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应声看去,却见离此不过五十步远的地儿,正有七人或站或坐,言谈自若。七人周遭,另有二三十名插金戴银,衣着不俗的丫鬟仆妇环绕伏侍。而这一圈人里头,最让人一见便难忘怀的无疑便是闲闲立于垂柳之下,指点说笑的两名女子。
二女面水而立,有风自河上来,拂得二人衣袂飘飘,更平添三分出尘之气。二女一着紫,一穿蓝。紫是沉静之中又不失高贵的绛紫;蓝却是淡雅沉静,雅致清新的水蓝。
无需走近,只这么远远一瞧,已让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
没什么理由的,三人一下子便已猜出了这两名女子是耍三人正犹疑着是否该理所当然的迈步走了过去时,那边萧呈烨却已瞧见了三人,含笑的站起身来,他扬声叫道:“三位,快请过来坐!”被他这么一招呼,倒立时借了三人的困窘,忙自过去,同萧呈烨等人见礼。
及至过去时候,三人这才注意到,除却柳树下头站着的二女,此处竟还有另一名少女。与树下二女不同,这名少女此刻正安安静静的站在一名一名容貌白皙清秀的俊雅男子身侧。她虽面对着三人,但三人却都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少女眼中并无他们的存在。她那秋水一般明澈的眸子里,只有身侧的那名男子。这几日,因新科进士之间多有见面之机,故而三人却是毫不费力的便认出了眼前这人——新科榜眼:陆维杰。
众人见面,少不得各自见礼。寒暄几句之后,凌远清便指了陆维杰笑道:“你们该是相互认识的,我也就不多介绍了!”他说着,却抬手点了一点陆维杰身侧那名肤光胜雪、色如春晓的明丽少女:“这位,乃是我家十妹,她与维杰却是自幼便订了亲的!”
第二十三章 睿王驾到
三人听得这话,便也明白过来,当下各自笑笑,不免说了几句恭喜的言语。陆维杰闻声自是微笑拱手,看向凌远萱的目光也自温存柔和。
众人这边见礼毕,那边垂柳下头的二女却仍是全无动静。萧呈烨不得已,少不得轻咳一声,朝那边叫了一声:“妹妹!”
垂柳下,着绛紫二色金折枝牡丹云锦襦裙的少女意甚无奈的回过头来,微带不悦的白了一眼萧呈烨。只是一眼,罗起东三人已自怔然立于当场,一时竟都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一张清艳绝伦的娇容,纵便是在含嗔带怒的情况下,也仍不减其美。让人在乍见她的第一眼,便陡然想起了八个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萧呈娴回头之后,一直与她喁喁细语的远黛便也含笑的转过了头。若论容色,远黛自是远远不及萧呈娴的,然而她的那种淡远清逸、浑然天成的清丽气韵却足以让她纵使站在萧呈娴的身边,也绝不会沦为陪衬红花的绿叶。轻轻一拉萧呈娴,远黛便自举步走了过来。萧呈娴其实满心不愿,但当此情景,却也不好太拂了二人颜面,少不得闷闷的于她一道走了过来。
眸光微微流转,萧呈娴很是自然的看向罗起东:“罗…罗起东,是了,如今该唤你一声状元郎了,你很不错,没有糟践了我那块玉佩!”
罗起东倒不意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怔愣一刻,竟窘迫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远黛在旁看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因在旁解围道:“罗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公子三人在翠竹轩内一住数月,却是以我萧姐姐的一块玉佩作抵的!”
罗起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然面对着眼前二女,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法说出,半日方嗯啊了两声。一张英气而略带憨直的脸却已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白一眼远黛,萧呈娴微嗔道:“九妹妹,你可也罢了。这事当日原是你的意思,如今你可是一推二五六,竟是诸事不理,仿佛与你全无干系一般!”
