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刻,远黛心中已全明白过来。于百里肇而言,不良于行的打击其实远远及不上发现这事的背后,依稀竟有着延德帝的影子来的更大。对一个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却又自幼丧母的小小皇子来说,宫廷之中,步步皆是危机,一旦行差踏错分毫,便是万劫不复。
在这样小心翼翼的情况下,他的父皇…也许已是他唯一的倚仗,是他的山,他的信念,他所有勇气与坚持的来源。当山崩地陷,信念消亡,他又怎能不心灰意冷、颓然落寞。
这么一想,远黛竟又忍不住的叹息了一声,手指也不由的又伸向了桌上那盏早已冷透的茶。只是在碰到冰冷的盏壁之时,她毕竟还是缩了手。又苦又涩的冷茶,可绝不是她的菜。
不期然的蹙了下眉,远黛很快扬声叫道:“青儿、碧儿!”外头青儿答应着,不片刻已走了进来。全无责备的意思,远黛抬手一点桌上茶盏,淡淡吩咐道:“换两盏茶来!”
青儿一怔,面色旋之红得透了,赶忙答应着,匆匆上前撤了茶盏,急急退了下去。不片刻的当儿,已沏了新茶来,脸色却还涨的通红的:“老爷、太太”她咬了唇叫了一声。
远黛本就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见她如此,便朝她摆了摆手:“去吧!日后留心些便是了!”
赶忙的答应着,又没口子的谢了远黛的不予计较之后,青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时候不早了,老爷、太太可要用晚饭吗?”眼前这两位,虽不是她的正紧主子,但从沅真对远黛二人的态度,青儿也能看出,这两人身份非凡,因此在发现了自己的疏失之后,难免担忧。远黛虽无责怪她的意思,她心中却早决意从今要百倍的仔细,再不能出差错。
没有立时答她,远黛抬眸看了一看百里肇,见他颔首这才点点头,让青儿去了。
晚饭显然是早已备好了的,不片刻,便已送了来。远黛目光一动,却正正瞧见那盅莼菜豆腐羹。不期然的微微一笑,抬手指一指那莼菜豆腐羹:“王爷可尝过这个没有?”
百里肇仔细辨识一回,方不太确定的道:“可是莼菜?数年前,我曾来过江南一次,可惜那时正是初冬时节,早过了吃莼菜的时候!”
远黛笑道:“王爷不曾吃过,却仍能认出,想来该是有人时时在你耳边提起吧!”一面说着,她已站起身来,从青儿手中接过汤碗,亲手盛了一碗放在百里肇面前。
百里肇先以汤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入口只觉清香爽滑,不觉便赞了一声:“果然是好!”一面说着,却已朝远黛微微示意:“你也尝尝!”
莞尔一笑,远黛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为自己也盛了一碗,拿了汤匙慢慢的喝着。及至用过了晚饭,二人互视一眼,仍旧起了身,行至外头桥上。
已是七月十四,明月当空,清辉漫撒,将这一整座的荷池都笼罩在了朦胧的月色之中,却愈发衬出荷花那婷婷出尘的风姿来。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满池沁人的气味尽数吸入胸臆,静静的斜倚在桥柱之上,许久许久,远黛也还是沉默的不发一语。
“在想什么?”百里肇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偏头想了一想,远黛道:“只是忽然想起张翰来!”
“张翰?”微诧的挑了挑眉,百里肇若有所思的道:“‘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你这是…想家了?”
轻轻摇头,远黛淡淡答道:“张翰的诗词,我倒未必喜欢,我所好的只是他那一句话:‘看生贵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百里肇听得默默,却是好半日,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张翰,字季鹰,乃晋时吴江人。其人擅诗文,性旷达。百里肇先时所吟的这一首诗,正是当年张翰思乡之时所做。而远黛其后所引述的那一句,却是张翰当年辞官时所说。据说当年张翰出仕在洛阳,因秋风起,而忽然怀念起故乡的莼菜羹与鲈鱼脍来。他也因此就说了上面的那一句话,而后毅然决然的辞官归乡。莼鲈之思这四个字也因此名传天下。
这会儿,远黛与百里肇说的虽都是同一个人,也几乎是同一件事,但二人却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与自己全然不同。百里肇问的,是远黛是否因这一碗莼菜羹而想起了大越。而远黛所说的重点却在于“人生贵适意”,这话之中,却有劝百里肇得放手时且放手之意。
摇了摇头,百里肇失笑的抬手摸了摸远黛的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忽然的喜欢上了这个动作:“傻丫头!”他慢慢的道,话语里头,满满的都是怜爱。
远黛这一生,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了,但这“傻丫头”三字,她却还第一次听人如此称呼,苦笑的摇了摇头,她道:“这个称呼倒真是稀奇得紧!”
百里肇听得哈哈大笑,却反问道:“我这话难道还说错了你了?”
