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却是一名身材颀长,容貌俊美的锦衣少年。
见先前青年仍自目视天空,神态犹疑,那俊美少年便甚为不耐的迈步上前,不快道:“四哥,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过温吞了,着实使人不耐!远清表哥已暗示到那个地步,你却还是犹犹豫豫,当真是纡不可及!”他口中说着,便自上前,没好气的推了一把那四哥:“你究竟去是不去?你若不去,我可去了!”
那青年微微尴尬的咳了一声,勉强道:“我若不去,你去又作什么?”
俊美少年闻言,便自嘿嘿一笑,道:“你不去,那是你的事儿!怎么却管得我去不去!”他说着,竟自朝那青年一抱拳:“四哥只是继续看天,我可是要去看美人了!”言毕掉头便走。
那四哥听得大急,忙赶上几步,一把扯住少年:“罢了罢了,你个惹祸精,我与你同去!”
第四十九章 在路上
观音山,原是平京南郊的一座小小丘陵。明帝时候,中宫之位空悬,**王贵妃有宠,明帝亦有意册封其为皇后。然因贵妃无子之故,朝臣阻力重重而不能行。
王贵妃百计求子,却不见效。明帝元德四年春,贵妃春困午憩,忽而一梦,见南方华光大盛,天花乱坠、异香袭人,旋之有菩萨徐徐落于小丘,足踏莲座,怀抱婴儿,向贵妃微笑抬手,神态慈蔼之至。妃惊而醒,才知原是南柯一梦。
贵妃醒后,觉其梦清晰,不类平素,毕竟放之不下。当下觅机相求明帝,求访梦中小丘。众宫内侍卫并太监四下奔走相仿,终在平京南郊寻到了观音山。贵妃召人细细问之,觉与梦中无异,当即尽取私蓄,在小丘之上建了观音庙并塑送子观音金身。
寺庙落成不到三月,贵妃果真一举成孕。十月期满,得一皇子,便是明帝之后的文帝。王贵妃也因之顺理成章的坐上了皇后宝座。贵妃得偿心愿,心情自是绝佳,便又求了明帝,使观音山不独为皇家寺庙,而受天下香火供奉,以完观音救苦救难的慈悲之心。
明帝、文帝之后,观音山香火可谓极盛。平京百姓求子求姻缘者甚众,更多有灵验者。
远黛闲闲的靠在车壁上,听杜若将这一段往事娓娓道来,却也觉得颇为有趣。
与她同车的凌远萱,在听了杜若这一席话后,却忍不住的叹了口气,脱口道:“娘也真是的,原来这观音山竟是求子的所在!”言下竟不免带了几分埋怨之意。
话才一出口,她便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然粉脸飞红。杜若、文屏等身为丫鬟,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有的,瞧着凌远萱的神色,自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各自不语。
远黛那边更只作不曾看出凌远萱的尴尬,便自开口道:“可不正是”
凌远萱听得这话,便只以为众人并未觉出自己的言下之意,不觉暗自松了口气。却不料远黛竟又不急不缓的接了一句:“说起来,三婶这时候便过来观音山,也实在忒心急了些!”
这话一出,文屏先自忍不住,当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若也是止不住笑,便是烟柳,也自捂紧了嘴儿。反倒是凌远萱一颗心乍紧又松,听得这话一时竟没回过意来,愣了半日,方红了脸扑过去掐远黛的手臂:“九姐姐,你…你可真是坏死了!只是取笑我!”
远黛微讶的一闪,却自一本正经的向文屏问道:“文屏,我适才说的仿佛是三太太吧?”神情无辜,满面疑惑之色。文屏等人听了,便愈发笑得前仰后合。
凌远萱急的只是扑过去捂远黛的嘴:“你还说,还说!”
远黛见她如此,也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面拨开凌远萱的手,一面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你便是了!你看看你,鬓发都乱了!”
凌远萱气恨恨的瞪她一眼,道:“我却是今儿才知道,原来九姐姐竟是这般促狭!从今往后,我再有什么话,可都不敢同你说了!”