这话一出。众人不免各自诧异。便是萧呈烨与凌远清也是万万不曾料到这事竟是远黛主导而成。觉出众人目光灼灼的望向自己,远黛却也并不慌张,只笑道:“姐姐说的却是哪里话!天日昭昭,众人在旁,我何曾说了这事与我全无干系了?”
萧呈娴才要再说什么之时。一个淡漠沉静的声音却忽而响了起来:“诸位见谅,我来迟了!”这话说的不疾不徐,音调也自不高不低,却无甚理由的令人无法忽视之。
不约而同的循声看去,所有人的目光旋之落到了那个正自静静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身上。
一袭简单的玄色暗纹库缎圆领长袍,只在袖口、领口等处简单的以金线绣了一圈螭纹,穿在他的身上,却予人一种说不出的雍雅自若之感。深邃宁静的眸子只淡淡的环视了众人一眼,却让众人不自觉的连呼吸都轻了不少。神情也各自拘谨了几分。
好半晌,却还是凌远清不无僵硬的朝他施了一礼:“我等失礼,不曾远颖
他这话才只说了一半,却已被百里肇抬手打断:“罢了!今儿来此只为踏青,这些个礼数与客套话,能免则免了吧!”
他这里一开了口。众人即便心中仍深感压迫,却也不得不各自掩饰。陆维杰与丁一鸣、游方信三人更是踏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一礼,口称:“座师在上,学生有礼!”
此次春闱,百里肇以亲王之身而被钦点为主考官,今榜所有进士按理都该尊称他一声座师。丁一鸣等三人自也不例外。这里头,反是罗起东以武状元的身份得以免了这个称呼。
百里肇点一点头,目光自然的扫了三人一眼。及至落在陆维杰身上时,却忽然的淡淡的扬了下双眉,问道:“陆维杰,你可知杏榜之上,我为何黜你为第九?”
一怔之后,陆维杰却问道:“王爷所言,黜我为第九,不知却是合意?”他天资甚为聪颖,幼读诗书,更是二十年如一日,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次进京赴考,于己更是信心十足。他自以为闱场之中,自己那三篇文章可称得是道德昭昭,文理斐然,出闱场时,更是信心满满。一心以为当可连中二元,却不料想杏榜上,却只列了第九。
杏榜公布之后,他更颇费了一番心思,寻了今科会元丁一鸣所做的三篇文章,仔细揣摩了一回,却只觉丁一鸣之文固然极好,但比之自己,似还差了一筹。由是心中也颇有不服。
神色自若的一笑,百里肇淡淡道:“当日阅卷,众人公评你为第一,是我复阅之后,一力压下,黜了你为第九!”这话从他口中说来,却是舒徐平缓,仿佛理所当然。
陡然听了这话,陆维杰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一时竟是浑身冰凉。一侧的丁一鸣也自怔在了当场,脸上神色也着实有些不自在。
深吸一口气后,陆维杰镇定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拱手朝百里肇道:“敢问王爷,这却是何缘故?”他虽努力镇定自己,但因心绪实在混乱,这一句话已自微微颤抖了。
略略颔首,百里肇道:“所以黜你为第九,只因你文章虽好,却偏偏欠缺了一分锐气!”略顿了片刻之后,才又补充道:“锐,为锋芒之气。你之文,固然文采斐然,条理明晰,却全无锋芒,平和中庸太甚,故此为我所不喜!”
说到这里,他却忽而转向游方信,问道:“你是游方信?”
游方信忙应了一声,上前俯首行礼:“学生正是游方信!”
点一点头,百里肇道:“你之文,文采亦颇出色,只是锐气太过逼人,当是心中多有怨气所致!”他说着,眸光却又极是平和的扫向陆维杰:“不过在我看来,少年之人,有些锐气总是好的!只因这世上,几乎便没有什么人能够永远保有那份锐气!”
点评过陆维杰与游方信二人之后,百里肇最后移目看向丁一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这个名字,甚合你之文风!不知却是谁人为你取的?”
