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今科状元,这个身份在萧呈烨等世家子弟看来,或者不足道,但在平京百姓来说,一位状元郎的题字,却还是很值得夸耀一番甚或当作传家之宝的。
丁一鸣三人从前曾在萧府住过一段时日,因此萧呈烨对三人的脾性都甚为了解,此刻听了这话,倒不由笑了出来:“丁兄这性子,倒是洒脱如初!”萧呈烨世居平京城,萧府又多有门客,因此他对历代寒门进士才刚入仕时的拮据颇有了解,自然知道,丁一鸣这“醉客居”三字,绝不会是白给人写的。只是见他如此洒脱,全无掩饰之意,却还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当下四人哈哈一笑,并肩往醉客居行去。醉客居门前早有小二迎了出来,见得几人,忙自上前行礼:“三位爷安!这位爷却是谁,怎么往日从不曾见过!”
丁一鸣笑应道:“刘小二,莫多问,只唤他作萧爷便是了!”
那刘小二跑了十余年的堂,早练就出一双如炬的眼神儿,一见萧呈烨通身的气派,便知绝非寻常人家出身,忙自殷勤的上前一步,行礼笑道:“萧爷安!”
朝他摆一摆手,萧呈烨淡淡笑道:“给我们挑个雅间儿,酒菜只捡你们这里最好的送来!”刘小二一听这话,更知这位萧爷身份非俗,当下忙忙的应着,引了众人往二楼去了。
这刻儿酉时已将尽,正是食客最多的当儿,这醉客居也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常。刘小二带了众人上楼,却挑了一个最是清静洁净不过的雅间请众人坐了,同众人告了罪,这才匆匆的去了。不一时,已先奉了茶来。丁一鸣等人早知萧呈烨此来,必定有事,但见萧呈烨不说,他们却也不好发问,当下只捡些趣事闲闲道来,两下里倒也说得投缘。
本来依着丁一鸣的性子,是必然会将近日听得的有关秦统领有意招罗起东为婿之事说出,好来打趣罗起东一回。但见罗起东今日表现甚是反常,又想着萧呈烨此来不会无事,终于还是闭口没有提及此事。一时刘小二送了酒菜上来,正如丁一鸣事先已说了的,这醉客居酒菜虽都是些家常便饭,但滋味甚为清鲜,器具也算雅洁,用以待客,确已足矣。
这一顿饭,便在丁一鸣、游方信等人的谈笑风生与罗起东的魂不守舍中度过了。及至吃饱喝足,众人起身出了醉客居时,萧呈烨才自朝罗起东一笑:“我有几句话,想与罗兄单独说说!”
丁一鸣二人早些时候便已猜到萧呈烨此来为的乃是罗起东,此刻听得这话,愈发验证了心中所想,当下各自一笑,谢过了萧呈烨后,便自先一步往小院走去。将将行到小院门口,丁一鸣回头看时,却不见萧呈烨与罗起东二人,这才停步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游方信。
那边游方信却已拧眉道:“也不知萧世子有什么事情需与起东单独说?”言下不无担忧。当着萧呈烨的面,三人虽与他称兄道弟,但心底里终究仍觉与萧呈烨隔了一层,因此私底下仍是尊称他为萧世子。
静静出神一刻,丁一鸣终究叹气道:“等起东回来,我们自然便知道了!这会儿多加猜疑也只是惘然!”口中说着,他已上前一步,推开了小院大门。
萧呈烨与罗起东与游、丁二人走的其实也是同一条路,不过二人有意放慢了脚步,而这会儿天色又已暗沉了下来,隔了数十步外,自然便也看不清后面二人了。
默默行了一刻,罗起东终于停下脚步,轻声的道:“世子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这事原不过只是我痴心妄想!我”
他还待继续往下说,却被萧呈烨淡淡打断:“罗兄误会了!我今儿来,只为问你一句话!”