远黛知她这话不过是一时赌气的孩子话,便也并不在意,只笑着抬手替她掠一掠散乱的双鬓,随口岔开话题道:“也不知萧姐姐如今在做什么?”
凌远萱知她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当下轻哼一声,毕竟顺着她的话道:“怕是正打点行装,打算过去绿萼岭小住吧!”她本就无甚心机,性情亦憨直不记仇,说到绿萼岭一事,心情便又重新欢快起来:“九姐姐从前可去过绿萼岭没有?”
远黛淡淡一笑,收拾了玩笑的心思,应道:“我是从未去过!”
凌远萱想了一想,道:“我却还是十岁左右时候去过!依稀记得绿萼岭上最为出名的便是山后那一片金钱绿萼,花色洁白,幽香馥郁,却是极好的!只是绿萼乃是春梅,要等来年春时才得盛开,这会儿去,只能看看腊梅,绿萼却是看不到的!”
…
凌府的这次观音山之行,足足动用了五十余名家丁、仆妇,或乘车或骑马,一路声势着实不小。这边远黛与凌远萱姊妹二人同车,那边罗氏却与陆夫人同车。
凌远翊之妻郭氏独乘一车,车内却是她的一双儿女及罗氏的幼子凌远华。原来凌远华年纪与罗氏长子凌廷安相差仿佛,又同在家学上学,关系却是极好。难得今儿不上学,可以出去玩耍,二人自是早早的便凑在了一起,罗氏见了也只一笑,便由着他上了郭氏的车。
抬手撩起车帘,罗氏默默往外看了一眼,没来由的有些担心。
陆夫人见她如此,不觉淡淡一笑:“你不必担心,那孩子定会去的!”
罗氏微微苦笑一下,道:“我这里患得患失,倒让嫂子笑话了!”
陆夫人道:“你我都有女儿,你如今的心,我从前又何尝没有。怎说得上笑话二字!”她说着,毕竟拍一拍罗氏的手,道:“我知你为何担心!维杰那孩子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太过迂讷,若只他一人,便是知晓此事,也未必便来!不过如今他身边,却还有维英在。那孩子最是张扬跳脱不过,却是断断不会不来!维英若来,维杰又怎放心得下,所以是必来的!”
罗氏听了这话,心下不觉稍安。转头深深看了陆夫人一眼,却忽然道:“嫂子对娘家的几个侄儿倒是关怀备至!”事实上,若无陆夫人,凌远萱与陆维杰的这桩婚事也未必能成。
陆夫人觉出她语气有异,不免蹙眉看向罗氏:“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言下甚为不快。
罗氏忙摇头道:“嫂子莫要误会!只是我见如今左右无人,想与嫂子说几句私房话儿!”
陆夫人闻言,面色这才稍缓,言辞却仍冷锐如刀:“若你要说的这些私房话儿与那丫头有关,只是不说也还罢了!”竟是全不给罗氏丝毫面子。
罗氏苦笑了一下,她与陆夫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妯娌,对陆夫人的性子岂有不知之理。但如今凌远萱马上便要嫁入陆家,她便不为自己打算,也想着为女儿打算一二。
车内静默一刻后,罗氏终究还是徐徐道:“老太太的心思,我不信嫂子全无所知!”
陆夫人冷了脸道:“老太太是老太太,我是我。非是我悖逆狂妄,非议长辈。而是如今老太太年纪大了,虑事也太过简单!如今那人虽因不良于行的缘故,辞去了太子之位,但也仍是亲王之尊。只这个身份,外头便不知有多少人家变着法儿的想将自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送去,但那王府这些年可留过一个?老太太倒别致,别人都挑生得好的送去,她却挑上了那丫头,遮莫是要别出心裁、自出机杼?”言辞之中竟是极近刻薄冷峭。
罗氏被她梗的无语,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大嫂既这般说了,我自也无话可说!只是我仍要劝大嫂一句,做事做人总该留上一线,仔细风水轮流转!”
陆夫人冷哼一声,便自沉了脸,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打算再与罗氏分辨什么了。
罗氏见她如此,少不得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却默默的不再言语。
正在车内寂寂,各自无声的尴尬当儿,车窗之上却忽而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随之传来凌远清清朗的声音:“娘、三婶,观音山已将到了!”