恭谨的上前一步,丁一鸣垂首应道:“回座师,此名乃学生族叔在学生满十岁时为学生所改。只是可惜,学生的族叔已在三年之前过世,却再见不到学生光宗耀祖的一日了!”
第二十四章 畅所欲言
深思的看一眼丁一鸣,百里肇微微颔首,面上若有嘉许之意,却并没再同他说话,只转向众人道:“今日上巳踏青,却不可拘束了,只以尽兴为上才好!”
众人闻声,自是各自点头应是。然或是有百里肇在场的缘故,众人虽都口中应是,心下却总觉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一时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好。
许是察觉到了众人的窘迫,百里肇淡淡扬眉,却朝远黛道:“陪我去前头走走吧!”
为之一笑,远黛缓步行至百里肇身后。原先立在百里肇身后为他推轮椅的小厮倒也伶俐,见她过来,忙自躬身朝她一礼,很快的退了下去。远黛也并不多说什么,便推了轮椅,一路缓缓而行。眼瞅着他二人去了,众人第一反应竟不约而同的都松了口气。
惟有萧呈娴颇为不悦的轻哼了一声,远黛一走,却让她没了伴儿。然而她也非不知分寸之人,心中虽则不快,却也并未言语,只是不无怏怏的在身侧的锦墩上头坐下了。
凌远清见此情景,也只有苦笑,轻咳一声后,却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吧!”说着已示意一边的丫鬟们送了锦墩来与罗起东三人。
三人坐下之后,早又有丫鬟过来为他们各自设了几案,几上却早备好了一套自斟酒具及几样时鲜果蔬菜肴。含笑举壶先行自斟一杯后,凌远清举杯笑道:“今日上巳,相邀诸位,只为踏青游玩。诸位不必拘束,只是自便即可!”言毕仰头举杯一饮而尽。
罗起东等人闻言,少不得各自应着,自行提壶斟了美酒。各自饮了一杯相陪。
自打听了百里肇那一席话后,陆维杰便有些神不守舍。此刻人虽坐了下来,却压根儿也没在意凌远清的举动。只怔怔的坐在那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是自己闱场之中做的那三篇文章。凌远萱在旁见他如此,心下不觉担忧,忍不住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陆维杰被她一拉,竟不由的惊了一下,回头望进她满是关切的双眸时,才觉自己失态。少不得朝她一笑,低声道:“我没有事的,只是一时出神了!”
口中说着,却不由的抬眸扫了一眼丁一鸣与游方信二人。待见二人也与几一般颇有失神之意,心下这才稍感平衡。他这里才要开口。相约对方等人来日再聚,却听对面罗起东忽而开口道:“我有一言,若不问出,怕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拿了眼去看凌远清。罗起东虽是武举,但早年亦曾潜心学文,其后虽则弃文习武,然言辞之中终究不似一般武举那般粗鄙不文。
凌远清本也是聪敏之人。又怎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哈哈一笑之后,倒也并不隐瞒:“不瞒罗兄,那一位,乃是我家九妹。今年早些时候,才与睿亲王定下了婚姻之约!”
罗起东恍然。下一刻,却已忍不住拿眼去看萧呈娴。萧呈娴端然而坐,神色淡静的自斟自饮着,却是看也不曾看他三人一眼。直到罗起东看她,她才淡淡的撩了一下眼皮,却是依旧不言不发。罗起东出身贫寒,少年读书,年纪稍长又苦练武艺,何曾与女子有过什么交往,这会子忽然被她这么一扫,竟是不觉的红了脸,忙低下头来,却是再不敢看她。
见他如此,萧呈娴先是一怔,眸中笑意旋即隐现。然她出身大家,虽则性情大方,却也没有与陌生男子当众谈笑的兴致,不无好笑的看一眼罗起东后,便也收回了视线。
这边众人各怀心思,均各自斟自饮,只间中略说几句,气氛虽不甚热切,倒也算得融洽。那一边,远黛推了百里肇,也不言语,更不相询,只是不疾不徐的朝前走着。
这一走,便走了足有五十步开外,百里肇才忽而开口道:“今儿天气不错!”