罗起东听得一怔,面上便也自然的现出了几分迷惘之色:“什么话?”他疑惑问道。
凝眸深深看他一眼,萧呈烨陡然问道:“罗兄可怕死吗?”
“死?”迷惑的重复着这个字,半晌,罗起东才摇了摇头:“自打开始习武的第一天,我就没怕过死!”当年他选择弃文习武,便早抱定了来日马革裹尸的决心。如今他虽在宫廷为侍卫,但却很清楚的知道,边疆战事一紧,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侍卫,免不了是要上战场的。
“你可知道,皇后娘娘已为呈娴选定了一门婚事吗?”岔开话题,萧呈烨径自的问着。
陡然的惊了一下,罗起东猛然抬头,失声问道:“是谁?”这话才一出了口,他便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孟浪,面上便也不由的现出了窘色。好在夜色深沉,倒也遮去了他的窘态。
“是宁亲王!”萧呈烨淡淡的答,目光却自一瞬不瞬的盯着罗起东。
高大的身躯不自觉的轻颤了一下,好半日,罗起东才轻声的道:“也只有亲王贵胄,才能配得上她吧!”他这话说的声音极低,甚至近乎于喃喃自语,更暗藏无尽的失落。
“呈娴她心中并不愿意!”萧呈烨语调依旧淡淡:“所以,那一日,她才会搬了你出来,想要应付过这事去!”
应付?原来只是应付吗?罗起东恍惚自问,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些什么,整个人也有些轻飘飘的,似乎有些东西已彻底的离他而去了。
第六十八章 痴心妄想
应付?原来只是应付吗?罗起东恍惚自问,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些什么,整个人也有些轻飘飘的,似乎有些东西已彻底的离他而去了。
原来…在我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奢望,奢望她所以说出我的名字,是因为,在她的心中,我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罗起东默默想着,心中不觉一阵发涩。
对罗起东微微泛白的面色与握得紧紧的双手浑然不觉,萧呈烨淡淡的继续说下去:“我今儿来,是有一句话想劝一劝罗兄,只是不知罗兄愿不愿听?”
一股怒气陡然冲上心臆,让罗起东几乎便有一种冲动,很想嘶吼出一句什么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莫名的变成了一句:“你说吧!”明明知道从他口中,自己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却依然想听。也许…也许听了那些话后,自己就会彻底死心了吧…他默默的想着。
萧呈烨的语调却是平静如初:“我劝罗兄,千万莫要牵扯进这事来!这事到了如今,已不是呈娴所能决定。我爹娘虽是疼她,对此也”
他还待再往下说,却陡然的便被罗起东一口打断:“你说什么?”他这话说的又急又快,一双深黑的眸子在这一刻更是爆起了异样的光彩,整个人在这一刻仿佛都已亮了起来。
见他如此,萧呈烨不觉微微一笑,居然也不生气,便又重复道:“我说,这事到了如今,已不是呈娴所能决定。我劝罗兄”
“够了!”毫不犹豫的再次打断了萧呈烨接下去的劝说言辞,罗起东沉声道:“世子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世子再无需赘言!只是如今,我也有一言,想要问一问世子,却不知世子可肯如实答我!”因了适才萧呈烨的一番话,罗起东对他已然生出厌恶之心,此刻说起话来,也便不肯再与他称兄道弟,而是改称其为世子,言下不无疏远之意。
萧呈烨也不生气,只道:“罗兄有话只管问来便是了!”对于罗起东的生疏,竟似全无所觉。
罗起东心绪正自激荡难平,自然不会注意到萧呈烨的异状,只是急促的问道:“她…她心…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几乎便要脱口问出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然话到口边,到底还是没能说的出口。饶是如此,罗起东俊朗的面上也仍不免泛出了些许的红晕。
不置可否的笑笑,萧呈烨目光游弋,却没有正面作答,只岔开话题道:“听闻秦统领对罗兄甚为赏识,更有心招罗兄为婿。罗兄若也有意,我父亲倒是愿意为罗兄作伐!说起来,秦家也是大周世家,在军中亦颇富声望,罗兄若能娶得秦家小姐,何愁将来不能开府立业?”
