐迟闻言点了点头,抬手写道:就当是阿迟送于皇子登基的礼物。
一片薄雾掠过左重明的眼眸,他抬手抹去桌上的水渍,笑容温雅:“那我就不能继续看你铸剑了——提早知道礼物的样子就没有惊喜了。”
徐迟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举起锤子敲击玄铁。
左重明也不在意他的沉默,随手将信扔进火炉,便走出门去,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脚步一顿,左重明看向屋内敲打着铁器的男子,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动作,可是那般无趣而孤寂的工作,这个男子不知已执着了多少年。
左重明轻叹一声:“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徐迟动作不变,恍若未闻。
“我答应你帮你找你失散的妻子,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她早已不在人世。”
徐迟微微一顿,又沉默着开始敲打铁器。
只是当左重明关上门的时候,木屋里忽的岑寂下来,许久,才有压抑而沙哑的哭声从屋中传出。
“何必现在告诉他?”
左重明还站在木屋前,忽然有人说道。
“酒。”左重明回过头,果然看见归无酒从木棚后走过来,左重明淡然一笑,“隔墙之耳可不是出家人该做的。”
归无酒笑着摇了摇手中酒瓶:“我又喝酒又吃肉,哪里算得上出家人?”
归无酒说完,侧耳听了会儿屋中的声音,不由摇头叹息:“既然知道他妻子已不在人世的时候没有告诉他,现在又何必告诉他?”
左重明某种闪过一抹轻雾,他摇头一笑,转身向营地走去,归无酒微微蹙眉,快趋几步跟在他后面。
“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路上风大,左重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忽远忽近,“对剑来说,他的妻子就是他的执念,如果早早便告诉他了,他哪里还有心思为我铸剑?”
“那你现在告诉他……”归无酒微微垂首,不禁苦笑,“打破他最后的执念,这样,即使他不再为你铸剑,也绝不会为他人铸剑了。”
左重明轻轻一笑,“那有什么不好?他是我的谋士,自然只能为我做事。”未等归无酒说话,左重明忽然声音微微一冷,“酒,你今日话真多。”
归无酒脚下一顿,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侵入心底:“是,属下多说了。”
归无酒轻吸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来:“皇子,这是方才启戈派人送来的。”
“咦?他会写信给我?不会是来劝降的?”左重明拿过信,只看了几行,便又“咦”了一声。
“写了什么?”虽然知道不该问,但男的看见左重明惊讶的表情,归无酒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婚宴。”左重明微微一笑,“日期就定在他夺下整个景州的那一日。好狂妄的口气,还当真符合启戈的性格。”
“新娘子是谁?”
“新娘……”左重明往下扫了几行,刚要看到那个名字,黑色的墨迹忽然糊成了一片。
左重明一怔,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真难得,都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天空阴沉得可怕,如丝的雨线须臾便凝成了都打的玉珠,左重明手中的信纸已完全湿了,尽是黑糊糊的墨色。
左重明轻轻勾起一抹笑,将那纸揉了,随手丢到一边:“罢了,新娘是谁又有何关系?反正……启戈不会有大婚的那一天了。”
第二十五章·未完
第二十五章(2)
“你答应过酉时之前一定会回去。”
雨越下越大,那个红色的人影本来只是被微微濡湿,但此刻,红色在雨雾中朦胧成了一抹红影,雨色阴沉如斯,却氤氲得那红色愈发明艳,红得……当度淅沥水墨画上,一滩刻意泼洒的血。
不知是因为四维色调实在太过灰暗,还是因为那抹红色已一动不动站了太久的时间,叶舟轻看着眼前孤寂的孑影,只觉莫名的心惊。
“该回去了。”叶舟轻走上去抓住薛倾姒的手,竟是帖冰般的冷。
“回去吧,你站了近五个时辰了。”叶舟轻放低了声音,沉沉的声线有着慰藉之意,薛倾姒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手抽回来。
叶舟轻微微蹙眉,顺着薛倾姒的目光看去:衰草弥望的地上笼着两个小土丘,泥土虽然有新翻过,但明显那两个土冢堆得很是草率,甚至没有墓碑。
“宛儿?”叶舟轻轻声唤她,薛倾姒恍若未闻,叶舟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转身便走,薛倾姒似乎没有发觉身边少了一个人,认识望着土冢出神。
过了一会儿,有人踏着水花匆匆跑来,头顶忽的浮过一抹青云,薛倾姒微微一怔,只觉耳边有人轻轻呼出的热气有一股熟识的气息。
“你不是走了?”薛倾姒微微一颤,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叶舟轻站在她身后,一手撑了青纸伞,一手拿了一件大氅正要往薛倾姒身上披去。
“怎么办呢?某人明明答应过酉时之前回去的,如今都快酉时三刻了,却依然固执地站在这里。”叶舟轻走上前去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又微蹲下身子,细细地将带子系好,末了,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温言道:“某个人固执起来是天雷地劈都打不动的,没办法了,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薛倾姒撇一撇嘴:“不需要你‘舍命’。”
叶舟轻一怔。
“何况,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守信的人,谁让你信我了?”薛倾姒侧头看向那两个土冢,眼中波光一闪即逝,“我曾答应过自己不让这两个孩子受伤害,我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