忍不住的叹了口气,远黛没有接话。事实上,百里肇说她傻,还真是没有说错,连她如今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话,都觉得自己确是傻到了家了。
或许,在百里肇心中,只有登上了那个位置,他才能真正的适意吧?而只要他的双腿能够痊愈,那么,他离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只是一步之遥。
夜风,带着丝丝的寒意拂过远黛单薄的轻衫,竟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南与北,其实真是好生相似,相似的让她几乎就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第十七章 警惕
次日便是中元节。中元节,本是鬼节,中元节的夜晚,也正是百鬼夜行之时。
这一年的中元节,天气却是出奇的好,白日里头,更是艳阳高照,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上,甚至不见一丝白云。远黛醒来之时,身边却早不见了百里肇。蹙眉的伸展了一下有些酸软的身体,慵懒的斜靠在床头,远黛有些苦笑的摇了摇头。
这几年,她的睡眠一直也算不上好,尤其是在凌府的那些日子。然而出奇的,自打嫁给百里肇之后,她的睡眠状况竟是大有改观,尤其,是这两个晚上。伸手轻轻揉捏着因昨夜狂乱而酸软不堪的纤腰,好半日,她才坐直了身子。这个该死的男人,她咬牙的想着。
昨夜种种倏忽闪现脑际,让她脸上又是好一阵火辣辣的。
自行起身披了衣裳,双足还不曾落地,外头青儿却早听到声音急急的走了进来:“太太!”她叫着,神色更是小心翼翼的:“沐浴的水已备下了,太太可要沐浴吗?”
见她如此小心,远黛倒不免笑了出来,当下扶了她手,慢慢的站起身来:“扶我过去吧!”青儿答应着,便扶了远黛往东屋去。东屋里头,沐浴的大桶早已备好,远黛伸手试了试水温,倒觉正合自己的心意,当下打发走了青儿,自行除衣下水。
秾纤合宜的柔美娇躯上,依旧残留着一些激情之后留下的痕迹,让她不期然的皱了眉。水中,虽没有花瓣,却有一股淡而幽馥的气味,她能闻的出来,这是月栀花的香味。远黛知道,这必是沅真的吩咐。月栀花精油。最大的功用,便是纾缓筋骨、祛除疲惫。
花精油,是广逸王从前所制,也是他送与自己钟情女子的定情之物。因为这个原因,花精油,几乎从来不曾出现在市面上,便连知道此物存在的人,也只寥寥。
而这,也正是远黛虽握有制作方式,却从来没有对外展露的缘由。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败露了自己。当年,为了能将她送出大越,广逸王可谓是费尽心机。远黛也并不想她义父最后的心力就这么的付之一炬。她这么静静的想着,不知不觉的,桶内水竟已凉了。
从东屋沐浴完了重回正屋的时候,远黛一眼便见百里肇正神清气爽的坐在桌边喝着茶。桌上,则是几样精致的苏式糕点配了一盅碧粳米粥。淡淡的热气蒸腾,显是新近送来。
只看他那神清气爽的模样,远黛便觉一阵火气没来由的从心中蹿了上来。似乎察觉了她的归来,百里肇悠然抬眼,竟还朝她微微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的沉了脸。远黛甚至觉得,这一刻,若不是青儿碧儿两个丫鬟正在边上伺候着。她真想过去,将百里肇面上那份志得意满之色给一下子抹去。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她却忽然便有些愣神。
这一阵子,面对百里肇的时候,她似乎已愈来愈随心所欲。再没有了从前的处处谨慎、在在小心。细想起来,她如今的这个样子。俨然竟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
怔愣了好一阵子,远黛才慢慢的走了过去,在百里肇对面坐下,面上神色却仍变幻莫定。
见她过来,一直立在一边伺候的碧儿忙朝她行礼,又盛了一碗碧粳米粥来。远黛也不言语,随手拿了汤匙,慢慢的吃了起来,然而这碧粳米粥吃在口中却是全无一些滋味。
对面的百里肇见此,已诧然的挑了眉,远黛才刚的脸色他看得很清楚,那分明就是一副要发作的样儿。而他对于这一点,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昨儿晚上,他着实折腾得她不轻。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不过片刻工夫,远黛那一脸的怒色居然就那么变成了怔愣与失神。
一顿早饭就在静默无声之中用完。用过了饭后,百里肇先自朝远黛笑笑,问道:“陪我出去走走?”轻轻点头,远黛站起身来,又示意青儿取了拐杖递给百里肇。
二人一路出了屋子,行至九曲桥上时,百里肇却忽然将双拐一拢,递给了远黛。远黛一怔,旋蹙眉看了他一眼:“我已说过许多次,莫太心急,你的腿,仍需养些时日!”
对于她的说教,百里肇只是笑笑,他稳稳当当的站着,双拐依旧递到远黛面前。远黛无奈,只得接了双拐。百里肇便慢慢的扶着九曲桥的桥栏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今儿早上,我已出来走过一回了!”他忽然的开口道,语气虽则平淡,却仍暗藏着不能掩饰的欣然。
远黛一怔,旋之苦笑起来,她本来还有心劝上几句,然转念一想,毕竟又收回了已到口边的话语。见她没有作声,百里肇倒不免拧了眉:“怎么了?”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远黛不答,事实上,她也真不知道她该如何对百里肇说。对他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已太亲密…亲密到我与从前所想的大不一样了吗?