他愈是顾左右而言他,罗起东心中的希望之火便愈加炽烈:“世子好意,我心领了!圣贤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虽不才,却也不愿蝇营狗苟于裙带关系,徒然惹人耻笑。至于萧小姐,她若无心,我便再是情深,也会深藏于心,断不敢有轻亵之举。然而她若有意,便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我却也不惮于为她去闯上一闯!”
罗起东早年弃文习武,平日亦非擅于言辞之人,然而此刻恼恨之下,这一番话却说的非但流畅,更且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神色更是刚毅冷峻,眸中藏不住的却是对萧呈烨的厌弃。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番话出口,萧呈烨但凡有些羞耻心,都会勃然变色,甚或口出恶言,却不料萧呈烨听得这话,却已哈哈大笑了起来,面上竟是全无一丝怒意。
罗起东心下大是恚怒,才要出言斥责于他,那边萧呈烨已忽然开口问道:“罗兄究竟喜欢舍妹什么?竟肯为她搭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被他这么一问,罗起东不觉有片刻的恍惚。脑海之中,旋之现出了萧呈娴的影像。转瞬之间,与萧呈娴不多的几次见面情景一一在脑海之中重现:当铺门前初见时,自己莽莽撞撞的与她撞在了一处。也是自己粗心,明明已嗅到了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却只以为京中富贵子弟衣衫熏香亦属常见,却压根儿便没想到她原是女儿身。
高中武状元后,萧呈烨约了三人同往流花河,那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女装的萧呈娴。她与凌九小姐并肩立于河畔柳下。那一日,她着绛紫二色金折枝牡丹云锦襦裙,回首时,面色微嗔,却仍不减其灼灼然如芙蓉映日的姿容,令人见之,不由便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第三次见面,却是在观音山上。她复又穿了男装,掩去了绝色的姿容,但他仍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她。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她仿佛有些伤怀。虽是如常的笑着,眸子里,却藏着淡淡的失落。然而她也有小孩子般好奇的一面。她兴致勃勃的吃着那些粗陋的食物,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新奇的光芒。那个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卸下世家小姐这重身份后,她其实也只是个普通少女,食人间烟火,有喜怒哀乐。
而这种感觉,却让他无由的觉得,他与她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他这里怔然出神,那便萧呈烨却已淡淡开口道:“罗兄或者并不知道,真正于你们有大恩的,乃是前数日刚刚嫁入睿亲王府的凌府九小姐,至于呈娴,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关于此点,罗兄细细回想,想来不难发觉我之所说并无任何虚言!”
罗起东默默不答,萧呈烨若不说这话,他或者不会多想什么,但此刻听了萧呈烨的话,他再回想起来,却也不难发觉,初见面时,远黛对他说的话,确要远远超过萧呈娴。甚至是观音山上,若非有远黛出言,萧呈娴只怕根本不会同意自己随行在侧。
“让你们住进文宣阁,也是她的意思!”萧呈烨继续的道:“事实上,从头到尾,呈娴只是为你们付出了一块玉佩。而她的那块玉佩,顶了天,也就值个百两纹银。你们在文宣阁住的日子实在并不算短,罗兄纵便不知柴米贵,也当明白,百两纹银是不足以让你们三人在文宣阁住上那么些时日的,何况,你们住的,还是文宣阁的独门小院!”
罗起东不答,事实上,早在搬入文宣阁的第二日,他便去见了文宣阁掌柜,要求搬出翠竹院,另觅地方暂住。那掌柜的却笑了笑,道是文宣阁内早已没有了空房。那时他心中惶恐,甚至说出了柴房也可的话语。然而掌柜的却只是摇头,道是他既收了人家的银子,断然没有让贵客住柴房的道理。再求他退钱,却又笑而不语。
罗起东无奈,有因游方信的身体委实不能支撑,只得勉强厚颜住了下来。心中却更下定了决心,今生若报不得这恩,来世结草衔环,亦要倾力报之。
“世子这话,究竟有什么用意?”半晌,罗起东才勉强问道。
注目看向罗起东,萧呈烨平淡道:“倒也并无其他用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呈娴其实远不似你想的那么好,而且对你的恩情,也远不如你原本想的那么深厚。罗兄,进一步,你可能死无完尸,而退一步,你却必能海阔天空。这两条路,由你自择!”