微微一笑,远黛顺势的停下了脚步:“王爷的心情仿佛也极为不错?”
神色自若的淡淡挑眉,百里肇不答反问道:“何以见得呢?”
远黛答道:“行事却还向人解释,这一点实在不似王爷素日做事的风格。难道这却还不能说明王爷今儿的心情委实甚是不错吗?”
轻笑一声之后,百里肇平静道:“细论起来,他们如今也算是我的门生弟子,今日偶遇,我这个为人座师者出言提点一二,岂非也是人之常情?”
远黛为之莞尔,却是并不言语。于这些场面上的话,她自是不肯信的,然而纵便不信,她也并没那个兴致去揭穿百里肇。说到底,这事于她,其实并无什么直接关系。
至于那些日后或许会有的关系,如今却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这里不言语,那边百里肇却已开了口:“当日你为何竟会遽然起兴帮他们?”
静静思忖了一刻,远黛徐徐道:“很久以前,有人曾教导过我,若是想做,就去做,不必考虑日后与将来。就如此次之事,帮他们,于我或有好处,也或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给他们的,不过是一些目前于我而言并不如何重要的钱财而已。以我之有余,而济他人之不足,于我,损伤有限。将来,却未必全无回报。能如此,我何乐而不为?”
默然一刻,百里肇叹息道:“好一个何乐而不为!”
淡淡一笑,远黛却自问道:“我如今已答了王爷一个问题,王爷是否也该公平相待呢?”
百里肇不意她会说出这话来,当下失笑道:“你倒是一点不吃亏!”
无谓一笑,远黛悠然道:“左右闲着无事,总需找些话来说说,王爷以为然否?”
似对远黛甚感无奈,摇一摇头后,百里肇道:“若无意外,这一榜进士该会是我唯一的一批门生。父皇既给了我这样的好机会,我难道竟不该好好笼络他们一回吗?”
言语之间,却有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之意。很显然的,这父子二人的关系,并不若传言中的那么好。凝眸看向百里肇,沉默一刻之后,远黛忽而问道:“我听说今科取士三百,个中却有一多半都是寻常人家子弟,王爷就不怕此举引来世家侧目吗?”
“侧目?”百里肇失笑:“今科进士之中,难道竟有滥竽充数者吗?”
对于此点,远黛却真是不知,虽然她相信百里肇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为人诟病之事来,但仍未妄加评议。事实上,她此刻所说的,还是适才与萧呈娴闲聊时候,从萧呈娴口中得知的。
历代科考,所取中的,多为世家子弟。这其实也并不让人惊讶。世家子弟,自幼就学,所请先生也均为世之大儒,各方面条件比之寒门子弟所胜非止一筹,这是其一。
其二却是入京赶考。世家子弟,入京之后,多寄宿于幽静的所在,方便静心读书应考。而寒门子弟,却大多长途跋涉而来,住最简陋的屋舍,吃最粗陋的粮食,即便如此,尚且有人挨不到考试之日。毕竟文人士子多读诗书,未免五体不勤,身体虚弱。这等人家的子弟,长途而来,水土不服者自是不少。便如游方信这样的士子,其实也不为少数。
种种因素加在一块,寒门士子的中举率,自是远远及不上富家子弟了。
然而今科,到了百里肇的手上,这一现象却是无由的被削弱了许多。杏榜下发之后,便有好事之人加以统计了一回,得出的结论赫然便是今科寒门学子中举者足有一百五十七人,这一数字,却是远远超出了往年。当然了,这些所谓的寒门学子,大多也仍出于中等人家,真正如罗起东三人的,仍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我如今才知,原来这锐气二字,竟可让人分辨出出身来?”过得一刻,远黛才感喟道。
百里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