观音山,兴建于明帝元德四年,距今其实不过一甲子岁月。但六十年的戮力经营,却足以使得观音山旧貌换新颜。如今的观音山,前山石阶曲曲折折,直至山门。沿途松柏高大,灌木丛生,虽在冬日,却仍显得青翠挺拔,幽深邃远。
时将腊月,正是一年之末,来观音山许愿、还愿之人自是极多。这一日偏又天气极好,山下香客便愈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凌府马车一路徐徐自山道缓缓而上,却是行至山门口,方才停了下来。山门前头,早有一名灰衣女尼候着,见众人过来,便忙迎了上来。
众人各自下车,在一众家丁健妇的环伺下,缓缓往庙内行去。
观音山上的这座寺庙,名为白衣庵。若论规模,比之那些大寺庙,其实却算不得大。因是女眷上香,内中更有尚未出阁的闺秀,那灰衣女尼引了一众人等,略过前头人多嘈杂的几座大殿,直入后头的观音殿。一面走,还不忘一面笑道:“主持知道二位夫人与大少奶奶并二位小姐过来,忙令人封了后头的观音殿,正候着诸位过去上香呢!”
陆夫人便点头道:“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说话间,一众人等便已到了观音殿前。这座观音殿占地约合一亩,其殿正三虚五,朱檐黄筒瓦斜山式屋面,殿内正中供奉的正是送子观音娘娘。那白衣大士泥塑金身,怀抱婴儿,容貌庄严之中又不失慈祥。
殿口早有数名小尼候着,见了众人,忙迎了上前。众人便依长幼,一一拈香上前叩拜。叩拜完后,那边便有人捧了香火册来,陆夫人等各自认捐香油。及至送到远黛跟前时,远黛便自扫了一眼,却见自己上头郭氏认捐了百两纹银,她便也提了笔,写了个纹银五十两。
非止主子,便是跟来的丫鬟们,也都一一叩拜,认捐了香油。
第五十章 陆维杰来了
及至出了观音殿,众人便往白衣庵东侧行去。东侧却是女僧们的住处,那知客女尼便引着众人径自行到白衣庵主持慧觉大师所住的禅房跟前。
罗氏在慧觉大师的禅房前头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远黛二人,笑向众人道:“这些佛经道理,你们若有兴趣,便可随我们进去听上一听,若无兴趣,也可结伴在这庵后游玩一回。不过女子却不许出了这后院,可明白了没有?”
众人闻听,皆各雀跃。凌远萱更急急答应一声后,便扯了远黛行礼退了下去。
那便凌远华与凌廷安二人见得了自由,不禁大喜,当下一左一右的窜了出去,只是抓住凌远清不放,非要他带着往白衣庵前头去玩。原来白衣庵的山门前,却又有许多左近百姓设下的各类小摊,卖的却是孩子最为喜爱的小吃食或小玩物。凌远清素来性子最好,对这两个孩子亦极是喜欢,当下满口应了,又同罗氏、郭氏各自说了,这才带了两个孩子出去。
这白衣庵明面上虽则是受天下香火供养,但这庵堂毕竟是当年宫中贵妃出资所建,因此历年来多有豪门内眷前来参拜,便是宫内,每逢三节也总有例银拨来。偶尔甚至会有那么一两名多有圣宠却无出的妃嫔等人前来上香求子,故而庵堂后院建的极其清幽,颇宜赏玩。
凌远萱与远黛并肩而行,一路走一路道:“九姐姐觉得这后院比我们家春晖园如何?”
远黛一笑,便道:“若比屋舍楼宇,白衣庵毕竟是修行之地,自是比不上春晖园的。不过这白衣庵依山而建,屋舍楼宇参差仿佛,掩映山中,却是别具一番风味了!”
凌远萱点头道:“这里是庵堂,却已如此,那萧姐姐家的别院自然更是不凡了!”
远黛抿唇莞尔,却道:“总是过不得几日,便要过去小住了,到时自然便都知道了!”