听了他这话,罗起东心中倒不由的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其实是萧呈烨在这个时候,拿了往昔的恩情来压他,至于这等威胁的言辞,他却真是不怕。决然的摇了摇头,罗起东平静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世子请便,罗某不奉陪了!”言毕一拱手,转身欲去。
罗起东步入自己租住的小院时,第一眼便见院子里正悬着一盏气死风灯,丁一鸣与游方信两个正坐于气死风灯之下,悠然的下着棋。见二人如此,罗起东心中却不由的一阵愧疚。
他们三人所以能在这皇城根下,有这么一处清静小院容身,其实却还是多亏了萧府。而如今,他与萧呈烨冲突至此,怕是再也没有颜面继续住在此处了。罗起东想着,脚步不觉愈发的沉重起来。而这个时候,丁、游二人却也注意到了他。
“起东,你这是怎么了?”游方信回过头来,见罗起东神色有异,不觉拧眉的问着。
苦笑了一下,罗起东迈步上前,在二人边上坐了,先自伸手,将游方信面前搁着的那个粗瓷大碗端了,一仰头,将碗内清水一口饮尽:“这里,我怕是住不得了!”他道。
丁、游二人陡然听了这话,都是各自愕然,互视一眼之后,却还是游方信沉声问道:“起东,萧世子都同你说什么了?”罗起东才一回来,第一句话便是这话,二人如何不知,这事必然与萧呈烨脱不了干系,因此才会问出这话来。
重重放下将手中的粗瓷大碗,罗起东平淡道:“他来,只是想警告我,莫要痴心妄想!”
丁、游二人相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齐声道:“痴心妄想?”提到这痴心妄想四字,二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萧呈娴。然而能让萧呈烨亲自出面,想来不会是空穴无风,但罗起东明明日日都与二人一道,又怎会与萧呈娴扯上关系的呢?
第六十九章 抽丝剥茧(一)
大周宫廷侍卫,通常都是三班轮值,昨儿罗起东当值的恰是午后那一班,申时初接班,亥时末交班。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全无任何异处,直到酉时。众侍卫当班时,宫中按例是提供一餐饭食的,酉时才到,众侍卫便开始轮换着用饭。罗起东虽是今科武状元、天子门生,但毕竟新来乍到,这第一拨用饭自是轮不到他的。
将近酉正,罗起东才与几名平日相处颇善的侍卫一道,往侍卫用饭的善和堂行去。才到善和堂,便见门外多了一名有些面生的老嬷嬷,老嬷嬷身边,负责为他们送饭的大太监魏安立在一边,满脸谄媚笑容。见他过来,那魏安忙上前一步,笑嘻嘻的行礼道:“罗大人安!”
见他如此,罗起东倒不由的吃了一惊,忙拱手还礼道:“魏公公客气!”他虽来的不久,却早从其他侍卫口中得知魏安此人性子尖刻又极记仇,乃一小人,非不得已,决不可得罪。
与罗起东同行的几名侍卫难得见魏安如此,也不觉各自诧异。大周宫中,内监为内臣,侍卫则为外臣,却是分属两个不同系统。然内监乃为阉人,侍卫们或家世不俗,或科举出身、或军中提拔,平日对这些阉人虽也客气,骨子里却哪里看得上这等半残之人。当下各自哈哈一笑,草草的对那魏安一拱手,便一拥而入的进了善和堂用饭去了,独留罗起东一人。
见侍卫们如此,魏安心中也自气