即便她心中真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仍是不能出口的。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日后,慢慢的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淡化眼前的这种亲密。也或许,如果他的身边再多一些女子,情况会变得好些吧。这个念头倏忽闪过她的脑海,让她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怔然一刻,远黛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早些年王爷遣散出去的那些姬妾如今都在哪儿?”
不料她会问起这个,俊雅的面容之上顿然现出了惊愕之意,深思的看一眼远黛,百里肇淡淡道:“你怎会忽然问起这个?”
抿了下唇,远黛答道:“不过好奇而已!王爷若不想说,便只当我没问!”
她的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百里肇满意,失去了继续扶着栏杆走下去的兴趣,百里肇在桥栏上坐下,冷邃双眸眨也不眨的盯向远黛:“我倒并不以为王妃只是单纯的好奇呢?”
轻轻耸肩,远黛自若在他对面的桥栏上坐下:“那王爷以为我能有什么心思?”这个时候,想让她承认这个,显然是不可能的。何况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当年百里肇既然毫不眷恋的将那些女子打发了走,便说明,那些女子根本并不合他的心意。那她如今再将她们接回,也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无用之举,而况这样做的话,只怕也会闹得她耳根片刻不得宁静。
深思的看着远黛,百里肇正要再说什么的当儿,却见那边桥上,却有二人正过来。来的人,正是岳尧与沅真两个。走得近了,二人便自笑着行了一礼。
百里肇冲二人一摆手,示意免礼:“你们二人怎么来了?”他问着,言下微微诧异。岳尧与沅真刚刚定下婚事,按说正是情浓之时,当不会无故过来这里才是。
那边远黛见沅真二人过来,却不免松了口气。百里肇从来也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人,便是她,也没有丝毫把握能在他的盘问下不露出破绽来,沅真二人的来到,却显然化解了眼前的局势:“可有什么事儿吗?”她含笑的跟在百里肇后面问着。
沅真笑道:“今儿乃是中元!我来问问老爷与太太可要出门看看?”
远黛听得一怔,这才想起这事。原先她倒是一直记得中元节之事的,然而今儿一早起来,还真是将这事儿给忘记了。这会儿被沅真一提醒,方才想了起来。
中元节,本是祭祀先人的节日,也是道家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道家全年共有三次盛会,这便是上元、中元与下元。上元为正月十五日,乃是赐福之日;中元,便是七月十五,所以又称之为鬼节,却是因为中元这一日,乃是赦免亡魂之罪的日子。至于下元节,却是十月十五日,在这一日祈福,可为有过失之人解除厄运。这便是道家所谓的三官。
三官者,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也!
若只是道家,也许这中元节还未必就这么热闹,然而巧之又巧的,这一日,却又是佛教举行盂兰盆会的日子。这便使得中元节的份量愈发的重了许多。
很是自然的转头看了一眼百里肇,远黛随意的问道:“王…老爷的意思呢?”
没有马上答她,百里肇转向岳尧问道:“你与初炜联系了没有?”
岳尧颔首道:“昨儿我已让人去了他开的酒铺!他却回我说,今儿乃是中元,只等中元过了,他再过来拜望老爷!”
中元节,确实也并不是个上门拜访的日子。点一点头后,百里肇道:“既如此,也由得他去!”说过了这话,他却又问沅真道:“今晚你可有什么安排没有?”
沅真抿嘴一笑:“我想着老爷与太太都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对于那些祈福道场想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姑苏本是水城,每年中元时候,河灯放的却是格外热闹,倒是颇值一看!”
对于沅真的这一提议,百里肇自是全无意见,当下应道:“既如此,也不妨看看!”
第十八章 犹豫不决
商议定了这事后,远黛在旁却忽然开口道:“既如此,沅真你何不便觅一处极好的酒楼,定个临窗的包间?有时候居高临下的看看,倒比自己亲身在人群里头挤来挤去更要得趣呢!”
沅真本来也有此意,只是还不及出口,这会儿听远黛这么说了,倒也并不多说什么,只点头笑道:“是!我马上吩咐人去办!”
远黛颔首,下一刻却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昨儿那几位掌柜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沅真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一听这话当即应道:“他们都是为养颜丸来的!小姐也知道,我们铺子里的这养颜丸,一年也不过出了几十瓶,因其少,便显得格外珍贵。偏偏外头但有用过之人,无一不说好的,更有些人,来头委实太大,却是推也没法推,我正想着要与小姐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可巧,小姐竟自己问起来了!”
为之莞尔,远黛道:“早从船上秦二爷来访,我便想着你在这江南怕也有不少难处!”她说着,便索性吩咐岳尧道:“这几日,王爷的腿脚已愈发灵便了,岳尧,你可陪他在这左近略走几步,切记时间不可太长,我与沅真商量过事儿就回来!”
见岳尧点头,她才别过百里肇,携了沅真的手,一路往岸边行去。直到离了绿杨苑的范围,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