凌远萱想想也是,不禁笑道:“我可巴不得今儿便去呢!”她说着,不免回头看了一眼二人身后跟着的四个丫鬟:“姐姐可是打算带杜若与文屏二人同去?”
远黛微微颔首,道:“那是自然!”若依她本心,自是不愿带杜若去的。但若不带杜若同去,老太太那一关是断断过不去的,倒不如自己识趣些,主动带了杜若也罢了。
她从来不是个爱招惹麻烦的人,但若麻烦非要来找她,她却也无意避开。
二人正说着,碧桃却忽然叫了起来:“呀!好香!那边有株腊梅!”
众人循着碧桃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前头不远处的一道矮墙后头,探出了一枝遒劲有力的枯瘦枝干,枝上点点腊梅朵朵,嫣然开放,幽香满溢。凌远萱忙快步过去,才刚走到矮墙近旁,已然轻呼一声道:“呀!原来这里竟种了这么大的一片腊梅!”
远黛后她一步,走到那矮墙跟前,放眼看去,却也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
那道矮墙以青砖砌就,其实不甚起眼,但事实上,这道矮墙已是这处地方的制高之点。矮墙往下,却是一片倾斜而下的斜坡。斜坡约高丈许,长约四丈,连接着一座山谷。斜坡上,山谷中,满满当当的种的都是腊梅——一大片、一大片的腊梅。
将入腊月,正是腊梅最盛的时节,乍一眼望去,赫然便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花海。此时离雪停不过五日,平京之中雪已将将化尽,便是这观音山前山,因着信众往来频繁的缘故,也已不见了大雪的痕迹。而偏偏这处坡地山谷中,却仍是满目洁白,一片琼瑶。雪压梅枝,便愈发衬得腊梅娇艳,令人几乎转不开眼去。
许久许久,凌远萱才讶然回看远黛一眼,语中满是惊叹的道:“从前只听得说绿萼岭之梅冠绝平京左近,却不料这观音山的腊梅竟也如此繁盛!只是这斜坡略有些陡,又甚是湿滑,只怕不易下得去呢!”她口中说着,毕竟上前一步,仔细寻找路径,欲待入林赏梅。
远黛看出她的意思,却没应她的话,却是抬手一指,道:“十妹妹,你看那边!”
凌远萱应声看去,却见远黛玉手所指之处竟是一座位于白雪腊梅之中的竹楼。
竹楼只两层高,浑体皆用粗大的毛竹扎就,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愈显简单而朴拙,与那片腊梅花海颇有相映成趣之韵。凌远萱看着,不免颇有些艳羡的叹了一声:“也不知是谁竟能住在此处!推窗见雪,梅香满楼,这可真是雅极了!”
远黛轻笑了一声,自然的抬手轻轻拉了一下身上所穿的银狐皮斗篷。这件斗篷却是萧老太君在听得她要过来观音山烧香后,特意使人翻了出来赏她御寒的。却是一色银光水滑的皮毛,全无一丝杂色,极是珍贵。只是她素来畏寒怕冷,便穿再多,也仍觉甚冷。
不期然的微微瑟缩一下,远黛笑着应道:“雅是极雅的了!不过我这么远远儿望着,已觉身上有些寒浸浸的,看来我这一身俗骨是无福消受这雅了!”
文屏在旁听着这话,却是由不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下毕竟过去扶了远黛,道:“这处地势甚高,又背着太阳,站得久了,确是有些冷!小姐身子初愈,还是莫要久站的好!”
凌远萱听了这话,也才醒觉过来,忙笑道:“正是呢!我一时只顾着看花,倒忘了姐姐素来最是怕冷了!”当下众人离了那道矮墙,仍旧往白衣庵东侧行去。
凌远萱毕竟是放不下那片梅林及那处竹楼,走不几步,便见对面有一小尼正匆匆过来,她便伸手拦下那小尼,笑着唤了一声道:“师太!”今日白衣庵有凌府家眷前来烧香一事,早已合寺都知晓了,那小尼见了一众人等,自是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忙还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